第23章 卷五(4)
刚开始,自己的老婆还没有进门的时候,石孝廉就告诫守门人不要往里通报。到这个时候,他又对守门人很恼火,背地里刨根问底地进行责备。但守门人却一再说自己没有打开锁头和门闩,也没有人进来,而且对他的责备很不服气。石孝廉也相信了守门人的话,于是心里也开始有了疑团,只是不敢询问自己的老婆,两个人虽然说说笑笑的,但终究觉得大老婆不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好在老婆文雅大方,晚上睡觉时,从来不跟王氏争丈夫。吃完晚饭后,就关起门早早地睡了,也不过问丈夫夜里睡在什么地方。她刚来的时候,王氏总是担忧受怕,后来看见她这样宽厚,也就更加尊敬她,每天早上都是问安,如同对待自己的公婆。
大老婆管理家人时,也是宽厚和气,而且十分得体,同时又能够明察秋毫。有一天,石孝廉丢失了官印,衙门里上上下下像一锅翻滚的开水,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有办法。石孝廉的老婆却笑着说:“不要担忧,把井淘干了,就可以得到官印了。”石孝廉于是按她的指点,果然找到了。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只是笑着不说话。而且似乎还知道小偷的姓名,只是始终不肯泄露。
住到年末时,石孝廉看她的行为举止有很多怪异的地方,便开始怀疑她不是人类,于是常在她就寝以后派人前去窥视。窥视的人回来报告说,整个夜里只听床上有抖搂衣服的声音,也不知她在干什么。
那女子和王氏互相很疼爱,彼此关怀。一天晚上,石孝廉到巡察使衙门办事没有回来,她便和王氏一起喝酒,不知不觉喝醉了,就躺在席前睡了过去,变成了一只狐狸。王氏很疼爱她,便在她身上盖了一床棉被。过了不一会儿,石孝廉回来了,进了卧室,王氏就把大老婆变成狐狸的怪事告诉了他。石孝廉听了,便想杀死她。王氏劝说道:“她纵然是狐狸,又有什么亏负你的地方呢?”但石孝廉根本不听,急急忙忙地寻找佩刀。但此时她已经醒了,于是骂道:“你真是蛇蝎的行为,豺狼的心,我们肯定不能一起生活了!你以前吃的那丸药,请你马上还给我!”说着就往石孝廉的脸上唾了一口。石孝廉顿时感到冷森森的,好像浇了一脸冰水,喉咙里习习发痒,呕出来时,分明是从前吃下去的药丸,还和原来一样。那女子把药丸捡起来,怒冲冲地径直走了。石孝廉立即跑出去追赶,但已经无影无踪。半夜的时候,他旧病复发,不停地咯血,过了半年就死了。
异史氏说:“石孝廉风度翩翩,好像是个书生。有人说他能屈己对下,说话的时候好像唯恐伤人。壮年的时候就死了,文士们都很悼念他。等到听说他背负狐狸妻子一事,便认为这和李十郎背负霍小玉没有什么不同。”
上仙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我与高季文一起到临淄去,住在客店里。季文忽然病了,恰巧高振美也跟着念东先生到了郡城,便和他们商量如何给季文治病。这时,听到袁鳞公说,郡城南郊梁家有一个狐仙,善于扶乩降神,便一同到那里去。
梁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风度妩媚,颇有一点狐仙的妖气。到了她屋里,夹室中挂上红色的帷幕,揭开帷幕一看,壁子上挂着观音菩萨的像。另外,还有两三幅画像,骑着马,拿着矛,侍从的骑卒纷至沓来。北边的壁下,设了一个香案,案头有一个座位,还不足一尺高,紧贴着一块小小的丝绸褥子,说是仙人来了,就住在那里。大家于是烧了香,并作着揖。姓梁的女子敲了三下磬子,口中隐隐约约念了些什么话。祷告完了之后,便请客人到外边的凳子上坐着。妇人站在门帘下面,掠着头发,支着下巴,与客人聊天,详细谈了仙人显灵的迹象。过了很久,太阳渐渐地偏西了。大家都怕晚上不好回去,便麻烦她再祷告一下。女子便敲着磬子,重新祷告。转过身来,又站在那里,说:“上仙最喜欢晚上来谈,别的时候往往碰他不到。昨天夜里,有一个等候参加府试的秀才,拿着酒菜来和上仙共饮,上仙也拿出好酒来答谢各位客人,还作诗,说笑话。酒席散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到房子里面传来细细的嘈杂的声音,像蝙蝠在那里一边飞一边叫。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时,忽然像有一块大石头落在桌子上一样,发出很大的响声。妇人转身,说:“快把人都给吓死了!”接着,又听到桌子上发出嗟叹的声音,像是一个很壮健的老头。妇人拿着蒲扇,拦着桌子上的那个小座位,坐位上大声地说:“有缘分啊!有缘分啊!”只听到里面像在高声地让着座位,又像在拱手施礼。
过了一会儿,便有声音问客人道:“有什么见教?”
高振美于是便依照念东先生的意思,问道:“看到观音菩萨么?”回答说:“南海是我走得很熟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看见?”
再问:“阎罗王是不是也要更换呢?”回答说:“跟阳间是一个样的。”
又问:“现任阎罗王姓什么?”回答说:“姓曹。”
问完了之后,才给季文求药。上仙说:“回去以后,夜里拿杯茶来供奉,我向观音大士那里讨付药来相赠,有什么病治不好呢!”之后,大家都有自己要问的事,上仙都给他们做出剖析和解决,这才告辞而归。过了一晚,季文的病略微好些,我和振美打点行李先回去了,也没有工夫再去访问上仙了。
孝子
青州东香山的前面,有个叫周顺亭的人,对母亲特别孝顺。母亲的大腿生个大毒疮,疼痛难忍,昼夜皱着眉头呻吟。周顺亭忙着给按摩肌肉,煎药喂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母亲的病数月不愈,周顺亭着急上火,愁得没办法。
一天,周顺亭梦到父亲告诉他说:“母亲的病全赖你的孝顺。但是这种毒疮除非有人肉膏药贴上,否则是不能治好的,着急哀痛也没有用。”周顺亭醒来时,感到这事挺奇怪。于是便起床,用快刀割下自己肋骨上的肉,也不觉得怎么疼痛,然后急忙用布缠在腰间,血也就不流了。随后,便把割下的肉炒了做成膏药,敷在母亲的患处,疼痛立刻就止住了。母亲非常高兴,问她:“什么药这么的灵验?”周顺亭便编了一些些假话来应付母亲。母亲的毒疮不久就全好了。周顺亭经常注意护盖割肉的地方,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后来,割肉的地方已全长好,但却留下巴掌那么大的疤痕。妻子追问他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详情。
异史氏说:“割股疗亲之事,君子认为并不可贵。但是普通夫妇怎么知道伤害父母给的身体为不孝呢?这也是行其孝心而不能自我克制罢了。有这种人,从而知道真正的孝子还存在于世上。掌权的官吏,重要的任务很多,没有时间来表彰此事,于是我便借助这篇浅陋之文,阐明这含义深远的道理。”
郭生
郭生是我县的东山人,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在偏僻的山村里没有地方请教,以至于二十多岁了,写东西还是错别字连篇。原来,他家里闹狐狸精,穿的、吃的和用的,常常丢失,很使人伤脑筋。一天夜里,郭生正在读书,放在桌子上的诗卷,被狐狸精涂得乱七八糟,连字行都分不清了。他就选了那些稍为整洁的诗卷起来读,但仅仅只有六七十首了,心里非常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又陆续写了二十多篇习作,准备向当时的一些名流请教。早上起来一看,被翻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上面洒满了墨汁,心里更是气得不得了。
恰巧有个姓王的人,因事到东山来,他一向跟郭生很要好,顺便登门拜访。看到了被墨汁污染了的卷子,便问他是怎么一回事。郭生就详细叙述了他为狐精所害的苦况,并且拿了剩下来的那些诗文给王生看。王生仔细翻阅,发现被狐精涂了剩下来的字句,像是有所褒贬。又看看被墨汁弄脏的卷子,大都是冗长、杂乱的地方,应该删掉的。于是十分惊讶地说:“那狐精像是个有心人,不仅没有害处,而且应当马上拜他为师。”
过了几个月,郭生回头再看过去的作品,顿时觉得狐精涂抹得很对。于是他又改写了两篇文章放在桌子上,看看有什么怪异出现。等到天亮一看,狐精又把它涂得一塌糊涂。这样过了一年多,就不再涂了,只是用墨汁在卷子上浓圈密点,满纸都是。郭生觉得很奇怪,又拿着卷子去告诉王生,王生看了以后,说:“狐精真是你的老师啊,这样的好文章可以实现你的目的了。”这一年,郭生果然中了秀才。因此,他非常感谢狐精,常常准备一些酒食来供养着它。往往购买闱墨名稿,都不是自己选择,而是由狐精来决定。所以他参加府、县两级的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在乡试中,又考取了副榜贡生。
当时,叶、缪诸公的时文,风格典雅,辞藻华丽,家家户户都在学习他们的作品。郭生也有一个抄本,十分珍惜和爱护。有一天,忽然被狐精泼了一碗浓浓的墨汁在上面,污损得几乎没有剩下一个字。他自己又拟了几个题目,模仿叶、缪两人的文风,写作了几篇,自己觉得很满意,也全部被它乱七八糟地涂掉了,于是他慢慢地不相信狐精了。没过多久,叶公因为文风不正,被收下狱,郭又逐渐佩服狐精有先见之明。但他每做一篇文章,经过辛苦构思,反复修改,往往被狐精涂抹得不成样子。自己认为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自视甚高,便有些飘飘然起来,因此更加怀疑狐精在胡闹。于是抄了过去被狐精圈点得很多的文章来试试它,又被它全部涂掉了,这才笑着说:“这就真是胡闹了,怎么从前认为是好的而今天又认为不好了呢?”于是不再给狐精供应吃喝了,而且把他读的那些范文选本,锁到箱子里面。第二天早上,分明看到箱子锁得好好的,打开来看,却发现卷面上涂了四道黑杠,有指头那么粗。第一章涂了五道,第二章也涂了五道,下面的就没有涂了。从这以后,狐精也再没有来了。后来郭生在科举考试中,考了一个四等,两个五等,这才知道狐精已把预兆,寄寓在它所画的黑杠杠里面了。
异史氏说:“骄傲自满,就要招来损害,谦虚谨慎,就会得到利益,这是一条自然的规律。稍微有点名声,就自以为是,坚持叶、缪的余习,习惯于走老路,而不去创新,势非一败涂地不可。自满的危害竟然有这么大呀!”
阎王
李常久是临朐县人。有一次,他带着酒盅在野外喝酒,看见一股旋风蓬蓬而来,便恭敬地把酒洒在地上表示祭奠。
后来,李常久因为有事到别的地方去,看见路旁有一片宅院,殿阁高大壮丽。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从里面出来,邀请李常久进去做客。李一再推辞不去,黑衣人便拦住他,非让他去不可,而且显得特别殷勤。李常久说:“咱们素不相识,你是不是弄错了呀?”黑衣人说:“没有错。”接着说出了李的姓名。李常久问:“这是谁家?”黑衣人回答说:“进去自然就知道了。”
李常久进到院里,走进一道门,看见一个女子的手和脚被钉在门上。近前一看,原来是他的嫂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李常久有个嫂子,手臂生了恶疮,已有一年多不能起来了,心中暗想,她怎么到这里了呢。于是转念一想,怀疑黑衣人叫他进来不是好意,于是开始畏惧沮丧,不肯往前迈步。黑衣人一再催促他,他才进到里面去。
来到殿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从穿戴上看好像是个王爷,气势很威猛。李常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王爷命人把他扶起来,安慰说:“不要害怕,我因为从前叨扰过你一杯酒,想见一面表示谢意,没有其他的缘故。”李常久这才安下心来,但是终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爷又说:“你不记得在田野用酒祭地的时候了吗?”李常久这才明白过来,知道他原来是神。于是,李常久连连叩头,说:“刚才看见嫂子受到这样严刑,骨肉之情,心里实在不好受。乞求大王可怜宽恕!”王爷说:“她特别蛮横嫉妒,应该得到这个惩罚。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子宫坠了下来,她暗中用针刺在上面,致使那妾今天肚子里常常作痛。这哪里是有人性的人!”但李常久还是一再哀求他宽恕嫂子。王爷这才说:“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我饶恕了她。你回去后,应该劝劝这个蛮横的妇人改正错误。”李常久告别出来,那门上已经没有人了。
李常久回到家后,便急忙去看嫂子,嫂子卧在床上,伤口的血染红了席子。这时,她正因为妾不合她的意,对妾破口大骂。李常久马上劝告说:“嫂子不要再这样了!今天你受的苦,都是平时嫉妒所带来的。”他的嫂子一听,火气更大了,说:“小叔子像个好儿郎,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光,任你东家眠,西家宿,不敢吱一声。即使小叔子是男子的表率,也轮不到你代替哥哥来降服他的老婆!”李常久听了,微微一笑说:“嫂子不要发怒,若是我把内情说出来,恐怕你想哭都来不及了。”嫂子说:“我不曾偷过王母娘娘箩中线,又没和玉皇案前吏挤眉弄眼,心怀坦荡,哪里用得着哭!”李常久于是压低声音说:“用针刺在别人的肠子上,该当何罪?”嫂子一听,脸上顿时变了颜色,急忙追问这话是打哪儿来的。李常久把遇见阎王的事给说了一遍。嫂子听了,战栗不止,眼泪和鼻涕都流淌下来,哭着哀告:“我再也不敢了!”眼泪还没有干,嫂子觉得疼痛的地方立刻不疼了。过了十来天,病也痊愈了。从此,李常久的嫂子改变了以前的行为,成为贤善的女子。
后来,李常久哥哥的妾生孩子时,子宫又坠出来,针仍然在子宫上,于是赶紧把针拔掉,肚子疼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