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 士人即代表理性以维持社会者
中国旧日社会秩序的维持,不靠他力而靠自力,不靠强力而靠理性,已如上述。但如何得理性常能表现其活力于社会间,而尽其维持之功?此则在有“士人”者,以代表理性。旧日中国社会的成分,为士、农、工、商之四民,而士居四民之首。士人不事生产,却于社会有其绝大功用;便是他代表理性,主持教化,维持秩序;夫然后,若农、若工、若商始得安其居,乐其业。
士人亦曰读书人。“读书明理”是中国一句老话;其“理”字正指理性。宇宙间的理,我们可以粗分为二:一种是情理;一种是物理。情理出于人情好恶,偏于主观;物理存于事物,经人考验得来,偏于客观。辨察物理靠理智,体认情理靠理性。理智、理性二词,通常混用不甚分;这里虽分亦非截然二物。大抵理智要冷静才得尽其用,就必须屏抑一切感情;而理性则离好恶即无可见。近代西洋发达了理智,中国古人则发达了理性。无论中国书、外国书,书里面总是讲了许多理;但持中国古书以与近代西洋书相较,一则讲的多是情理(忠、恕、信、义等),一则讲的多是物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显然异趣。盖所谓中国古书,实以儒书为主,士人都奉孔、孟为师。若说一句“读书明理的人”,正是说理性发达的人。
所谓理性,要无外父慈子孝的伦理情谊,和好善改过的人生向上。道理只在眼前,匹夫匹妇能知能行;而讲求起来正复无穷无尽,圣人难说到家。士人主持教化,启发理性,无非在这上边说来说去。尤其是“孝、弟、勤、俭”,可说是维持中国社会秩序的四字真言。自由、平等,或也为理性中应有之义,然以不甚用他的原故,就很少说到。
秩序为众所共守,理性高于一切,教化事业随以尊崇。在昔士人已见尊于社会;士人而为师(实行其代表理性之职分),更是最高不过。《礼记》上说:“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本来文武百官,皆要北面朝君,君则南面而王;然当他遇着他的师,却还要北面事师,而师则南面。盖师严而后道尊,理性不可屈于权势也。试表之如图:
大概中国原来的理想,君就是师,所以说“作之君,作之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政就是正,“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不必再说政教合一。但事实难如理想,则争着不要权势压倒理性才好。于是有士贵、王贵之辩(见《战国策》),而士人立志就要为“王者师”。历史上中国社会的秩序还是君主统治的局面,士人则介于君主与众庶之间以为调节缓冲。仿佛如下图:
其所以如此者,盖事实上君主权势之高是定然的,但实不可使他与民众直接见面;武力最好是备而不用。在君主一面说,他越用武力自己越不容易安稳;实不如施温情,兴教化,以理性示人。在民众一面说,所需要者原为勤俭的鼓励与情谊的敦笃。权势若能为他们调剂不平(例如限制土地兼并之类),则是很好的;但此颇不易,且恐有相反的结果(增加不平)。那末,权势还是收起来的好。此时唯有借重士人,一面常提醒规谏君主(说已见前),要他约束自己,薄赋敛,少兴作,而偃武修文;一面常教训老百姓要忠孝和睦,各尽其分,而永不造反。如是,就适合了双方的需要而缓和了他们的冲突。不然的话,君主发威,老百姓固然受不了;老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也很容易。
士人就是向这两面作工夫的。从这工夫究竟于理性开发条理到怎样,且不谈;然而中国人的消极、忍耐、相安性由此养成,武剧总少演了许多。集团生活不但缺乏,并且成了禁忌;个性聪明却得了不少发展机会。文化的创造走艺术天才的路子,而无科学积累之功。但于天下太平之余,终免不了天下大乱(秩序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