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产儿
我说过不要母亲和姐姐送我到机场,因为我不要和她们说“再见”,我害怕说了“再见”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我只需要天上的父亲目送着我,他会看着我,牵着你的小手,一步步走出国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飞机,没有想到这个会在云顶飞翔的铁盒子,可以装载这么多的人。因为是中国民航的飞机,所以大多数是中国人,大家挤来挤去在行李架上抢占地方,又把走廊塞满,真的好像逃难一样。
我把你放到靠窗的座位上,帮你绑好安全带又把你和我中间的扶手拎了起来,就好像为我们两个人制造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你趴在椭圆形的舷窗上,起劲地朝着外面张望,我用两只手臂围住你的小身体,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朝着这里的天,这里的地告别。
周边的同行者们一个个兴奋得要命,只有我一个人沉沦在迷茫之中。我实在是不愿意离开上海的。不然的话,早就在伊离开的时候跟出去了。80年代初期,出国就好像是成功的标志,凡是有点志向的年轻人,都要出国深造,特别是到美国去。一家人有一个出国了,那是走起路来也要比别人高出一截的。只有我这个懒人,赖在家里不愿意挪动。
然而命不随意,注定了我一辈子的漂泊,今天一脚踏出国门,也许一辈子也回不到这片土地上了。身边不会再有母亲、姐姐、朋友,淮海路、新康花园……有的只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以及陌生的语系。天哪,这真是要到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的世界里了。我说:“我有点怕。”
小小的你一听到我的话,立刻翻转过身体,抱着我的脑袋看着我,认真地对我说:“妈妈不要怕,有我呢!”
我吓了一大跳,小狮子啊,你知道吗?妈妈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永远都记住了你的这句话。你是一个很晚才开口说话的孩子,可是一开口,就会在我最沮丧、最无奈的时候,给予我感动,让我震撼。此刻,我又想起来你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情景。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冬日里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射在饭厅里的餐桌上。母亲带着保姆出去买菜了,姐姐还在睡懒觉,只有你一个人抱着个奶瓶在新打过蜡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这一年你两岁,你很会走路,却不会讲话,你很会吃东西,却不能离开奶瓶。
我把你拉到身边,对准了太阳掰开你的小嘴,里面是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还有灵活的舌头,看不出来有什么不正常,可是你为什么不会讲话,不能离开奶瓶呢?甚至连鸡鸭鱼肉都要打碎了,灌进奶瓶里,通过剪出一个大洞的奶嘴,才会咽下去。
是不是因为你是难产儿,先天不足?记得你出生的那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连一向不怕寒冷的伊也缩进厚厚的鹅绒棉袄里,只有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披了件长毛衣,捧了个大肚子走在大街上。
“我的身体里面好像要烧起来了,可不可以请我到对面小店喝瓶汽水?”我说。
“不行,小店不卫生,我们还是到‘红房子’吃顿大餐吧。”伊一边说,一边朝着街角花园旁边的西餐馆走过去。
店堂里熟识的领班大声地招呼着我们,伊挥了挥手说:“先来一杯橘子水和一瓶啤酒,我去洗洗手。”
等到伊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橘子水还没有拿上来,我已经喝干了大半瓶啤酒,你在我的肚子里发起了酒疯。当时,离预产期还有十多天。原本计划是吃完午饭,到“小花园”去买双产后的布鞋,不料半道上,你就要杀出来了。
妈妈躺在救护床上,剧烈的疼痛要把妈妈活生生地撕裂。妈妈告诉我说,她只看到自己的两只脚高高地被一个男人举在半空中,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在她身边急促地奔跑,他们的软底鞋毫无声响地在冰冷的地砖上划来划去,她不知道这些人是男是女,只听到一片杂乱的声音:“快推,快推,这个小孩的头发出来了!”
“不要让她在救护床上生小孩,这是医疗事故,奖金要敲掉的……”
“举高,举高,两只脚举高……”
妈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弄不懂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已经露出头发的我又倒回妈妈的肚子里去?这不是要出人命了吗!妈妈刚刚想叫“救命”,即刻痛急攻心,两眼一抹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危险!这个产妇的血压超过180……”
“赶快注射。不然眼睛要瞎掉了……”
“快,快,进了待产室就好了,让待产室的医生来负责……”
妈妈听见自己的床头重重地敲打在门框上,她的两只脚被放了下来,身边嘈杂的人声隐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医疗器械撞击在金属上的声音。渐渐地眼睛前面呈现出来一方巨大的口罩,口罩把这个人的鼻子和嘴巴一起遮挡,只留下两只布满了鱼尾纹的眼睛,从她的声音里可以辨别出这是一个女医生。
女医生的手上握着一支粗大的针筒,针筒上面还带着根半尺来长的针头,不由妈妈分说就注射进了她的身体。妈妈感到有些奇怪,她说:“怎么没有痛感的啦?”
女医生回答:“这是阵痛压过针痛,现在就是在你的身体上拉一刀,你也不会感到疼痛的。”
不记得是什么人这样说过:“再漂亮的女人进了产房也会变得牲口一般。”隔壁床上推进来一个女兵,一脸的猪肝色,身上的被单全部掀到地上,四开八叉地光着下半身干号,那声音就好像是狼发出来的一般。
妈妈咬紧牙齿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大声叫喊。女医生的一只手指插进妈妈的肛门,妈妈以为世界的末日要到了,终于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声音:“救命啊!我要死啦!”
“快进产房,孩子的心跳减速,恐怕要窒息。”女医生紧张起来。
“这是难产,要动产钳!”
几个护士奔进来,抓住了妈妈床单的四只角,拎起来就放到了产床上,妈妈的脚抽筋了。有人从暖气片上抽下来两条长布袋,套在妈妈的脚上,妈妈说:“我没有感到温暖,只是感到愤怒,因为我相信一定是刚刚高举我两只脚的人,害我难产了。想到这里,我的两只手一起掐住身边穿白大褂的人,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
“啊哟,你力气真大。快把产钳伸进去,夹住婴儿的脑袋,小心,小心!好了,好了……”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感觉到肝肠寸断,五脏六腑都要从体内泻出来了,你出生了。我好像没有听到你的哭声,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被拎到我的面前——这就是你。你是被倒转着拎到我面前的,大概是拒绝倒转过来看世界,你的两只眼睛紧闭着,你的嘴巴半张着,却没有声音。小护士在你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大叫起来:“你发疯啦!这么大力?”
等不及我跳将起来和她拼命,你张开嘴巴大哭起来。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世界上最洪亮的声音,不料就好像一只小猫在咳嗽。你咳了两声以后开始抽泣,这时候我看到一滴鲜血正从你右边的脸颊上渗透出来。
隔壁床上的女兵得意洋洋地抱起她健壮的婴儿,我则搂着被产钳夹伤的你,我的难产儿呀,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痛如刀锯。你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精致的口鼻,你长得过于清秀。好像上帝就是为了公平,特别在你右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整片的伤疤。
女医生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过两天就会好的。”
可是我不能原谅这个把你夹伤的医生,我知道产钳的正确位置应该将其左右两叶置于胎头两侧,可是现在,产钳的一叶夹伤了你的右脸颊,那么另外一叶夹到了哪里呢?一定是左脑勺!
等到我终于可以起床出门,第一件事就用一方大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直冲图书馆,在厚厚的尘土当中寻找各类的产科书籍。我很容易就翻找到了这样的文字:“左脑具有语言、概念、数字、分析、逻辑推理等功能”;“左脑发达的人处理事情比较有逻辑、条理”;“左脑发达的人在社交场合比较活跃,善于判断各种关系和因果”;“左脑发达的人善于统计,方向感强”;“左脑发达的人善于组织”;“左脑发达的人善于做技术类、抽象的工作”……
左脑如此重要,可是你的左脑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里就受到了伤害,是不是因此你才不会讲话,不能离开奶瓶呢?这个难产儿不要是个“戆大”啊,全家人为你焦急。
姐姐的儿子,你的小阿哥,对着你一遍又一遍地说:“好——婆——”
你张大了嘴巴,努力模仿:“婆——咦——”我泄气了。不会讲话就当你是哑巴,可是不能离开奶瓶又算什么名堂?总不见得永远都要抱着奶瓶吃饭?我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图书资料室,甚至去了必须要出示专门介绍信的徐家汇藏书楼,都没有找到有关答案。
记得我的好婆留下来的三字经:“玉不琢,不成器。”趁着永远都视你为全家最大的母亲不在家,我今天是一定要动手来雕琢这块顽石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来到厨房里,先把早就熬好的鸡粥盛进小碗,又找出一把最小号的长柄汤匙试了试冷热。刚刚要端出去,想起来冰箱里还有一块好时巧克力,这还是几天前,伊托人从美国带过来的。我掰了一块,拿在手里。顺便从炖在煤气灶上的陶瓷参盅里舀出一汤匙参汤放到嘴里,大概是因为有些心不在焉,我被呛到了。
我开始咳嗽,大声地咳,你甩着小腿跑过来,迅速地爬到一张椅子上,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的心痛了,反过身体抱了抱你,突然看见夹在你胳膊下面的奶瓶,我咬了咬牙齿,拉着你的手,把你带进了厨房外面的储藏室。
储藏室是妈妈通常不许我进去的地方,那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说妈妈小时候的书包、娘舅的绘画工具还有姨妈的明信片。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喜欢的东西都清理掉了,面壁的角落旁边,安置好了一张条桌和一把圈椅,妈妈一走进去就放下碗勺,把房门反锁好。我警觉到不妙,拔腿要逃,却逃不过妈妈一下子把我捉牢。妈妈紧紧地捉牢了我,坐进粗劣的圈椅,先是把我两只不断蹬踢的小脚夹在她的大腿当中,又用左臂围住了我的身体,左手紧紧抓住我的两只小手,这时候的我已经完全落进妈妈的掌控当中了。
妈妈腾出右手,用那只长柄小汤匙舀一匙鸡粥塞进了我的嘴巴,什么东西硬邦邦地硌在我的舌头上?我好像杀猪一样大叫起来。一挺肚皮试图挣脱。不料妈妈早有准备,用尽全力不让我得胜。我把塞进嘴巴的鸡粥吐了出来,妈妈立刻用汤匙挡住,并重新塞了回去。
妈妈翻来覆去地诉说着:“玉不琢,不成器!”不管我是否听得懂,她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告诉侬,侬是斗不过我的,今天一定要丢掉奶瓶,用碗吃饭,一定要学会吃饭!”
我发疯了,使出浑身解数抗争,两颗眼泪从眼睛里迸发出来,拼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叫:“好婆——好婆啊!”
这声音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妈妈吓了一大跳!咦?怎么一回事?她说:“侬难道会开口说话了!”
这念头差一点让妈妈放开双手,但是她没有。她后来告诉我说,她的心里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发飙,不能妥协,不能心软。她说:“我一定要赢这第一个回合,假如失败的话,以后就永远也不会成功。”
妈妈咬牙切齿地不让自己气馁,更加飞速地把鸡粥塞进我的嘴巴,当我意识到没有人可以来救我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不得不面对着那把汤匙,一边哽咽,一边乖乖地张开了嘴巴,妈妈赢了!
一碗鸡粥喂下去了,妈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声嘶力竭悲痛欲绝。妈妈说:“妈妈骂侬,实在是为了侬好,侬生气吗?”
我仔细地剥开那块巧克力,掰成两半,一半放进自己的嘴巴,另一半塞进了妈妈的嘴巴。然后捧紧了妈妈的脸说:“不生气,就是有一点点伤心。”
妈妈目瞪口呆,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让她震撼到眼泪也流下来了。她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句话,于是紧紧地抱住了我,就好像在飞机上紧紧地抱住了我一样。
飞机在云中飞行,很快就进入了黑暗当中。妈妈把趴在舷窗旁边的我抱到自己的腿上,又顺便把下拉式遮阳板关上。我习惯地把脑袋埋进了妈妈的胸口,睁着两只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的阅读灯。那里怎么这么雪雪亮的啦,有点刺眼。
一会儿,我看见你的小手在座椅的扶手上摸来摸去,阅读灯关闭了。我不清楚这个动作是属于分析还是推理,只是在心里冒出来许多安慰,我想说:医学书上的理论不一定正确呢。
机舱里的灯渐渐熄灭,周围变得寂静起来,偶尔有人咳嗽走动,远远地还有一个男人在打呼噜。我把两条手臂围住了你的身体,我习惯这么做,只要你一躺到我的胸口我就感到安稳。没有想到很久以后,在你变成大人以后告诉我,你一直记得躺在我胸口的场景,你说你一躺到我的胸口就感到安全,数着我的心跳,好像回到母胎里一样,很快你就睡着了。
你睡着了,事实上你是一个很会睡觉的孩子,到了上托儿所的年纪不能上全托,原因是你只有半天可以在地上,还有半天必须在床上。一个当护士的朋友苹果看见了说:“这个难产儿怎么这么会睡,哭也不会哭,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啊?”
母亲听了十分生气,她把你从小床上抱起来,摇了摇,你睁开了眼睛,可是不到一分钟,打了两个哈欠又睡着了。母亲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但又不甘认输,她坚持说:“不哭的小孩才是聪明的呢!我们这是床上英雄,床上英雄要么不起来,一起来就会石破天惊!”
而我则以为,你不爱哭是因为你脸上的伤疤妨碍了你脸部的抽动。伤心至极的时候,也不过是稍稍咧一咧嘴巴,发出一串咳嗽般的声音。是不是这是上帝在你人生的一开始,就要你感觉到了人生的犀利?
然而在当时,母亲的“石破天惊”实在是准确至极,当你在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精力充沛到了简直就好像强盗出山。家里所有的电插座统统找人来封闭,凡是你可以够得到的东西,包括书报杂志全部举到橱顶。但是你还是不断地闯祸:用伊从美国寄过来的水枪扫射路人,用小树枝在晾晒的衣物上乱戳,甚至用一根长棒头,把新买来的一只老母鸡也打死。在你接二连三地闯祸的时候,曾经是单位里短跑第一名的母亲,都没有办法捉住你。你想办法躲到一个大人想不到的角落里,幸亏那时候有人发明了一种儿童拖鞋,脚后跟装了一只哨子,一步一响。当我把你从犄角旮旯里拖出来的时候,你一脸的疑惑,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以后学会踮着脚走路。
想到这里,坐在飞机上的我,忍不住试着去抓你的两只小脚,抓不到,你已经长大了,于是只能抱着你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机舱里的顶灯开得雪亮,大家都在准备用餐,而你则已经站在自己的椅子上,反过身体趴在椅背上,和后排的一家人攀谈得热火朝天。
这就是你,要么不会说话,一学会开口说话,你的话就比谁都多。母亲说:“这个小人真是大本事,刚刚生出来三年,就比我这个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认得的人还多,连隔壁弄堂里的人也会去搭讪头。”
正想着,突然听到后面一个女人用上海话直呼我的小名,她对着你说:“你妈妈这次是带着你到科罗拉多去找你爸爸的啊?你爸爸在科罗拉多的哪个城市?”
你刚刚要开口回答,就被我一把拉回到位子上,压低了声音说:“侬怎么可以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陌生人的啦?当心坏人把侬卖掉!”
“不是陌生人,我是苹果啊!这是我的丈夫和儿子,我们移民到美国东部去啦,就是在宾州。”后面的女人站起来对我说。我一看,真的是苹果,这个世界太小了,苹果就是怀疑你脑袋有毛病的护士朋友,竟然会在飞机上相遇。我连忙站立起来,想和她的家人打个招呼。不料大吃一惊,明明记得苹果的丈夫是一个强悍的体育教师,老相识了,可是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白男人了呢?
苹果毫不回避地说:“我和这个老外有个协议,我帮他照顾他的戆大女儿,他负责让我的儿子在美国上大学,公平合理。”
苹果最后“公平合理”四个字让我感到讲不出的苦涩,再看看坐在一边专心致志打游戏机的大男孩,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他付出的一片苦心?苹果大概感觉到了我心里的不适,反过来安慰我说:“美国总归比中国好,更何况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小孩子聪明倒是聪明,就是不肯读书,上个学期大考作弊,又殴打了小朋友,还在学校的音乐室里放了一把火,要赔一大笔钱,我只好带着他逃出去了。”
“聪明倒是聪明,就是不肯读书。”这句话讲起来蛮顺口的,听起来有点讲不出的不畅。“逃出去以后怎么办?”我问。
“当然是上学啦,在美国读书要比在中国便当很多,那里的孩子也比中国孩子笨多了,中国小孩个个是班级里最优秀的,随便一考就可以考进好大学,前途无量……”
苹果还没有说完,广播里传来机长让大家系好安全带的通知,原来旧金山要到了,飞机准备降落。我连忙把你在座椅上安顿好,自己则闭上了眼睛搂着你的小身体。伴随着飞机缓缓地下降,心目当中升起来无数的担忧,“出去以后怎么办?”
“出去以后怎么办?”我实在是不知道飞机降落下来以后,在我面前将会呈现出来一个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