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花谢中秋
江城是在凌晨三点得知叶岚死讯的。
这时江城正做梦。梦见和虎子在收割后的菜子田里打野兔。这时节的野兔又肥又大,个个富态得像海都有钱的阔太太,油光水滑的,但却没有一只能逃出虎子的猎口——就像海都再漂亮的女人也逃不出钱眼一样。虎子是江城在家时养的一条狗,壮猛像狮子,忠诚胜奴仆。江城来海都几年了,这期间梦见虎子竟比梦见爹娘的次数还要多,这令他十分惶恐不安,有时还真有一种禽兽不如大逆不道的感觉。“不错,这就是忤逆!”江城把这感觉说给游民作家猴子吴文听。吴文就不假思索义愤填膺地射出一串子弹:“要不,我代你爹把你这个逆子捏死算了,免得长大做汉奸卖国贼!”江城就笑,说你小子像根牙签儿,捏死一只小蚂蚁都要使出吃奶的劲,还捏大侠我啊,你是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啦!猴子喋喋一阵怪笑,说本少帅还没娶媳妇儿呢,死了阎王都不依。江城就掏出手机一阵怪叫:喂喂喂是阎王阎老五吗?我是你叔玉皇大帝他哥呀!俺跟你说个事儿,等会有个瘦猴到你这来报到,你叫黑白无常哥俩把他套牢了,别让这家伙跑啦!这家伙跟弼马温是一路货色,一点火就烧得燃的那种。什么?你在阴曹地府喝咖啡,没时间?那行,等你尿完了给我发短信,咱俩上QQ聊。对了,你QQ是多少?888666444?你丫的这个号挺吉利的呀,不像一个鬼头子用的嘛!好啦,就这样啦,老子的电话费去了一大截了,打阴阳两界的电话要穿越时空隧道,可比国际长途还贵的哈,俺挂啦!
“打完了?”吴文问。
“完了。”
“忽悠,接着忽悠!”吴文一本正经地。
江城一拳擂过去,说大作家你就别装深沉了,谁不知道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吴文就急得根根筋胀得像蚯蚓,说姓江的你别诬陷良民!我吴文可是当下中国硕果仅存的处男,属国宝级人物!
是国宝级动物!
那也比你这低级动物强!
两个人就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滚出来泪来。
这天是中秋节。工厂放三天假,重出江湖跑销售的江城到海都三十一区找当游民作家的吴文喝酒。想起走过的峥嵘岁月,还有一起出来打拚的叶岚、“冬瓜”雷军、“老鼠”强子……一帮哥们姐们,如今都少联系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窅入云际再无音讯。酒入愁肠,就醉了。吴文搂着江城的脖子醉眼朦胧地唱:
“我把梦撕了一页
不懂明天该怎么写
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
一场雨湿了一夜
你的温柔该怎么给
冷冷的风冷冷的吹不停歇
那个人在天桥下
留下等待工作的电话号码
我想问他多少人打给他
随手放开电话上
那本指引迷途心灵的密码
我的未来依然没有解答
旧电话撕了一页
我的朋友还剩下谁
……”
当吴文唱到“我的朋友还剩下谁”时,他想起了死去的恋人婉雪,不知她在天堂过得可好?不禁哽咽失声。江城的心也像无歌的城邦的痛,忆及自己在海都这些年的摸爬滚打,用积累的血汗钱开了一家小公司,本想大干一场,不料竟被人陷害破产琅铛入狱,坐了一年多的大牢,女友叶岚为救自己迫不得已做了大款的二奶,之后销声匿迹,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自己最尊爱的学长祝涛,一去内蒙古便杳无音讯,不知他找到了那位可爱的草原姑娘马丽芳没有?而与自己一起打拚的的老乡“冬瓜”雷军、“老鼠”强子,却走上了黑道,在海都的道上混得风声水起,再也不是山沟沟子里爬出来的纯朴青年仔了……逝去的一切,真是如梦如幻如泡影如露,难怪吴文失去婉雪后,一度万念皆空遁入空门……佛说“观受是苦”,实是至真至理的大彻大悟之语。
江城的身心虚无空落得像飘在半空里的气球,无有一丝牵挂羁绊,他已顾不了吴文,跌跌撞撞下了楼,打的回到华南城的出租屋,四仰八叉地摔在床上,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子如一缕青烟飘了出去……
海都街头的灯火像煮沸的繁星在半空中闪烁,又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在盯着他。江城依稀记得自己的家就在南城区的皇尊帝苑,那可是一平米上万元的豪宅区,里面全是些开奔驰宝马奥迪的主儿!夜半也常听到女人的长哭——那是一些有钱无情的单身贵族们,再多的金钱也填不满她们内心无艮的孤独与寂寞!当她们觉得拥有所谓的成功时,蓦然回首,却发现周围除了一堆金钱外,人世间的亲情、爱情、友情早已荡然无存,心就像用铁幕罩着的沙漠,冰冷、坚硬而寥落!那茫茫涯涯绵绵不绝的长夜压碎了她们的心,于是撕下白天的坚强、冷艳、矜持、高贵的面具,情不自禁地躲在豪华而空旷的豪宅里痛哭……
江城飘飘荡荡地浮荡着,那些怨妇们的哀泣流风一样在他耳边萦绕,他的嘴角不由挂起一丝嘲讽而幸灾乐祸的笑。是的,你们他妈的有钱了,但世上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们给全占了,要不我们这些屁民还活个什么劲呀!
江城愤愤地这样想。但皇尊帝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无门的城堡,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路。江城惊奇不已,抬头看看,只见整座皇尊帝苑像一座小日本鬼子的碉堡,从一个窗口里斜挑出一面旗,极嚣张横野地写道:“农民工与乞丐不得入内!”
“丢你妈的!”
江城恨恨地吐一口唾沫,掉头就走。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家,虽然自己在这里流下了太多的汗水甚至是鲜血。
一粒沙尘突然钻进他的鼻孔,弄得痒痒的,江城的嘴张了张,却没打出喷嚏来,然而他恐怖地发现:刚才还车水马龙繁华非凡的海都,一刹那间竟变成了一片沙漠!
更为诡异的,沙漠里还有人。但尽是一些铁人、木人、草人、砖头人、泥块人、机器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少鼻无眼,有的无心无肺,有的左半身是男右半身是女,还有的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动什么不动感情”、“我很烦别惹我”、“出租爱情”、“我要咖啡不要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你吃饭喝茶了吗?”之类……有趣的是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都是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冷漠得比僵尸犹过之而无及,活像逃避世界末日一般。不断有人倒下,却无人停下脚步回望一眼。江城不禁毛骨悚然,直声大喊:
这世界是怎么啦???
这世界是怎么啦!!!
……
但无有声音回答他。
一股莫大的恐惧儤黑色的漩涡席卷过来,江城害怕了,忽然想回老家,摸摸衣兜,布挨布,就像小学时一篇课文中描写的方志敏烈士那样:一个铜板也没有。
得想法子挣钱。江城想。
于是他推出一辆三轮车,到街边煮玉米卖,准备换几个路费。他曾是小学五年级的文艺委员,唱歌的老底子还在,于是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卖玉米嘞——!一块钱一个又香又甜的玉米嘞——”他的吆喝还真有几分广告效应,果然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打工妹围上来,伸出手在锅里挑肥捡瘦,江城心中窃喜,暗道这开张生意还不错,回家的路费不愁了。正得意忘形间,突见一伙城管开着一辆车飚来,犹如当年围剿弼马温的天兵天将,个个龙腾虎跃威风凛凛,还未下车,就见街上的小商小贩一声轰:
“城管来啦,快跑啊——!”皆抱头鼠窜,作鸟兽散。
江城还没回过神,那帮城管已涌将上来,三下五除二,早将三轮车砸得稀烂。还有一筐玉米,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四臂一忽悠,“呜”的一声扔到车上去了。江城是个不怕死的,犟着脖子与他们理论:
你们有什么权利掀我的车?
影响市容!
我要活命!
那不关老子们的事。
你充老子,老子就不会充老子?江城嘴角的白沫像生气的脾酒瓶,嘟嘟地直冒泡,半辈子的不幸际遇此时喷薄而出,赤眼张眉地狂吼道:你们不让老子活命,老子就去告你们!
告你妈个头呀!有暂住证吗?
你们又不是公安,凭什么查老子暂住证?
老子城管也维护治安!知道不?
几个人如狼似虎扑上前,不由分说把江城摁倒在地,剥得只剩下裤衩,也没搜出那个小本本。一个臂上刺青龙的人踢了江城一脚,骂道:妈的,一个小盲流,还这样嚣张,看老子们怎么收拾你!众人扯的扯手,抬的抬脚,又“呜”的一下,把江城忽悠到车上收容去了……江城想跳下车与这帮城管拚命,身子却像被万能胶粘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稀里湖涂的,他又好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可周围混沌沌一片,灰濛濛什么也看不清,江城感到好累,全身的血液像被蚂蟥吸干了,骨头软得像绵花一般。
家在哪里呢?南方的海都不是。而现在回来了,却又迷失了回家的路。
空气里浮游着油菜仔的芬香,她是从松软而肥沃的田野里冒出来的,随风而漫,氲裹着淡淡的泥土的气息。这是江城再熟悉不过的香味,是那么的亲切。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从他心田泛起,眼帘不由蒙上了一阵泪雾。
田野里的菜子差不多收割殆尽了,只留下密密麻麻的半青半黄的菜梗倔犟地戳在田里,如同一片片斜插的小树苗。然一些纤细的叫不出名的草儿却老了,恹恹地半垂着身,在和风丽日里回忆着刚刚逝去的青春岁月。
这时节是打兔子的好时节。野草葳蕤的春天将那些灰色的野兔们撑得滚溜儿圆,连毛尖上都滴出油来。在往昔这个时候,江城就会扛上猎枪,带上阿黄,去菜子田里扫荡。阿黄是捕猎的能手,它在菜子田里风一样地穿梭几圈,便有野兔惊窜出来,跃埂逾沟没命地狂奔。但再快的兔子也逃不出阿黄的虎口,没多大会便命丧黄泉,软耷耷地被阿黄叼回来,放在江城的脚跟前,然后趾高气扬地围着江城转几圈,骄傲得活像当下中国某些得意忘形的官员。在这时候,江城就会摸摸它的脑袋以示赞赏和鼓励。阿黄更像吃了催情药似的亢奋起来,又“嗷”地冲进田里搜捕猎物。
所以更多时候,江城肩上那管乌黑发亮的猎枪成了摆设同,如同扛着一根烧火棍。
但扛枪的江城却感到非常之神气,觉得自己像极了美国的西部牛仔:霸气、狂野、张横,还有大地一样的深沉。
贫寂的乡村生活有时也充满了天然的野趣。
这是江城打工后无限回味和向往的。
但现在,他像空气飘在故乡的土地上,如同一个无冢可归的亡魂。
有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江城不禁惶急起来,张开双手去摸,摸到的是一蓬坚硬的墙壁。
这时一阵尖锐的铃声倏忽破空而起,像是遭空袭的警报,江城大叫一声,蹦坐起来,满头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而那尖锐的铃声,却是床头的电话发出的。
江城看看表,此时是凌晨三点。自从去年接到母亲去世的电话后,江城对深夜来电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他怔怔地盯着那部红色电话机,仿佛是一枚定时炸药。他不敢去接,但电话却不依不挠地响个不停,这更令江城浑身起了冷剌,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像座黑山压过来,使他难于呼吸。他重重地摇摇头,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哆哆嗦嗦地去拿话筒,怯怯地“喂”了一声,蓦听到吴文在电话里伤心欲绝地地哭道:“江……江城……,叶……叶岚……死……死……了……呜呜……”
江城的头一炸,“嗡”地一声响,如遭雷击,眼前迸跳出几颗金星,它们在空中像鬼怪的精灵跳跃几下后就迅疾地消失了,如同脆弱的生命幻化在空气里,了无痕迹。这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索起来,一股寒彻肌骨的冷气像冰凉的海水慢慢浸淹过他,浑身上下犹如结了一层冰,他感到头发根都冻得发痛了,手像一条死蛇无力地垂下了下去,那个红色的话筒像团死火落在冰凉的坚硬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恰似击毙生命的枪声。在余音未了中,话筒像一个即将断气的孩子趟在地面上挣扎着,扑腾三五下后就停止了,然而吴文的嚎哭依然顽强地从里面传出来,它化成根根闪亮而漆黑的毒针扎进江城的耳朵里:江城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时光不知过去了多久,江城才稍稍醒过神,他有气无力地捡起话筒,脸上泪水奔流地问道:“文子,是真的吗?谁给你的消息?”
“是……是……丽娟……”
“丽娟?丽娟在哪?她怎么知道的?”江城的身体又剧烈地筛糠了。
“丽娟正在玉皇宾馆。是叶岚给她打的电话。”
“叶岚是怎……怎么死的?”
“她是从玉皇宾馆顶上跳下去的……呜……呜……”
江城捶着地面咆哮道,“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又哭着问,“你……你现在在哪?”
“我正在赶去的路上。”
“我马上就过去。”江城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吼完后一下将电话机摔得粉碎。
他想爬起来,可没一丝力气,只好挣扎着移到墙壁,这才将身体强撑起,然后一步一步地捱到窗前,目光空洞洞地望着海都的夜空。
海都中秋的月亮被高高的楼尖挤得可怜兮兮的,它在城市的狭巷的高空中游荡着,一直想挣脱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但是又舍不得海都的繁华,然而海都璀璨的华灯却毫无温情地淹没和抛弃了它清淡素雅的光辉,全带了轻睨的笑看着这盘身上还散发着稻香的月亮,尽情地嘲弄着它的土气。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江城的脸颊滑下。这时一颗流星在夜空划过,旋急湮灭在浩翰无际的太空里,那一丁点的光辉,就像一根火柴,刚擦燃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一阵风吹熄了……
这天是2005年的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