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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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园王国恩仇记(6)

“你好,幽灵。”过了好一会儿,船长开腔了。幽灵猛地回头,锋利的钩喙出现在一团羽毛中。她直愣愣地盯着船长,仿佛刚刚认出他来。“你好,船长。”她扫视了一圈不太友好的脸庞,瞳仁就像黄色琉璃圆盘上的一对黑珍珠。“你们好,伙计们。”

简短地打完招呼,幽灵又低头理起了羽毛。

船长又一次打破了沉默。“幽灵。”

“怎么了,船长?”

“这尸体是怎么回事?”

幽灵低头看了看脚下,微微点了点头。“哦,他想逃跑。一共逮到了两个,但我只带回来一个。”

“为什么你非要把这具尸体带回来呢?”晚安先生插了一句。

幽灵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问船长:“你找到线索了吗?”

船长点了点头,“我们明早去圣特里萨。”

“好,非常好。我要去呼吸一点夜晚的清新空气,等想睡了再回来。”

没有人接茬。过了一会儿,船长说道:“去吧。”

她离开篝火,还没有走太远时,晚安先生哼了一声,怪腔怪调地说:“要是我每次杀人都把尸体扛回来,我早就累死了。”

“别说了。”船长说完,低头捧起了酒罐。

和船长争辩是没有好处的,晚安先生只好把一连串抱怨憋了回去。他站起身,拽起死老鼠,往外走了几十码,扔得远远的。第二天尸体开始腐烂时,他们已经走远了。

26 又是一夜宿醉

“可能是龙。” 大麦说。

大麦、布狄卡和晚安先生坐得离火堆稍远,三人正一起安静地喝着酒。

“不是龙。”布狄卡肯定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不是他?我知道他和船长交情很深,但后来……”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有什么好记得的?”晚安先生反问,“我们几乎要打赢了,敌人只剩下小撮残余。退休生活就在眼前,一摞摞金币,漂亮的女人。结果那天夜里,我们待在内堡,和往常一样喝着酒,然后……”

“然后我们的老朋友,掉转枪口,指向了我们。”大麦苦涩地插了一句。

“变故发生时,你在哪儿?”布狄卡问大麦。

“我出去撒尿了。”大麦说。

晚安先生耸了耸肩,“我好像躺在桌子底下。我喝得太多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如果你没有出去,”布狄卡用手指着大麦,“如果你没有喝醉,”她又指向鼬鼠,“你们就不会怀疑龙了。”

“但我的确喝醉了,”晚安先生回答说,“所以我还是得问,为什么不是他?”

布狄卡扭头瞥了一眼火堆,火蜥蜴正静静地坐在火堆面前。“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怎么喝,他从来没有醉过。叛徒们冲进来时,只有他还是清醒的。他立刻反击,一出手就放倒了阿尔方泽刺猬,干掉了双胞胎松鼠。多亏了龙,否则,船长会死,我会死,你很可能也早死了。”

他们琢磨了一会儿。晚安先生忍不住又说:“这证明不了什么。他是冷血动物,和我们不一样。他天性暴虐,杀人只是为了好玩。”

“你才是为了好玩去杀人呢,”大麦反驳道,“他可不是这样的。”

布狄卡又说了一句:“不是朱砂。”但这一回,她似乎不那么确信了。

27 酒过半巡

大麦和晚安站起身,走远几步,顺风撒起了尿。

“我敢肯定,叛徒不是我。”晚安先生说。大麦被逗笑了,但晚安先生没有笑。

28 余酒仅存

“肯定不是船长,”布狄卡说,“还有,如果是格特鲁德,我们早就死光了。”

“可能是幽灵。”

“不是幽灵。”

“对,”晚安先生立刻明白了,“不可能是她。”

29 酒桶见底

“你确定不是布狄卡吗?”晚安先生轻声问道。“不太确定。”大麦说。

“我知道是谁。”蹲在暗处的猫头鹰突然说话,大麦和晚安先生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羽毛与夜晚融为一体,脚步悄无声息。幽灵来回扫视两人,目光凌厉。“我知道。”说完,又一瘸一拐消失在黑暗中。

晚安先生转过头对獾说:“我相信她。”“我也相信。”

30 睡前一根烟

夜深了,火堆奄奄一息。和过去一样,大伙儿都睡着了,只有朱砂和格特鲁德还醒着。朱砂点燃一支烟,递给格特鲁德,又开始卷第二支。“你惊讶吗?”

“当他们背叛了我们?”

“是的。”

“没错,我很惊讶。”

“我也很惊讶。”

“大家都狡猾无比,没有人能琢磨得透。”

“嗯,所有人都表里不一。”

“除了你。你确实和他们说的一样快。”

一根火柴点燃了。两点火星在黑暗中闪烁着。“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朱砂问道。

“你觉得呢?”格特鲁德反问。

“我的脑子没你那么好使。”

“别打马虎眼。”

“一般的话,是因为金钱、女人、复仇、权力、厌倦,还有,说实话,船长太过严厉。”

一点火星熄灭了。“没错。”

“要是他们来策反我……”

“打住,别往下说了。”

“我只是很惊讶,叛徒居然是贵格。他和幽灵,曾经那么相爱……”

“和本能相比,爱算得了什么?毕竟,我们都是动物。一只动物,又怎么能长久对抗自己的本性?”

剩下的一点火星也熄灭了,黑暗覆盖了一切。“我们的本性是什么?”

这问题太过浅显,根本没必要回答。

31 意料之外

当萨帕塔失手的密信传来,墨菲提克并没有生气,他本来就不看好萨帕塔。这只犰狳名气响亮,手段强硬,甚至还有一点狡猾,但他根本不是船长的对手。不过,何妨一试。手段再怎么狠辣的老江湖,挨了枪子也会死。

上次自己也失手了,不是吗?长达五年之久的长幼王之战,他们来回厮杀,把整个花园王国折腾了个底朝天。去他妈的长幼王之战,换做是他,才不会取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名字。蛤蟆两兄弟,不管是长王还是幼王,其实都一直置身战事之外——这两个该死的傀儡鸦片吸得太多,连自己的脑袋和脖子都分不清。实际上,战争爆发在他和船长之间,轰轰烈烈的厮杀和偷偷摸摸的暗杀持续了整整五年。船长本来会胜出,但是墨菲提克策反了他半数的部队,包括一个核心部下。船长的许多品质——嗜血、冷酷、严厉——或许值得颂扬,但他太过傲慢,极难被取悦,很多人都对他又恨又怕,很乐意背后绊他一脚,要是背叛还能换来黄金,更是会趋之若鹜。船长最终干掉了大部分叛徒,这倒是替墨菲提克省下了不少酬金。

墨菲提克从不怀疑,只要时机对了,自己的部下也会毫不犹豫地从背后给自己一刀。他们此时躲在内堡。帕斯猫在和勃朗特玩扑克牌。看局面,好像帕斯猫快赢了,可两人都在明目张胆地偷牌作弊,输赢一时还难说。

墨菲提克把读完的密信扔进了壁炉。

“他们逃脱了你布置的小陷阱?”帕斯猫问道。看到别人忧愁郁闷,帕斯猫总忍不住要幸灾乐祸一番,尽管船长逃走对他也没有好处。

“侥幸而已。”

“他们确实厉害,”猫低头舔了舔自己颈下的绒毛,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轻松就把犰狳埋进了坟墓。”

“我觉得他们不会费心埋他。”

“那条龙表现如何?”勃朗特一边假装也来了谈兴,一边偷偷摸摸地把一张牌塞进衣服的褶皱里,“真像人们说的那么快吗?”

“他很快。”

“有多快?”

“比闪电慢了一点,快过蜂鸟的翅膀。”

帕斯猫笑了。勃朗特意识到自己刚刚被取笑了,她想发脾气,但又想起墨菲提克是老板,于是只好跟着讪笑。墨菲提克常想,当老板的确有些好处。抛洒了那么多鲜血,他终于熬出了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再说了,反正抛洒的不是他的血。

“我的小鸟呢?”贵格突然插了一句,话音在分叉的舌头上咝咝作响,“我那只小鸟来了吗?我那只甜蜜的迷路的小鸟?”

帕斯猫止住了嬉笑。勃朗特早就不笑了,她本来就不是太高兴。

“她也在。”墨菲提克认真地盯着蛇说道。

“你确定?”

“探子是这么回报的。”

贵格缩起昂着的脑袋,不再吭声了。身为一条阴郁寡言的响尾蛇,他刚刚的表现算得上是高兴了。

“不是我要打退堂鼓,”——事实上,帕斯猫最喜欢扯后腿了——“但我恰好注意到,船长目前的行动已经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萨帕塔并不在我的计划里。在他们的小团队中间,我还安插了一个内应。”

“还是上次那个叛徒吗?假如那只……老鼠,”帕斯猫狠狠啐出最后一个词,充分表达了捕鼠世家对老鼠打心底的蔑视,“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我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把相同的把戏耍上第二遍。”

“把戏已经变了。叛徒换了。”

第三部分

32 一只鼩鼱的内心世界

列车长鼩鼱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他刚加入公司时,还嫩得很,铁轨也才刚刚铺下。应聘时,他排在求职队伍的第一个,双手紧攥着帽子,心中充满希望,期待能被雇佣。他应聘不了工程师,但也不想当铲煤的粗人。其实,他对火车本身不感兴趣。汽笛太吵,烟柱太浓。是奇妙的铁路让他心驰神往。一张钢铁编织的巨网,覆盖大地,纵横四方,且严格遵循时刻表,这超越了动物界惯有的自由散漫——这一切激发了他的想象力,让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兴奋。在他最狂热的幻想中,天空中飞扬着无数收支平衡的完美账簿,世界上所有时针步调一致,齐声和鸣,直到永远。

他签约成为一名乘务员,成了维持列车秩序的一员列兵,负责在车票上打孔,负责查看车票上的小孔并打上第二个孔。有时,小孔的样子不对,他会抬起头来,眯起镜片后的双眼(眼镜简直就是列车员的标配),对乘客说:“对不起,先生,但你的行李似乎被送到了卡拉马祖,而不是波基普西。你将在八到七十五个工作日内收到行李,一个工作日是指每周的周二或周四。”这一番最后通牒是鼩鼱最喜欢的戏份。

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职位也渐渐升高:初级助理检票员、助理检票员、检票员、列车长。他从来不请病假,不迟到,不早退;从来不看望生病的亲戚;不参加朋友的婚礼。两年前,作为勤勉的奖励,他被分配到羚羊号列车。“这次分配意义重大,”他的上司告诉他,“表明上级信任你的精明和谨慎,还有,”上司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你的判断力。”

多年来,列车长不时也会纳闷:为什么头节车厢被一道巨大的金属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还有武装警卫时刻把守?那里面坐的是谁?这些警卫究竟是在保护,还是在监督?但列车长的好奇心并不强。毕竟,好奇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对他来说,头节车厢的秘密让他加倍吹毛求疵,对每一位乘客都格外仔细。

通常,他不会允许獾和负鼠上他的火车。但这只獾尽管体形硕大,却坦然和善,笑容可掬。而那只负鼠,看起来相当无害,慵懒得像一坨缓缓流动的蜜糖。

但这只蜥蜴就大有问题了。列车长不喜欢冷血动物,尤其是这种皮肤火红的。不,这只火蜥蜴绝对不可以放行。那只老鼠就更不行了,那道凶狠的伤疤,简直惨不忍睹,那只呆浊的死眼直勾勾地盯着列车长,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

火车离站前,列车长照例要巡视一番,教育一下手下的乘务员,批评他们的小过错,让他们保持适度的气恼和焦躁,但又不至于咄咄逼人。当他步入车厢,抬眼看到坐在一起的火蜥蜴和老鼠,就暗暗决定,一定要好好验他们的票,查他们的行李,总之要找出点纰漏,让他们坐不成这趟火车。这么做他当然会深感抱歉,但这是上司和规章制度的错。他同情这两个倒霉的乘客,但依旧会把他们赶到月台上,毫不留情。

列车长正盘算着这个严肃而愉快的小计划,一只坐在近旁的鼹鼠突然嚷嚷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打扰一下,先生。打扰了!”列车长停下了脚步,可她还在大声吱喳:“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拜托!”

列车长气得毫毛倒竖。他不喜欢在巡视的时候被搅扰,也不喜欢别人冲他大呼小叫。说实话,他不喜欢的东西有不少。不过,乘客毕竟是乘客,如果服务不好,就称不上是专业的列车长了。“当然可以,女士,”他回话了,语气和蔼,“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终于来了个明白人。”双光镜后面,鼹鼠那一对盲眼显得又大又蠢。“我问卖票的麝鼠,他说他不知道,但列车长可能知道,于是我就来问你了。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的行李到底在哪儿?”

“对不起,女士,我没有经手……”

“当然,你没有经手,我没指望是你经手,但你肯定知道是谁经手的,对吗?一个人在首都上了火车,当她抵达终点峡谷时,肯定想高高兴兴地拎着行李下车,不是吗?假设这个人是在终点峡谷下车……我要在那里换乘……”

“当然,但是……”

“你也不希望我穿着这身衣服度过余生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教堂穷老鼠?”

“不,当然不是……”

“很好。我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那你打算做点什么呢?”

“什么?”

“我的行李居然不在火车上。”鼹鼠夸张地大喊起来,仿佛两人中有一个是白痴。

“请稍等一会儿,我待会儿就来办这件事,等火车……”

哨声响起,火车咣当一下启动了。列车长这才意识到,无论他刚刚打过什么如意盘算,现在都晚了。他绝对不可能把乘客推下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仅仅因为他嫌弃别人的长相。他转过头紧紧盯着尖叫个不停的鼹鼠,她的行李,他真的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