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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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琴学

路旁灌木茂密,虽说到了冬日花叶都零落,但好在处于暗中,阿惋带着谢玙一起钻了进去,倒也躲过了那些追上来的人。

待脚步远去,阿惋稍稍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谢玙一直在发抖。

“殿下是害怕吗?不用怕,他们都已经走远了。”阿惋小声说。

谢玙抖得更厉害了,他的脸转向一边,阿惋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在极力憋着什么,“不、不是害怕……扑哧……我冷……”

“确实很冷啊,殿下怎么穿得这么少?”阿惋在灌木丛中和他紧紧缩在一起,感觉他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被刺客追杀时还记得多穿、穿几件衣服再跑啊……”谢玙把整个脸都埋在膝盖中,声音闷闷的,他抓起阿惋的手,“走,这里冷死了,去找几件衣裳。”

“不行!”阿惋又将他重新拽回来,一脸的严肃和紧张,“那些刺客还未走远,若是此时突然返回,他们会杀了殿下的!”

谢玙终于憋不住了,压低声音笑得浑身发颤。

“殿下笑什么?”阿惋迷惑道,又小心地望了眼那些人远去的方向,“快别笑了,把那些人引来了怎么办?”

“好好好,我不笑了。”谢玙摆手,可脸上的笑意还是怎么也止不住,“唉,如你所言,他们若是回来可是会杀了我的,你不怕吗?”

阿惋怯怯地点头。

“那你还不快跑,小心等会儿他们把你也一块儿杀了。”谢玙忍着笑做出一副凶样。

阿惋往后瑟缩了一下,拉住谢玙的手,“殿下,我和你一块儿跑。”

她的手冰冷且汗湿,纤弱如蒲苇且微微发颤,谢玙不动声色地将手挣开,“你干吗要和我一块儿跑,如果刺客要杀我,你一个人跑岂不是安全些?”

“不,我和殿下一块儿,如果他们追上来了,我可以帮殿下挡住他们一会儿。”女孩摇摇头。

谢玙愣住,冬夜的月色苍白浅淡一如女孩的面容的颜色,她是恐惧的,清澈的眸子盛满惶恐不安,瘦弱的身躯如纸单薄。

谢玙慢慢敛了笑。

阿惋想了想又道:“他们有可能往回找,殿下请随我来,我住的织云阁就在不远,那里还有几名宫人,应当可以帮忙护驾。”

“不用了不用了!”谢玙忙摆手。

“殿下请随我来吧!否则等会他们过来可就不好了!”

“说了不用了!”

“这样吧,殿下往织云阁方向跑,我去找侍卫,这样或许能更快地抓住刺客!”

“哎呀,真的不用了!”谢玙拗不过她,索性将实话一口气吐出,“他们就算追上来了,也绝没有胆子杀我的!”

“什么?”

“他们不是刺客,是一些黄门内侍,奉了不知道是谁的命令,想抓我去受罚呢。”

“殿下……是犯了什么事?”阿惋已然清楚自己被谢玙作弄了一番,愣愣地问道。

“放爆竹咯。”

“宫内……不许放爆竹吗?怎么这也要罚?”

“是啊,还派这么些凶神恶煞的家伙来追杀孤。”谢玙满脸愤愤,全然不提自己放爆竹的地点是在百官群集的广德殿。

“殿下会被罚得很重吗?”阿惋显然还记得谢玙被罚抄书的经历,只是她却忘了《论语》大半是由她自己替谢玙抄完的。

“大约吧。”谢玙目含悲戚,“所以只好躲一躲,或许等到一夜过去,那些人也就气消了。”

“可殿下要躲哪儿呢?连端圣宫都不能回了吗?”

“当然不能回端圣宫,那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一定会帮着外祖对付我。”谢玙起身拍拍衣上的碎雪和泥污,“我知道该藏哪儿。”

“藏哪儿?”

谢玙摇摇头,故作神秘缄口不答。

他带着阿惋熟练地走过隐蔽于树丛间的小道,躲过巡逻的侍卫及提灯走过的宫人,也不知拐拐绕绕走了多久,终于停在了一座宫殿前。

“到了。”

“这是哪儿?”黑暗中阿惋瞧不清这座宫殿的模样,但她能猜到这是一座很大的宫殿,月亮都被宫殿高耸的屋脊遮蔽,宫殿的影子铺得很广,阿惋站在巨大的阴影下感受到了一种森然的庄严威仪。

“中宫。”

“中宫……”阿惋不自觉地喃语。萧国女子千万,能有幸入主中宫的唯有一人,住在这里的是凤凰,是母仪天下的国母,与帝王比肩,受万民伏拜。

“中宫已经空置许多年了。”阿惋想起了这一点。

“我知道。”谢玙说着,领着阿惋朝偏门走去,“自从我的父亲去世,我母亲搬去端圣宫后,这里就空了许多年了。”他朝偏殿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打开,“但是,这儿的门并没有落锁。”

“为什么?”

“你小声点。”谢玙将她拉进门内,“中宫虽因无人而守卫不算森严,但这里毕竟是皇后居所,每隔半时辰就会有一轮侍卫巡逻的。”

阿惋吓得立时闭嘴,安安静静地跟在谢玙身后往里走。

“这里好黑啊!”才关门的那一瞬阿惋尚未适应黑暗,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由得害怕,下意识攥住了谢玙的手。

谢玙瞥了她一眼,将手抽出,反手牵住她的衣袖领着她往前,“那你可要小心了,据说中宫里常飘荡着历代皇后的幽魂,也许皇后们见你可爱,将你掳去阴间做侍女也不一定。”

“你、你……你不怕吗?”阿惋磕磕巴巴说了三个“你”,声音都略略发颤。

“骗你的啦,怎么这么胆小。”谢玙鄙夷地咂咂嘴,“唉,你胆子这么小,那你先前还说要替我挡刺客,为什么?”

“因为……”阿惋想了想,没有答案,只好答他,“因为殿下是殿下啊。”

谢玙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这算什么答案。殿下来殿下去的,你不拗口吗?”他用力拽了阿惋一把带她绕过一面屏风,“别叫殿下了,换个名字!”

“不叫殿下,那叫什么?”他步子偏大,阿惋不得不快步跟着他。

“萧国不知我姓名的大概只有乡野鄙夫。我名玙,熟悉的人都唤我阿玙。”谢玙理所当然的口吻。

“可是——”阿惋讶然,“可是这是不敬之举,裴先生知道了会责骂我的。”

“笨!”谢玙终于忍不住回头骂了她一句,“你姑母那样精明怎会有你这种侄女,裴先生知道了会责骂你,你就不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吗?”

“知、知道了……”

“你叫诸箫韶?”他们正走过殿与殿之间相连的复道,复道悬空如虹,夜雾茫茫似云,星光铺洒而来,落在跟前男孩笔直的脊背。

“原来殿下还记得!”阿惋有些受宠若惊。

“我像是记性不好的人吗?”谢玙翻了个白眼,“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阿惋摇头,“我也不知道,阿父阿母还活着时,我都没有想过去问,不过与我熟悉的人都唤我阿惋。”

“阿惋……”谢玙轻声念出这两个字。

“嗯,阿惋。”

“这是凤元殿。”谢玙带着她走进了后殿,“皇后的寝殿。”

本以为没人住的地方应当会很空落,但借着模糊的月光阿惋看见这里的东西一应俱全,甚至桌案上都放着一张被镇纸压住的桑皮纸。

“我一出生就被接去了卫家在平县的庄子养着,叔祖母说,是因为北宫……不大干净。”谢玙似是看穿了阿惋的疑惑,低声开口,“四岁时我回宫,由宋内傅、薄姑姑这些母亲生前在宫内的心腹照看。我回来时求他们将中宫复原成了母亲从前住在这时的布置,让他们给我开了一道侧门,有时候我想母亲了,我就会来这儿看看。”

他这番话说得很平淡,而阿惋却忍不住心下恻然,赵王谢玙看似众星捧月,说到底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同她一样的孤儿。

屋内没有点灯,谢玙却极熟悉这里的布置,不曾磕绊便走到了一张琴案前。案上放着一张琴,阿惋认得是响泉式桐木纯阳七弦琴。

“这是我母亲生前遗物。”谢玙坐下,轻轻抚摸了一下琴弦,“他们都说我母亲生前擅琴。”

这个阿惋也依稀听帝都中人说过,惠帝惠文皇后生前的确是有一曲惊九天挥毫成墨香的才名。

只可惜斯人已逝,佳人长绝。

“他们都说,我母亲是因为我才死的。如果我不出生,她就不会死。”他伸手轻抚琴上的白玉琴徽。

阿惋听得出他话语中的哀伤,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在了他身旁与他并肩。

“说起来你为什么大晚上出来?”谢玙不愿多谈自己的母亲,岔开了话头问她。

“苻先生交代了功课,可我的笔和砚不见了。”阿惋咬咬唇,答道。

“笔砚不见了你跑到雪地里找什么找?”

“织云阁里的那些人同我玩笑,将东西藏进了雪地中。”阿惋低着头答道。

“他们又同你玩笑了?”谢玙冷笑一声,“上回是将你丢在梅林,这回将你的东西丢在雪中。是你得罪了他们吗?”

“我不知道。”阿惋有些难过,“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大喜欢我,梅林那回承沂侯替我惩治了珠儿和青玉,后来他们就愈发不喜欢我了。”

“他们欺负你,说到底还是你的错。”谢玙说话毫不留情,“世上有些人总喜欢欺软怕硬,有些人也总愿为虎作伥!”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惋皱着眉,忍不住将这半年来的委屈都说了出来,“姑母将我接进宫,可她却再也没有管过我,我每日可以见到天子,但陛下日理万机,我总不能用小女孩的烦心事去打搅他,何况他与我并不亲近。我知道我阿父从前是商户,他们轻视我,我也知道我现在在宫里既无品阶又无地位,说不好听便是寄人篱下……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谢玙看着她的眼睛,默然,过了一会儿他将头偏过去,“我要睡了。”

“你今夜就睡这儿了吗?”

“不然呢?”

“那我怎么办?”阿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谢玙笑了出来,“说起来我也很奇怪呢,为什么你总要跟着我呢?”

阿惋这才意识到谢玙来中宫是为了躲避追捕,她好好的为什么跟过来?

“那、那我走了。”她局促地转身想要离开。

“那慢走不送。中宫有含音、德音、紫桐、长极、凤元五殿,但愿你识得出去的路。还有啊,北宫中有禁令不许夜间随意行动,中宫外有巡逻的侍卫,你可要小心别被捉住了,不然他们会将你当作刺客的。还有,我说宫里鬼魂飘来飘去,兴许是真的,你别撞见了……”

谢玙的话没说完,阿惋已经哭丧着脸扑了回来,死死攥着谢玙的衣袖不松手。

“你不回织云阁了吗?”谢玙故意问。

阿惋死命摇头。

“那你和我一起睡凤元殿?”

阿惋死命点头。

谢玙慷慨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替我母亲同意你住这儿了。”

看着阿惋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谢玙决定无论如何也不告诉她,若让他一个人待在这儿他也会怕。

次日谢玙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前往昭明殿谢罪,规规矩矩地跪在兄长、外祖及几位舅父面前,眉目低敛一副听君处置的可怜样。

以弓弩射爆竹的法子他一人决计是做不到的,既然捉住了,那也免不了用他来审问出从犯。不过赵王殿下倒是够义气的,任几位舅父轮番威逼利诱,也誓不将剩下的人供出。

“何须再多问他。”年近花甲的卫太傅目光如炬,冷冷瞥了一眼便将他的心思悉数洞穿,侧首对北军中候卫昒道:“樟儿年少跳脱,你日后还是多加管教为好。”

卫昒及谢玙立时红了脸颊。

卫太傅又开口道:“永乡侯家的孙儿是习武的少年郎,日后若加以磨炼可为护国之栋梁,却万万不可年少时便沾染了纨绔习气。我会择日拜访,陈明利害。至于大司农和柳尚书,我想他们皆是文人,当明白‘近朱者赤’的道理,想必他们能约束各家子嗣。”

谢玙苦着脸,他半个字都没有说,可外祖还是将什么都猜得清清楚楚。

“陛下。”卫太傅又转而向皇帝一揖,“妇孺尚知何为‘子不教父之过’,臣身为殿下外祖,承先帝托孤之责,奉惠文皇后教养之令,却未使殿下明理知义,反屡次为祸京中,是臣之过错,还望陛下允臣严惩殿下,以慰先帝后在天之灵,安群臣庶民之心。”

谢玙闻言忙朝三哥拼了命地使眼色,可皇帝静默和卫太傅对峙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无奈道:“依卿意。”

谢玙见势不妙忙向几位舅父求助,这几人皆是卫太傅子侄、惠文皇后堂弟,私底下都宠爱谢玙更甚自家儿郎,纷纷开口为谢玙说话,劝卫太傅息怒。

谢玙见外祖正被几位舅父缠的烦,又趁势泣涕请罪,并不说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只哭自己失怙丧母,未得父母悉心教养,既无严父管束,又少慈母爱怜,故成顽劣之人,实是不幸,苍天不悯云云。

卫太傅一生有五子二女,可除却长女明素及沉迷修道四处云游的四子昉外,皆早殇,偏生长女又死于难产,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痛心事,念及长女生前聪慧更是常免不了叹息,此时听外孙声泪俱下说起自己的长女,纵是坚如铁石的心也免不了片刻柔软,原本要被罚去太庙反省一月的谢玙只被罚了一月内每日在定思门前跪一个时辰悔悟。

这已不是谢玙第一次以哭闹做戏的方式逃去责罚了,往往他在帝都闹出什么乱子,总能有法子使事情不了了之,这回亦然。

待送走了卫太傅及其余卫家诸人后,谢玙凑在皇帝面前做了个鬼脸,又马上装出一副可怜模样。

“三哥,外祖要罚我跪定思门呢。这天这么冷,三哥可怜可怜阿玙。”

“你少来。”皇帝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耳朵,“还不速速去领罚,小心你外祖回过头来又重罚你。”

谢玙嘻嘻笑着跑出了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皇帝唇角淡淡的笑意一点点敛去。昭明殿的人都走了,又只剩下他,独自对着空荡而偌大的金玉殿堂。

“有时候,我真是想成为阿玙……”他低声说,轻轻浅浅的寥落。

“陛下无须羡慕任何人,陛下是陛下,赵王是赵王,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女声温柔如上乘的软罗细纱,青袍的女官端着食案从屏风后走来,“陛下为了赵王连早膳都没有动,不妨先用些糕点。”

他回过头来看着陪伴了他多年的唐御侍,“那么暗雪,朕的路会是怎样的呢?”

“奴婢不知。”唐御侍将食案放下,深深一拜,“奴婢只知陛下要走怎样的路,奴婢总该跟着的。”

皇帝轻轻笑了,“那也很好。”

被罚跪在定思门前的处罚也不算轻,但定思门在北宫,北宫与太傅府有高大的宫墙阻隔,北宫,是任谢玙横行的北宫。

并不是说谢玙违背卫太傅的意思不去领罚,只是见过赵王罚跪的人,都要咋舌于他受罚时的排场。

首先在跪前会有人将定思门前的积雪除尽,接着在地上铺上厚厚的织花毡罽,然后在四周放上炭火暖炉,之后谢玙捧着紫铜手炉姗姗而来,跪坐在罽上就开始瞌睡,身旁还围着一大群的人为他撑伞挡风避雪,有人捧着装满吃食的漆盒侍立在侧,他若睡醒了觉着无聊还会有人在一旁陪他说笑话打发时间,如不是怕再度惹怒卫太傅,只怕还会将宫中的优伶请来吹拉弹唱为谢玙解闷。

谢玙挨罚挨得优哉游哉,只可惜定思门虽距阿惋所在的织云阁近,阿惋却见不到赵王挨罚时的盛大排场。先是冬至那日陪着谢玙夜不归宿的事让珠儿、青玉她们一状告到了她的授业先生那儿,阿惋自然免不了受罚,之后便是临近年关她的姑母亲自考核她半年来的课业,阿惋即便很努力想使姑母满意,仍免不了受了姑母一通不满的怒骂。之后半月阿惋未能出织云阁半步。

如果她只是一个寻常商户的女儿,或许就不用忍受这一切了。阿惋曾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可她的父亲是光禄大夫,她的姑母是萧国太妃,她活在桑阳城中的北宫,被硬生生推进了一个不该属于她的地方。

直到那日,她再度见到谢玙。

那日蔡先生正教她一曲《游春》,瑶琴朱弦在指尖的勾、抹、吟、揉间流泻泠泠清乐。蔡先生总是凝肃的模样,在教导阿惋弹琴时她会手持一支细长的柳条,若阿惋弹错音或是指法有误,她的柳条便会毫不留情地抽来。

蔡先生说《游春》轻快明朗,简练易学,又反复鄙夷阿惋的驽钝,大呼“朽木不可雕”,就在阿惋不知几百次听到这句话时,织云阁院门想起了擂门的声音。

原本在庭院中嬉戏的众位宫人都不由愣住,一来是因阿惋平日少有人记挂,故而来访织云阁的人少之又少,二来则是因这敲门的声音实在太过吓人,似乎是有一震怒的人在拼了命的砸门似的。

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珠儿推开正为她指甲染凤仙花汁的银华,有些犹豫地去开门,才打开门闩院门就被人猛地推开,连带着珠儿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亭中练琴的阿惋不由好奇地朝门外望去,可来者被珠儿挡住她怎么也瞧不清,而因为这一时的分神,蔡先生的柳条又抽了过来。

门外的人这时大步闯了进来,“孤倒要看看是谁弹琴这么难听,在定思门前日日听着,实在是受不了!”

阿惋愕然,难为情地涨红了脸。

满庭院的人都忙不迭地向方才闯进来的人行礼。

“赵王殿下。”

谢玙不理他们径直走到摆了两张琴的亭中,看了一眼阿惋满是伤痕的手,对蔡先生道:“你是教她抚琴的人。”

“是。”蔡先生满是羞愧地颔首,“都怪奴婢教导不利,辱了殿下尊耳。”

谢玙指了指琴,“你来奏一段,就方才那首《游春》。”

“诺。”蔡先生不知谢玙是何意,但既是赵王的吩咐,只得遵从。

然而才奏了小半段,便被谢玙不耐烦地打断,“停停停!原来这些天来难听的琴声就是你弹的!”

“殿下、这——”蔡先生怔住,她一向自负琴技,却不想被一个孩子轻视。

“我说得有错吗?”谢玙直视她的眼睛,“你姓什么?”

蔡先生忍怒答道:“奴婢姓蔡。”

“原来是你。”谢玙轻哼了一声,“我听闻惠文皇后生前曾点评乐部诸琴姬,有一蔡姓女资历最是深厚,可惠文皇后却是最不屑那蔡姓女的奏曲,说蔡姓女抚琴只得皮肉,难成筋骨,奏曲有如照猫画虎,全无精髓。”

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自从蔡先生依仗抚琴四十余年的资历统领乐部后,便再无人敢提起,今日听惠文皇后的儿子再度说出此事,蔡先生不由恼得满面通红,“殿下说的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惠文皇后教诲,奴婢时刻谨记于心!”

“我看你却是忘得干干净净了,否则怎的十多年来还是这样的水平。听说你负责教导宫中乐伎琴艺——我说怎么这些年来乐部的琴奏越来越不入耳了,原来是你教坏了。”谢玙全然没有给蔡先生留脸面,“这诸太妃的侄女交到你手上,只怕也要被教坏了。我方才在门外就听得你责罚她,可是为何事?”

蔡先生气得枯瘦的十指都在不住发颤,然而不得不答:“诸娘子愚钝,小半段曲子,指法错了不下十次!”

谢玙却是冷冷道:“琴之道,指法虽是根基,却也算不得太过重要,你何需苛求?指法与你的不同又如何?”

蔡先生手中的柳枝在怒中被折断,她勉强勾了勾唇,“那还请殿下指教!”

谢玙不答,将呆坐在席上的阿惋拽开,自己坐下,调弦正琴,修长的十指抚上了弦。

琴音如高山泉流,又似皓月清风,绵绵不绝,又清朗高远。

七岁时的阿惋不甚通琴道,但她也分辨得出,蔡先生弄琴数十载,却是真的不如谢玙一个八岁小儿。同样是《游春》之曲,蔡先生拨弦时阿惋听见的是声乐,而谢玙抚琴,阿惋是听见了风过春花翠漫原野,天地广阔。谢玙弹琴时状似随意,形容间有一种疏懒自在,更紧要的是,他的指法与蔡先生多有不同。

小半段后他罢手,而余音似犹在。他抬眼望着蔡先生,蔡先生哑口无言。

“《游春》为东汉蔡邕所作,与《渌水》、《幽居》、《坐愁》、《秋思》并称‘蔡氏五弄’,据说作于蔡邕入清溪访鬼谷子时,《游春》作于山之东,听闻那里常有仙人游。”谢玙端坐席上,正色道,“你方才之曲,只得形而未解意。琴由心意,意随神动,随意而行,或许方能解琴之真意。”

蔡先生面上怒容暂敛,垂首静听。

“眼下正是仲冬,待到春时,帝都外的山原会很美。你久居深宫,眼见的怕只是些金玉绮绣,待来年春,你可以出宫去看看。”

“受教。”蔡先生神情端肃,竟是向谢玙稽首一拜。而后她又对阿惋一拜,“蒙太妃青眼得以教导娘子,却不想奴婢无才,险些教坏了娘子。奴婢惭愧,还望娘子另请高人。”言毕抱起琴便离去,头也未回。

阿惋愕然,自始至终她都是局外旁观,不懂为何谢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然后几番交锋,她便没有了教琴的先生。

谢玙瞥了眼庭院中的宫人,“方才叩门你们为何迟迟不开?是有意不将我放在眼里吗?”又牵过阿惋的手腕,“没见着诸娘子受了伤吗?还不快去拿药!真不知你们一个个在宫中如何办事?你们被诸太妃挑出来难道不是来照顾她侄女起居而是来享乐嬉戏的?”

织云阁中的宫娥内侍从来都是肆意妄为,甚少有人这样对他们疾言厉色,一个个都被吓得伏拜在地。

“殿下。”阿惋低低唤了谢玙一声,她也甚少见到这样的谢玙。

“没什么,就是无聊了过来看一看。”谢玙缓和了一下语气。

“听说殿下在定思门罚跪?”阿惋小心翼翼问道。

谢玙的脸色立时有些不大好看,“跪得我无聊死了,不然我跑来做什么。”

“殿下跑来不会被罚吗?”阿惋忍不住问他。

“我怎么会被罚?”他颇为自得地轻哼一声,然后扭过头故意高声对阿惋道,“我明日还会来你这儿,后日也会来,总之只要以后无聊了,就来你这儿逛逛。”

跪在地上的宫人一颤,赵王殿下的意思很明显。

从那日谢玙来过织云阁后,织云阁上下从此不敢再欺凌阿惋,就连苻、裴先生二人,也再不敢对阿惋说重话。

这对阿惋而言,是一个好的开端,意味着她得以在北宫安然立足。

此时谢玙尚被罚跪在定思门,她便日日跑去将自己舍不得吃的点心送上,待到谢玙受完罚后她依旧每日往端圣宫跑,但凡好吃好玩之物,必定是会送给谢玙的。

最开始阿惋与谢玙的真正交情,便起源于此。

蜀地冬日阴寒,少有晴时,故而这一日的午后雪霁尤为难得。谢玙将胡床搬至廊下,趺坐床上懒懒看着一本古卷。

穿过花庭寻来的宋内傅看见他金阳晕染下的宁静侧颜,不犹眼眶微酸,下意识地便想起了故去的惠文皇后。她定定神,大步走上前。

谢玙抬头看见是她来了,忙将古卷丢在一边,捂着膝盖痛呼。

“哎呀,我的腿好疼啊!定是跪得太久伤着了!”

“殿下不要再装模作样。”宋内傅板起面孔,“今日的事奴婢已尽然知晓。”

“你都知道啦。”谢玙讪讪松了手,“那你打算怎么样?向我外祖告状好加倍罚我吗?”

宋内傅与谢玙虽主仆有别,可这些年来她更像是谢玙的长辈,“太傅罚殿下跪定思门是让殿下反省,殿下今日却未跪满一个时辰便中途逃去玩闹。”

“我没有去玩。”谢玙分辩。

“奴婢听说,殿下受罚时去了定思门不远的织云阁。”

“这倒是真的。”谢玙老老实实颔首,但又马上道,“可我真不是去玩的。你不知道织云阁每日都有人弹琴,难听死了,我真是受不了……”

“殿下四岁初学琴时,弹出来的曲子难听到鸟雀惊飞,怎么殿下自己就受下来了呢?”宋内傅挑挑眉。

“那时不是还小吗,再说哪有那么夸张……”谢玙撇撇嘴。

“若殿下真的难以忍受织云阁中的琴声,大可遣旁人登门说一声就好,何需亲自走一遭?奴婢还听闻不久后教阁中诸娘子的蔡琴师黯然离去,再不愿教诸娘子。殿下还替诸娘子将织云阁的一干刁奴都好好训斥了一番。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谢玙垂头一脸丧气。

宋内傅道:“不知为何殿下会去帮那诸姓的小娘子。”

谢玙坐直身子,“内傅,她很可怜的。一个人孤零零进宫,诸太妃不理她,三哥不理她,她还总被人欺负。我要不帮她一把,她被欺负死了怎么办?”

“世间可怜人千千万,殿下何需去理会?殿下当自矜身份,不要让商户家的女孩污了殿下的袍角。”

“可是——”谢玙跳下胡床站起来分辩,“可是我帮了她又怎么了,我衣袍仍旧干干净净的。”

见宋内傅瞪着自己,他连忙改口,“我知道人有三六九等,但诸氏不也是仕宦之家吗,诸成生前好歹也是光禄大夫,还有诸太妃。诸娘子的地位身份,也不算低了吧……”

“可也算不上高。”宋内傅打断他的话,“诸氏一族曾世代为平南郡贩布匹的商贾这是事实,诸太妃曾是承沂侯府上的家姬这也是事实。若不是诸太妃年轻时的狐媚及她的好运气,还有惠文皇后的心软,诸氏哪里会有今日。”

“可宫里这位诸三娘子的母族似乎是蒙陵关氏,这可是士族。”谢玙忍不住插嘴。

宋内傅面上的不屑之色并未稍减半分,“蒙陵关氏早已没落,否则也不会自甘堕落与诸氏联姻。而且嫁与诸成的也不过是个庶女而已。”

“我阿母不也是庶出吗。”谢玙再次插嘴。

“殿下何出此言!”宋内傅立时厉色疾言,“惠文皇后虽非嫡女,可皇后生母颜氏却也是颇受人敬重,惠文皇后少年时名动帝都,能诗歌善骈赋,会通四书五经,精乐理,时人多以东晋谢道韫比之,殿下怎可将她与那些庸碌低浅的庶出相提并论?”

谢玙未曾想到宋内傅会因他的一句话而如此恼怒,愣愣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垂头道:“是,我知错了,以后再不会犯。”

宋内傅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怅然一叹,伸手轻轻替阿玙理了理略散的鬓发,“惠文皇后若看到殿下长成,当欣慰了。奴婢已年近半百,平生再无它愿,唯愿殿下安康一世。”

谢玙想起了什么,攥着宋内傅的衣袖道:“姑母说让我不用理会上辈人的事,可我还是想要知道,阿母究竟是不是被诸太妃害死的?”

宋内傅的目光忽然阴森幽冷,“临庆太主不愿殿下知道太多事,自然是为殿下着想,可杀母大仇,为子女者怎能不知?太后的死,与康乐宫那位绝脱不开干系。”她的手按上谢玙后背,“殿下还记得背上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谢玙脊背有一道长贯背部极浅的伤疤,那是他出生时便有的伤痕,“记得。”他颔首,“阿母生我时难产,可那时是除夕,由于种种缘故医术高明的女医都不在那日当值,冰雪封了道路。我若晚出世,或许就会死了。阿母没有办法,只好从枕下摸出了防身的匕首。”他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抖,“她用匕首剖开了腹部,我才得以被人抱出,可她却活不了了。背上的伤疤,是当时阿母剖腹时的误伤……”

宋内傅轻轻按着他的肩,“可你阿母之所以会难产,是因为一个人的谋划。”

“诸太妃?”

“对,太妃,诸千英。”宋内傅轻轻说出这个名字,森寒凝于咬牙切齿之中,“你阿母得知怀上你时你哥哥已经登基一月,可若论嫡庶礼法,你才是最该承袭大统的那一个,诸千英生怕你阿母生下你来夺了她儿子的皇位。太后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严密防范,所以你一直没事。九个多月时,”她缓缓道,眼前仿佛又是隆熹十三年那一场淹没一切的大雪,冰霜绝望之中是新生与死亡,“你阿母忽然听到了一个消息——事后奴婢查出那个传消息的人是诸千英的人,原本听命于你阿母,后来被买通。”

“传的是什么消息?”

宋内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奴婢也不知道,想来是诸千英捏造出来的谎言,但你阿母当时信了,匆匆备车要出宫,走过曦桥时,因冰雪路滑,连车带马跌入了湖中。湖面原本结了冰,但蜀中不算严寒,冰不厚,可碎裂的薄冰反倒更是碍事,好在太后会凫水,但救上来后便开始腹痛。”

谢玙凝神听着多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不觉屏息。

“惠文皇后生你时诸千英也匆匆赶到,以挂念太后的名义始终赖在那儿,奴婢事后想,她根本是来搅乱人心的,稳婆还未说你阿母救不得了,她便在那里哭天抢地,扰得人心惶惶,东奔西跑似是帮忙实则是让局面愈发混乱。她当时一副与太后姊妹情深的嘴脸,现在想起都让人觉得恶心无比。”

谢玙沉默许久。

“到最后你和你阿母只能保下一个,诸千英一个外人在那拼命唆使太医保你阿母,恐吓那些太医,说卫太后死了卫氏一族不会放过他们,那几个胆小如鼠的当真犹犹豫豫。你阿母被逼没有办法,只好——”她闭上眼,溅了一室的鲜血再度浮现在脑海,“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不会死。”

谢玙的眼眶有些泛红。

“所以殿下,不要忘了你的阿母。”宋内傅蹲下,双手搭在谢玙的臂上,“因为殿下你的命是惠文皇后换来的,你生下来,就承载着太多。有人为你而死,有人为你而战,有人将身家荣辱都押了上去。你一定要好好长大,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把他们欠我们的,统统讨回来。”

谢玙觉得胸闷,好像有什么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宋内傅所说的那一切该如何实现,为了实现这一切该走多远的路。他想起那个孤独坐在金座上,冷冷冰冰却又总是私底下对他很温柔的三哥,又想起了那个说会挡在他面前的丫头。

“宋内傅,你这些年来不希望我去昭明殿找三哥,现在又不希望我帮诸姓的那个女孩,是因为他们都是诸太妃的血亲吗?”

“是。”宋内傅道,“难道殿下不恨诸千英?”

“恨。”谢玙毫不迟疑地颔首,“若她真是杀了我母亲的人,我必定会杀了她,可……”他后退两步,挣开了宋内傅的手,“可我只恨诸太妃。无辜的人我不愿牵连。”

说这话时是清安八年的年末,谢玙在这一年八岁,八岁的孩子,还有许多事不懂,许多路未看清,不知道人心是什么样,不知道人世并不简单。那时宋内傅只是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眸,无奈的一声叹息,她知道阿玙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要么在头破血流后悔悟,要么在一条路上走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