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边缘(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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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缺陷(1961—1962年)(1)

【第十一章】

前往“电气餐厅”和拉里·马维尼共进午餐时,乔治非常担心。乔治不知道马维尼为何要和他见面,但出于好奇,他还是同意了。两人年纪相仿,都在做高层的助理:拉里是空军参谋长柯蒂斯·勒梅的助理。但他们的上司却互不相让:肯尼迪兄弟不信任军方。

拉里穿着空军中尉的制服。他一副军人模样,胡子刮得非常干净,头发剃得很短,领带系得很紧,鞋擦得锃亮。“五角大楼方面痛恨种族隔离制度。”他说。

乔治扬起眉毛。“真的吗?我以为军队历来不愿信任持枪的黑人。”

拉里举起手以示安慰:“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首先,这只是个姿态,军队看重的是实际的需要:从独立战争以来,黑人参加了合众国的每一次战争。其次,种族隔离已经成为了历史。现在,五角大楼需要各种肤色的青年服役。我们无法接受种族隔离造成的低效和花费:两种厕所,两种营房,本该并肩作战的人之间的偏见和恨意。”

“好,我相信你说的。”乔治说。

拉里吃了口烤奶酪三明治,乔治舀了勺墨西哥辣肉酱。拉里说:“看来赫鲁晓夫已经达到他在柏林的目的了。”

乔治知道这才是午餐真正的话题。“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和苏联打仗了。感谢上帝!”

“肯尼迪临阵退缩了,”拉里说,“东德政权原本就快要垮了。如果总统采取更强硬路线的话,那里本来很可能会发生政变。但那道墙挡住了涌向西方的难民,这样苏联就可以在东柏林为所欲为了。我们的西德盟友对此非常气愤。”

乔治吹了声口哨:“无论如何,总统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以加强苏联的统治为代价,这根本算不上是胜利。”

“这是五角大楼的看法吗?”

“差不多吧。”

军方的人肯定都那么看,乔治生气地心想。他现在明白了:马维尼来这里是希望向他表明五角大楼的立场,希望乔治能够给予支持。他告诉自己,我应该高兴才对,这意味着人们已经把我看作是鲍比核心团队的一员了。

可他不能任由别人攻击总统:“我本以为还能指望得上勒梅将军呢,人们不是都叫他‘炸弹客’勒梅吗?”

拉里皱起眉,即便觉得这个绰号可笑,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乔治觉得整天叼着根雪茄的傲慢老头配上这个绰号简直可笑极了。“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如果爆发核战争,最后剩下两个美国人和一个苏联人的话,那还是美国赢了。”

“我从没听他这样说过。”

“肯尼迪总统告诉他:‘你最好希望剩下的两个美国人是一男一女。’”

“我们必须更强势些,”拉里开始变得恼怒,“我们已经失去了古巴、老挝和东柏林,而且很可能再失去越南。”

“你觉得我们会拿越南怎么办?”

“派军队过去。”拉里张口就来。

“我们不是已经往越南派了几千个军事顾问了吗?”

“那还远远不够。五角大楼一次次向总统提出建议,让他把战斗部队派往越南。但他似乎没这个胆量。”

乔治觉得这种说法很不公平,他对此很是恼火。“肯尼迪总统不缺勇气。”他反驳道。

“那他为什么不对越南的共产党人发起进攻?”

“他吃不准我们会不会赢。”

“他应该向经验丰富的将军们取取经。”

“真是这样吗?进攻猪湾的愚蠢建议不正是那些将军们提的吗?如果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将军真的有经验,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总统由古巴流亡者进行的那次攻击一定会失败呢?”

“我们告诉他要实施空中掩护——”

“拉里,别硬撑了,猪湾事件的前提是避免把美国人卷入进去,怎么能空中掩护呢?形势变糟以后,五角大楼想派海军陆战队前去补救,但肯尼迪兄弟却怀疑起了你们的动机。你们让总统卷入一场由流亡者进行的注定失败的入侵,是因为你们想逼他派军队过去。”

“事实并非如此。”

“也许吧,但他认为你们现在想用同样的办法让他卷入越南这个泥潭,决定不被你们愚弄第二次。”

“看来他是因为猪湾事件对我们怀恨在心了。乔治,认真点儿,仅仅因为不想被军方愚弄就能任由越南走向赤化吗?”

“当然不能任由越南走向赤化,但也不是只有战争这一种方法。”

拉里放下刀叉。“要来些甜点吗?”他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乔治不会成为五角大楼的游说者。

“谢谢你,不用上甜点。”乔治说。乔治加入鲍比的团队是为了争取正义,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拥有和一般美国人同样的权利。和亚洲的共产主义作斗争还是留给别人去干吧。

拉里的脸色变了。他朝餐厅那头挥了挥手。乔治回过头,突然间被吓了一大跳。

拉里正在向玛丽亚·萨默斯挥手。

玛丽亚没有看见他。她已经把脸转向与她同来的一个白人女孩了。

“那是玛丽亚·萨默斯吗?”乔治满心疑惑地问。

“是的。”

“你认识她吗?”

“我们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同窗。”

“她来华盛顿干什么?”

“说来很有趣。玛丽亚应聘白宫新闻办公室的一个职位失败了,但应聘的人没去就职,于是他们又找上她了。”

乔治非常激动。玛丽亚也在华盛顿——而且会一直在华盛顿上班!他决定在离开餐厅之前和玛丽亚搭上话。

他突然想到,也许可以从拉里这儿知道更多玛丽亚的事情。“你在法学院和她约会过吗?”

“没,她只和有限的几个有色人种出去约会过。她是那种冰美人。”

乔治没把这种说法当回事。对一些男人来说,对他们说不的女人都是冰美人。“有没有对她来说比较特殊的人?”

“有个人和玛丽亚约会了一年,但因为玛丽亚一直没肯和他上床而甩了她。”

“这并不奇怪,”乔治说,“她来自一个非常正统的家庭。”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一起参加了自由之行运动,我和她聊了很多。”

“她很漂亮。”

“没错,她的确很漂亮。”

两人平分付了账单。出去经过玛丽亚的餐桌时,乔治停下脚步跟她打了声招呼。“欢迎来华盛顿。”他说。

玛丽亚热情地笑了。“你好,乔治,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碰到你。”

拉里说:“玛丽亚,我刚刚还在跟乔治说你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是个出了名的冰美人呢。”说完拉里大声笑了起来。

这只是个男生们爱开的玩笑,没什么稀奇,但玛丽亚脸红了。

拉里走出餐厅,但乔治留了下来。“玛丽亚,很抱歉他这样说,这让我很不好意思。这样说很没风度。”

“谢谢你,”玛丽亚指着边上的女孩说,“这是安东尼娅·卡贝尔,她也是个律师。”

安东尼娅瘦削、严肃,头发紧紧束在脑后。“很高兴认识你。”乔治说。

玛丽亚对安东尼娅说:“在阿拉巴马时,我差点被种族隔离主义者的撬棒砸中,乔治为了保护我弄折了胳膊。”

安东尼娅很受触动。“乔治,你是个真正的绅士。”她说。

乔治知道两个女孩正要离开:她们的账单在桌上的茶托里,压在几张纸币下面。他问玛丽亚:“我能陪你走回白宫吗?”

“当然可以。”玛丽亚说。

安东尼娅说:“我要去一下药店。”

三人走进华盛顿初秋的微风中。安东尼娅挥手说再见,乔治和玛丽亚向白宫走去。

穿过宾夕法尼亚大街时,乔治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玛丽亚。玛丽亚穿着漂亮的黑色雨衣,雨衣里是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作为一名经常要参加白宫活动的政府雇员,她的穿着比较正式,但难掩脸上温暖的笑容。她相貌标致,鼻子和下巴都很小巧,棕色的大眼睛和柔软的嘴唇非常迷人。

“我和拉里在越南问题上发生了争论,”乔治说,“我觉得他是想让我通过非正式渠道把军方的想法传达给鲍比。”

“应该是的,”玛丽亚说,“但总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对五角大楼让步。”

“你怎么知道?”

“今晚他将发表演说,告诉国民我们在外交政策上是有界限的。我们不可能纠正所有错误,也不可能避免所有不幸。我刚写好这次演讲的新闻稿。”

“很高兴他能如此强硬。”

“乔治,你没听到我说了什么吗?我写的新闻稿!你不明白这有多了不起吗?以前只有男人才能写白宫的新闻稿,女人只有把稿子打出来的份!”

乔治焕发出笑容。“祝贺你。”乔治很高兴能和玛丽亚重新在一起。两人很快恢复了友谊。

“我一回到白宫就会知道人们对新闻稿的想法。司法部的情况怎么样?”

“自由之行运动似乎取得了成效,”乔治热切地说,“很快跨州的长途车都会钉上这样的标语:‘无论何种种族、肤色、宗教、国籍都可以乘坐。’车票也会印上这句话。”乔治对取得的成果非常自豪。“你看怎么样?”

“非常棒。”但玛丽亚很快抛出了关键问题,“这条法令是强制的吗?”

“那要看我们这些司法部的了。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付出的都多。我们好几次驳回了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马州当局的判例。其他州的许多城市已经作出让步,开始执行司法部的法令。”

“很难相信我们真的赢了。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卑鄙手段似乎永远使不完。”

“选民登记是我们的下一场战役。马丁·路德·金希望在今年年末把南方黑人选民的数量提高一倍。”

玛丽亚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让南方各州难以违抗的新民权法案。”

“我们正致力于起草这部法案。”

“你是不是说鲍比·肯尼迪是民权运动的支持者?”

“当然不是。一年前他甚至没考虑颁布什么民权法令。但鲍比和总统很不喜欢白人在南方各州施以种族暴力的那些现场照片。这些照片出现在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让肯尼迪兄弟面子上很难看。”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地缘政治。”

“是的。”

乔治想约她出来,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先要尽快斩断和诺琳·拉蒂默之间的恋情:既然玛丽亚已经到了华盛顿,他和诺琳之间就没前途可言了。但他觉得自己先得同诺琳了断才能和玛丽亚约会。若非如此就是对两位女性的欺骗。不会耽搁太久:没几天他就能见到诺琳了。

乔治和玛丽亚走进白宫西翼。黑人在白宫并不常见,遇到的每个人都盯着他们看。两人走进新闻办公室。乔治惊讶地发现新闻办公室空间狭小,挤满了桌子。七八个职员正专心致志地用灰色雷明顿打字机和几排闪着灯的电话机忙着各自的工作。隔壁房间传来电传打字机的咔嗒声,这种咔嗒声时而会被代表重要情报的铃声打断。乔治看到里头还有间办公室,他想那应该是新闻办公室主任皮埃尔·萨林杰的办公室。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没人闲聊或向窗外看。

玛丽亚把乔治带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向他介绍正在邻桌打字的三十来岁的红发女郎:“乔治,这是我的朋友内莉·福德汉姆小姐。内莉,大家为什么都不说话啊?”

内莉还没来得及回答,萨林杰就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了。他个子矮胖,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欧式西服。肯尼迪总统正和他在一起。

总统对所有人笑了笑,他对乔治点点头,然后对玛丽亚说:“你就是玛丽亚·萨默斯吧?”他说,“你写的新闻稿非常棒——条理清楚,重点突出。做得很不错。”

玛丽亚高兴得涨红了脸。“总统先生,谢谢你。”

总统似乎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办。“来这儿之前你在干什么?”他饶有兴致地问玛丽亚。

“我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读书。”

“你喜欢在新闻办公室的工作吗?”

“当然,这份工作非常令人兴奋。”

“你的工作做得很棒,继续努力。”

“我会尽上全力的。”

总统走出了办公室,萨林杰紧随在后。

乔治忍俊不禁地看着一脸茫然的玛丽亚。

过了许久,内莉·福德汉姆说话了:“他只要在这儿一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玛丽亚看着她。“是的,”她说,“刚才我就是这种感觉。”

玛丽亚有点孤独,但非常高兴。

她喜欢在白宫工作,身处这些聪慧、诚挚、只想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人们中间。她觉得在白宫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她知道自己必须和偏见作斗争——对女人以及黑人的世俗偏见——但她相信自己可以用智慧和决心超越这种偏见。

她家有不信邪的传统。玛丽亚的祖父索尔·萨默斯从阿拉巴马州的各各他步行到芝加哥,途中因为“流浪”被捕,在一座煤矿里服了三十天的劳役。在那儿,他看见有人因为企图逃跑而被棍棒活活打死。三十天后他没能获释,他跟煤矿的管理人讲道理,反而被暴打了一顿。他冒着生命危险逃出煤矿,历经千辛万苦抵达芝加哥,后来成了伯利恒福音教会的牧师。已经八十岁的他现在处于半退休状态,还时不时在教堂讲道。

玛丽亚的父亲丹尼尔读了黑人大学和法学院。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里,他在芝加哥大多数人连张寄信邮票都买不起的南部郊区开了间律师事务所。玛丽亚经常听他回忆起客户们用各种各样的东西付给他律师费的事情:手工做的蛋糕,后院养的鸡孵出的鸡蛋,有时客户还会给他剃个头,做做木工什么的。罗斯福的新政使经济有所起色以后,他才成为芝加哥最有名望的黑人律师。

因此玛丽亚并不害怕逆境。但她的确很孤独。周围所有人都是白人。祖父萨默斯经常说:“白人没什么过错,他们只不过不是黑人。”她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白人即使整天在外面闲逛也不会被当作“流浪汉”,他们对阿拉巴马州直到1927年还在把黑人送往劳役营视而不见。如果她和周围的同事们提起这种事,他们只会怜悯地看上她一阵,然后回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她知道他们觉得她是在夸大其词。白人们觉得谈及偏见的黑人和抱怨病痛的病人一样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