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年灯(2)
一九五一年“联合版”创刊,《联合报》的前身。副刊编辑牟力非为我写的掌故开了一个小专栏,名叫“饮苦茶斋笔记”,斋名出自张恨水的诗:“爱抟黄土种名花,也爱当垆煮苦茶。”中华副刊也给我开了一个小专栏,名叫“切豆腐干室随笔”。那时两报副刊和我通信都用“副刊编辑室”署名,没有私人联系。
一九四九年,台北各报副刊的稿费都是每千字新台币十元,拿当时的物价比量,这个标准很高,据《台湾报业演进四十年》(陈国祥、祝萍合著),日报每月订费新台币七元五角。我到中华路吃一个山东大馒头,喝一碗稀饭,配一小碟咸水煮花生米,只要一元五角,我凭一千字可以混三天。我买纯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杨道淮《流亡学生日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出版,书中记载副食费每人每天菜金新台币三角二分。周啸虹《三十功名尘与土》(尔雅),提到少尉月薪五十四元。《重修台湾省通志》,一九四九年六月公教人员调整待遇,雇员每月新台币五十元。我不厌其烦记下当年的物价和待遇,为的是证明各报在流离动荡之秋,财政拮据之中,依然这样重视副刊。
我投稿很勤,从未接到退稿。前后化用了五十几个笔名(鲁迅用过一百三十几个笔名),如果同一个名字出现的次数太多,就会有人误会主编搞小圈子。我从未拜访任何一位主编,主编也像新闻版编辑一样,选稿,发稿,不对外连络。报馆也没办过作家联谊会,那时台湾还没这个风气。
作家的笔名都有寓意。潘佛彬笔名潘人木,吴引漱笔名水束文,都用拆字法。彭品光笔名澎湃,用谐音法,他是海军出身。骆仁逸笔名依洛,他跟哥哥来台湾,嫂嫂对他很照顾,长嫂比母,精神上依附嫂嫂,他嫂嫂的名字里有个“洛”字。王林渡笔名姜贵,“姜桂之性,老而愈辣。”黄守诚先叫归人,当然是怀乡,后叫犁芹,自己说要像老牛一样在台湾耕种(第一个皈依本土的外省作家?),王庆麟笔名痖弦,我偶然发现出处,某一本诗话里说,诗的最高境界是“痖”,最好的诗你说不出好在哪里。我的笔名里也有我的心情,我的思考,我的解脱,我的暗示,不能一一写在这里。
笔名产生文坛趣谈。耿修业笔名茹茵,读者以为是女作家,他是用笔名“纪念一个亲人”,背后或有回肠荡气的故事。冯放民笔名凤兮,也有人以为是女作家,其实出自“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一片阳刚。孙如陵笔名仲父,据说是“中副”的谐音;父亲的弟弟也叫仲父,有人抱怨读他的文章还得比他矮一辈。姚朋笔名彭歌,林海音敏感,认为是“朋哥”的谐音;王世正笔名石振歌,专栏作家应未迟(袁暌九)揭露,那是“世正哥”的谐音,女作家提起两人直呼姚朋、王世正,认为彭歌、石振歌“那是他太太专用的称呼”。至于鲁迅,人皆不知涵义,有人开了个玩笑,认为应该是“俄国人”Russian。
那时台北街头很难找到零售报纸的地方,各报在热闹的地方竖立阅报栏,张贴当天报纸。西门町圆环的阅报栏阵容浩大,《新生报》、《中华日报》、《中央日报》、《扫荡报》、《民族报》、《全民日报》一一在列,偶然看见《中国时报》的前身《征信新闻》,仅有四开一张。那个年代,台北市民真爱看报,也真舍不得买报,每天早上,看牌前面挤满了人。我总是先看副刊,找我投去的稿子,有时候副刊上留下一个方形的黑洞,我总是到火车站前的阅报栏查证,看是谁的文章被人挖走,不止一次,居然那是我的文章,我受到鼓励。
刚刚创刊的《民族报》版面比较简陋,想是财力不足,但是新闻和言论都向前冲刺,朝气蓬勃。我读来过瘾,不觉技痒,写了一篇文章指陈军法的缺点,两千多字,对我来说,那篇文章太长了,应该很难见报,谁知《民族报》用它做第一版左下方的边栏,那个位置本来属于政论家的重要评述,怎么轮到我!这个鼓励对我太大了。后来知道《民族报》的总编辑是叶楚英,那篇文章也许是他发下去的吧?我那时不懂事,没有抓住机会去拜识他。
不止如此,那时上校爷爷罢官,我到集集镇去探望他,先坐纵贯铁路火车到二水,改乘运输木材的小火车,入山渐深,森林如绿色隧道,密云之下霏霏有湿意,想起“山色空濛雨亦奇”。集集车站用木材建造,别出心裁。下车后宪兵盘查,发现我没有差假证,带我到办公室接受队长询问。队长辞色严厉,命令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摆在桌子上,他一一检视,其中有一张《中央日报》副刊的稿费单。“稿子是你写的吗?”我说是。“里面写的是什么事情?”我照实回答。他依稿费单上的日期找到报纸,仔细阅读那篇文章,立即表情放松,语气和善。“你记住,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差假证!”让我过关。他好像认为“给《中央日报》写文章的人不会变坏”?那时《中央日报》受读者大众信任,可以想见。想不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中央日报》已经因为“没有销路没有广告”停刊了!
且说那时,密集的鼓励更坚定了我要做作家的决心。今天回想,并非我的文章如何出色,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个不会赌博的年轻人,初次坐上牌桌,往往手气顺极了,这一把通吃,下一把又是通吃,资深的旁观者点头嗟叹:赌神菩萨要收徒弟了!自此以后,这个年轻人就要迷上牌九,无怨无悔。世界三千六百行,有贵有贱,有逸有劳,有穷有达,每一行都有传人,千年万年,连绵不绝,都有这样类似的接榫。
一九四九这一年,耿修业主编《中央日报》副刊,孙陵主编《民族报》副刊,凤兮(冯放民)接编《新生报》副刊,稍后又有徐蔚忱接编《中华日报》副刊,大将就位,副刊左右文学发展的态势形成。各副刊的内容风格逐渐蜕变,出现女作家的绵绵情思和反共文学的金鼓杀伐,彼此轮唱。那一年,这些副刊养活我,补助我一家。
【匪谍是怎样做成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踏上台湾宝岛,七月,澎湖即发生“山东流亡学校烟台联合中学匪谍组织”冤案,那是对我的当头棒喝,也是对所有外省人一个下马威。当年中共席卷大陆,人心浮动,蒋介石自称“我无死所”,国民政府能在台湾立定脚跟,靠两件大案杀开一条血路,一件“二二八”事件慑服了本省人,另一件烟台联合中学冤案慑服了外省人。就这个意义来说,两案可以相提并论。
烟台联中冤案尤其使山东人痛苦,历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进入七十年代,山东人一律“失语”,和本省人之于“二二八”相同。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那“八千子弟”中的一分子,我们也从不忍拿这段历史做谈话的材料。有一位山东籍的小说家对我说过,他几次想把冤案经过写成小说,只是念及“身家性命”无法落笔,“每一次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无耻。”他的心情也是我的心情。
编剧家赵琦彬曾是澎湖上岸的流亡学生,他去世后,编剧家张永祥写文章悼念,谈到当年在澎湖被迫入伍,常有同学半夜失踪,“早晨起床时只见鞋子”,那些强迫入伍后不甘心认命的学生,班长半夜把他装进麻袋丢进大海。这是我最早读到的记述。小说家张放也是澎湖留下的活口,他的长篇小说《海兮》以山东流亡学生在澎湖的遭遇为背景,奔放沉痛,“除了人名地名以外都是真的”,意到笔到,我很佩服。然后我读到周绍贤《澎湖冤案始末》,傅维宁《一桩待雪的冤案》,李春序《傅文沉冤待雪读后》,直到《烟台联中师生罹难纪要》,张敏之夫人回忆录《十字架上的校长》,连人名地名都齐备了。
可怜往事从头说:内战开打,山东成为战场,国军共军进行“拉锯战”,山东流亡学生两万多人逃出故乡。国军节节溃败,大局土崩瓦解,山东学生一万多人奔到广州。山东省政府主席秦德纯出面交涉,把这些青年交给澎湖防卫司令李振清收容,双方约定,让十六岁以下的孩子继续读书,十七岁以上的孩子受文武合一的教育,天下有事投入战场,天下无事升班升学。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和在台湾澎湖当家做主的陈诚都批准这样安排。
一九四九年六月,学生分两批运往澎湖,八所中学师生近八千人登轮,八校合推烟台联中校长张敏之为总代表。七月十三日,澎湖防卫司令部违反约定,把年满十六岁的学生连同年龄未满十六岁但身高合乎“标准”的学生,一律编入步兵团。学生举手呼喊“要读书不要当兵”,士兵上前举起刺刀刺伤了两人,司令台前一片鲜血;另有士兵开枪射击,几个学生当场中弹。三十年后,我读到当年一位流亡学生的追述,他说枪声响起时,广场中几千学生对着国旗跪下来。这位作者使用“汴桥”作笔名,使我想起“汴水流,泗水流,……恨到归时方始休!”可怜的孩子,他们舍死忘生追赶这面国旗,国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块布。
编兵一幕,澎湖防守司令李振清站在司令台上监督进行。流亡学校的总代表张敏之当面抗争,李振清怒斥他要鼓动学生造反。李振清虽然是个大老粗,到底行军打仗升到将军,总学会了几手兵不厌诈,他居然对学生说:“你们都是我花钱买来当兵的!一个兵三块银元!”他这句话本来想分化学生和校长的关系,殊不知把张敏之校长逼上十字架,当时学生六神无主,容易轻信谣言,这就是群众的弱点,英雄的悲哀。自来操纵群众玩弄群众的人,才可以得到现实利益!为他们真诚服务却要忧谗畏讥。张敏之是个烈士,“烈士殉名”,他为了证明人格清白,粉身碎骨都不顾,只有与李振清公开决裂,决裂到底。
张敏之身陷澎湖,托人带信给台北的秦德纯,揭发澎湖防卫司令部违反约定。咳,张校长虽然与中共斗争多年,竟不知道如何隐藏夹带一封密函,带信使者在澎湖码头上船的时候,卫兵从他口袋里搜出信来,没收了。张敏之又派烟台联合中学的另一位校长邹鉴到台北求救,邹校长虽然也有与中共斗争的经验,沿途竟没有和“假想敌”捉迷藏,车到台中就被捕了。
最后,张敏之以他惊人的毅力,促使山东省政府派大员视察流亡学生安置的情形,教育厅长徐轶千是个好样的,他“胆敢”会同教育部人士来到澎湖。李振清矢口否认强迫未成年的学生入伍,徐厅长请李振清集合编入军伍的学生见面,李无法拒绝,但是他的部下把大部分幼年兵带到海边拾贝壳。徐轶千告诉参加大集合的学生,“凡是年龄未满十六岁的学生站出来,回到学校去读书!”队伍中虽然还有幼年兵,谁也不敢出头乱动。张敏之动了感情,他问学生:你们不是哭着喊着要读书吗?现在为什么不站出来?徐厅长在这里,教育部的长官也在这里,你们怕什么?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你们错过了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下一次了!行列中有十几个孩子受到鼓励,这才冒险出列。李振清的谎言拆穿了。后来办案人员对张敏之罗织罪名,把这件事说成煽动学生意图制造暴乱,张校长有一把折扇,他在扇上亲笔题字,写的是“穷则独扇其身,达则兼扇天下”,这两句题词也成了“煽动”的证据。
徐轶千对张敏之说:“救出来一个算一个,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澎湖防卫司令部认为此事难以善了,于是着手“做案”,这个“做”字是肃谍专家的内部术语,他们常说某一个案子“做”得漂亮,某一个案子没有“做”好。做案如做文章,先要立意,那就是烟台联中有一个庞大的匪谍组织,鼓动山东流亡学生破坏建军。立意之后搜集材料,搜集材料由下层着手,下层人员容易屈服。那时候办“匪谍”大案都是自下而上,一层一层株连。
做案如作文,有了材料便要布局。办案人员逮捕了一百多个学生(有数字说涉案师生共一百零五人),疲劳审问,从中选出可用的讯息,使这些讯息发酵、变质、走样,成为情节。办案人员锁定其中五个学生,按照各人的才能、仪表、性格,强迫他们分担角色,那作文成绩优良的,负责为中共作文字宣传;那强壮率直的,参与中共指挥的暴动;那文弱的,首先觉悟悔改自动招供,于是这五个学生都成了烟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分团长,他们的供词就成了其他学生成为匪谍的证明。
每一个分团当然都有团员,五个分团长自己思量谁可以做他的团员,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办案人员手中有“情报资料”,可以提供名单,证据呢,那时办“匪谍”,只要有人在办案人员写好的供词上盖下指纹,就是铁证如山。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单凭五个中学生当然玩不转,他们必然有领导,于是张敏之成了中共胶东区执行委员,邹鉴成了中共烟台区市党部委员兼烟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