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双身(7)
一声无奈的叹息传入叶蔓耳中:“我下了鸡蛋面,你要不要吃一口?”
叶蔓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张清秀俊美的脸。
瞧见叶蔓有所迟疑,他又补充了一句:“师父不在,没有人知道我偷偷给你煮了面。”
叶蔓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努力支撑着自己倚靠在床头,少年见了连忙上去扶一把,又往叶蔓腰下塞了个枕头,替她掖了掖被子盖住肩膀,这才打开他放置在桌上的食盒。
一股引得叶蔓直咽唾沫的香味徐徐飘来,少年先用瓷勺喂着叶蔓喝了好几口汤,待叶蔓肠胃稍稍适应了,他才将面搅碎了装在瓷勺里蘸着汤一同喂给叶蔓吃。
只吃两口,叶蔓就止不住地开始流泪。
少年慌了,连端面的手都有些不稳,他想掏出手绢来替叶蔓擦拭,掏了半天才发觉自己没有随身携带这种东西的习惯,想用自己的袖口去擦拭,又想起自己在膳房里沾了一身的油烟,沉默许久,才放柔了声音道:“你别哭。”
叶蔓不作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着面,半碗下腹她便不再张嘴吃,少年搁下面碗,又端来一杯漱口的热茶。
平日里用完膳叶蔓都有以热茶漱口的习惯,他是特意备着的。
端走那杯被叶蔓漱过口的热茶,少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呆呆站立了半晌,才道:“你好好睡着,我先走了。”
“别走!”叶蔓声音干涩,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你能不能帮我?”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缄口不语。
叶蔓凄然道:“我只想逃出去。”
少年垂着眼睫,依旧不说话。
“你过来。”叶蔓朝少年勾了勾手指头。
少年有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再靠近些。”叶蔓的声音再度传来。
直至少年身体靠近床沿,叶蔓才猛地起身,一把钩住少年的脖子。少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尚未缓过神,人已被叶蔓压至身下,他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叶蔓已然拉下衣服,露出一截圆润的香肩,她满脸凄楚地望着少年的眼睛:“我只想逃出去。”
少年撇过头去,声音在轻颤:“即便不这样,我也会帮你。”
叶蔓喜极而泣,兴奋到连衣服都忘了拉上去:“真的?”
雪白的香肩晃得他眼花,他竭力克制住不去看,半晌以后,才郑重地点头:“但不是今日,三日以后吧,端午那日阳气最重,正是师父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
十一、我想看姜国朦胧的烟雨,楚国壮阔的海景!
端午将近,巫启一日更比一日难熬,到最后索性躲进了地下密室,外面一切事务都交给少年打理。
中原人在端午当日有吃粽子喝雄黄酒的习俗,叶蔓提前找少年要了糯米与雄黄,准备自己包粽子酿雄黄酒。
糯米与雄黄皆是阳气重之物,特别是雄黄酒,本就有解毒、杀虫之用,向来就是克制蛇蝎百虫的妙物。
酿制雄黄酒需在烈日下晒,大部分人是从五月初一就开始晒,一直晒到五月初五,叶蔓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只能晒个一两日。
在此之前她从未试过用此物来对付炼蛊之人,晒雄黄酒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将雄黄酒洒出来些,沾了雄黄酒的手甫一碰到少年,他便如触电般弹开,叶蔓甚至还隐隐闻到一股焦味。
叶蔓心中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不知情,在端午来临之际做好一切准备。
巫启已然好几日都不曾现身,再度出现是在端午前的那个夜晚,这时叶蔓已然做好万全的准备,正躺在床上盯着结扎在床顶的那一大束帷幔。
冰凉的手指再度滑过叶蔓脸颊,巫启声音变得像屋外轻拂过石榴花的风一般温柔:“几日不见,你可有想我?”
叶蔓撇过脸去,沉默不语。
微微侧过去的脸被人强行掰回,巫启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指腹在她脸颊上摩挲:“我对你可是朝思暮想,思之如狂呢。”
叶蔓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看他。
他冰凉的手指却像蛇一般在她脸上四处游走,每滑过一处都能引得她战栗。
“你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你本该与我成亲,最后却嫁给了那姓叶的。你可知那一晚我有多难熬?像是整颗心都被丢在了油锅里煎。”
叶蔓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巫启贴在她耳畔轻声细语:“那日你红衣似火,却突然跑来,让我带你私奔,就是这个时辰,月已上中天,我带你跑出整整十里路,叶家的追兵却仍将你带了回去。你一直在哭,我却被姓叶的打断了手脚,像死狗一般趴在乱石上……”
叶蔓睫翼在不断轻颤,巫启又俯身在她脸颊上轻啄一口:“后来的事你大抵是不知道的吧!你只知我偷走了你的孩子,将她扔到深林里去喂狼,你只知我后来杀了叶家上下五百多号人,你却不知那姓叶的对我做了什么!嗬,你又何必知晓,你只管恨我就好!”
叶蔓终于在这一瞬睁开了眼,她眼神和声音一样冷:“我竟不知有什么比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去深山喂狼更狠。”
“呵呵,是吗?”巫启自嘲一笑,并不多做解释,“我就知你不会明白的。”声音突然拔高,像生了锈的钝刀子一般,喑哑聒噪地划破黑夜的宁静,“因为你背叛了我!爱上了那姓叶的!”
他的鼻息变重,整个人再度陷入一种极度癫狂的状态,像是抚摸绝世珍品般地抚摸着她纤细的脖颈,八年前拧断洛笙脖颈时的感觉仿佛重现。
他的指腹在那凝脂般的颈子上摩挲,一下又一下,终究还是没能掐上去。
天快亮了,此后一夜未语的巫启终于再次说出一句话:“从前你总是缠着我陪你一同看日出。”说到此处,他嘴角一勾,露出个自嘲的笑,“呵呵,什么都不一样了。”
阳光一点一点钻破云层,散发出万丈光芒,叶蔓眯眼望着那晨曦之光,陷入了沉思。
巫启身体开始摇晃,过于强烈的阳气让他整个人都在冒冷汗,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叶蔓做解释,起身将叶蔓放置在柔软的床上,身形一晃,整个人如飓风般消失在阳光下。
大抵是外头的阳光起了作用。
叶蔓不知在床上呆坐了多久,耳畔终于传来了少年的声音:“快走!”
叶蔓抬眼望去,只见那少年身上裹着件连帽的黑色斗篷,只露出尖尖的下颌,像极了影平日里的装扮。
叶蔓看了少年半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你都安排好了?”
少年点头:“今日端午,炼蛊之人喜阴,都躲到了稷山上避难,方才连师父都朝那方向去了。”
“唔。”叶蔓垂着眼帘,遮掩住眼中的情绪,“你再等等,我收拾收拾就走。”
少年只得应道:“好。”
午时将近,悬挂在头顶的日头越来越毒辣,叶蔓一路磨磨蹭蹭,终于挪到了她初入南疆时的那片树林。
裹在黑斗篷里的少年很是难熬,叶蔓却驻足在那片枯林中,低声笑问少年:“你要不要与我一同离开?”
话音刚落,少年甚至都未想好该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枯林深处却有另外一人替他做了回答:“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巫启出现的那一瞬,叶蔓嘴角勾出了个不易察觉的笑。
下一刻,她却如见到大灰狼的小白兔般连忙躲到了少年身后,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少年双手飞快结印掐诀,引出一排尸蛊横在巫启与他之间,咬牙对叶蔓道:“你先走!”
“嗬,走?”巫启冷笑一声,广袖拂过,那枯木林里的阵法就开始变动,不断有狰狞的蛇蝎毒虫爬出,将叶蔓团团围住,阻去她的退路。
“你们俩倒是好得很!”巫启气得牙都在发颤。
少年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歉意:“师父,徒儿对不起您……”他话音刚落就咬破食指,虚空一划,大地瞬间在剧烈晃动,叶蔓瞪大了眼看着大批面色铁青的死尸自地底钻出,而他也因消耗太大而喷出大口鲜血。
巫启目眦欲裂,捂着心口大骂:“你个浑小子不要命了!竟敢动用禁术!”
少年温润一笑,嘴角仍在不断渗血:“毕竟您是我师父,若不动用禁术,徒儿真没把握让她逃出去。”
叶蔓皱眉看着他不断吐血的惨样,生生忍住了自己想说的话。
“师父若不开启阵法将她放出去,徒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少年冷不丁又说出这样一句话。
少年究竟有几斤几两,巫启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不禁有些犹豫,莫非真要与他斗个不死不休?
巫启沉思的空当,叶蔓赫然打开了她的行囊,里面没有别的东西,皆是她用桃木削出来的羽箭,都用雄黄酒浸泡了整整两日,拉弓上弦,一支羽箭破空而出。
罡风擦着耳朵而过,巫启险险躲过那一箭,耳尖上还是沾染了少许雄黄酒,一股灼烧感自耳尖向整个耳郭蔓延。
晒了阳光的雄黄酒果然毒辣,只是沾了那么一点,他便觉痛不欲生。
与此同时少年发出一声呼喊声:“住手!不要杀他!”
叶蔓此时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她不断拉弓上弦,桃木箭密如江南的蒙蒙细雨,一支接一支呼啸而去,像是要把巫启扎成筛子。
烈日下巫启行动本就有所迟缓,再加之那猝不及防的一箭,他已然没有多少余力来逃避这些细密的箭。
巫启以为自己死期将近,少年却临时倒戈,操纵尸蛊替巫启挡住那些致命的桃木箭。
“噗!噗!噗!”每挡一支箭,少年就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叶蔓终于不再拉箭,满脸焦灼地大声吼着:“你在干什么?”
她射箭的动作一停,被尸蛊护得好好的巫启一个瞬身,移至叶蔓身前,他面色阴沉地掐住叶蔓的脖子,咬牙切齿道:“贱人,我本说过会让你好好活着!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制成养蛊的容器,日日夜夜被蛊虫啃食着内脏,却依旧不生不死地活着!可现在,我却失去兴趣,我要让你现在就死!”
“不要!”面无血色的少年赫然瞪大了眼,他看见巫启高高抬起了手,就要拍在叶蔓天灵盖上。
“扑哧!”比巫启动作更快的是被叶蔓握在手中的那一捆钢针粗细的桃木箭,它们分毫不差地被叶蔓推入了巫启的心脏。
心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下一刻巫启整个人都如同破布般被叶蔓一脚踹开,她声音冰冷如寒冰碾玉:“叶家上上下下五百多口冤魂时时刻刻都想拉你下地狱!”
巫启眼神空洞地瘫倒在地上,弥留之际,他的眼神里突然有了一丝神采:“你……果真是阿笙?”
“不,我不是。”泛着幽蓝光的绕指柔突然出现在手中,手起刀落,巫启脖子上又多了一道伤口,鲜红的血霎时喷涌而出。
“我知道了,你是她女儿!哈哈哈哈!当年我真不该心慈手软,只把你丢进深林里。”
叶蔓冷声纠正:“你记住了!那是我姐姐叶华,而我,是杀你之人叶蔓!”
巫启久久不说话,却止不住地放声狂笑,邪肆的笑声在枯木林间久久回荡。叶蔓眼神一冷,手中绕指柔再度划出个清冷的弧度,巫启的人头骨碌碌滚出老远,一只巴掌大的蛊虫从他的断颈处爬了出来,不过须臾,他断颈处流出的血皆变作指甲盖大小的蛊虫,密密麻麻爬了一地。
叶蔓满脸震惊,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发出了声音,他气息不稳,像是受了极重的伤,连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师父他算不得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人制成了人蛊,一直生不如死地活着,死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这一瞬间巫启所说的话突然不断在叶蔓脑海中回荡:“后来的事你大抵是不知道的吧!你只知我偷走了你的孩子,将她扔到深林里去喂狼,你只知我后来杀了叶家上下五百多号人,你却不知那姓叶的对我做了什么!”
叶蔓仿佛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无力地垂下了握住绕指柔的手,少顷又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有着慑人的光:“所以你在替他开脱?他因我父亲而成了这般德行,便有杀我全家的理由?我因他而家破人亡,是不是该屠光你南疆子民来泄愤?”
少年嘴角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并非是为巫启开脱,也罢,那些话无须再说。
少年缄默不语,叶蔓反倒恢复平静,她一把抓住那只巴掌大小的蛊虫,蹲在少年身边,声音里带着歉意:“除了你我谁都不欠,这只蛊虫定然不凡,就当我向你赔罪。”
少年却摇摇头,不肯接受那不断在叶蔓手中挣扎的蛊虫。
“师父在我身上种了子母蛊,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了。”他目光很平静,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会消失,“你手中的便是母蛊,我体内还有一只暗红色的是子蛊,你把它们一起带走,或许有一日能派上用处。”
叶蔓低垂着眉眼,抓住蛊虫的右手在不停地颤抖:“我不知你和他的命相连……怪不得,怪不得他如此信任你……”
少年弯了弯嘴角,眼神有些迷离:“你若知道杀了他,我会死,你是否还会照做?”
“会。”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叶蔓答得斩钉截铁,“他若不死,我又岂能活着?”沉默少顷,她声音中带着丝丝哽咽,“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我是刺客?”
“唔。”少年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悲戚,“从你刻意接近我观察尸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寻常的女子瞧见尸蛊又怎会不怕?”
叶蔓勉强一笑:“原来是这里露出了破绽。”
许久以后,叶蔓又再度开口打破沉寂:“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该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少年有一瞬间的失神,半晌,才道:“我本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问我的名字。”
叶蔓只觉心口一揪,又陷入了沉思。
从前她只当这少年是红尘里的过客,从她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人太多太多,她从未想过一一去记住他们的名字,而这个少年却不一样……
像是害怕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说完那两个字,少年喘着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那句他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话:“师父说我的父亲是姜国人,母亲是楚国人,于是就有了我的名字——姜楚。”
叶蔓默了默,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嘴唇扇动许久,终于挤出一句话:“他倒是省事。”
“我本该是中原人,却从未走出过南疆。”他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我也曾在梦中看过姜国朦胧的江南烟雨,楚国波澜壮阔的海景。那里还有你,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