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3)
“天哪,真不知道当年那些印第安人是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在把那堆捞上来的破烂挨个编号,装进专案组带来的证物袋之后,佩特诺夫靠着一座光滑的石笋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就像牛的第二个胃一样,二号洞窟是“埃勒博斯”溶洞群中相对最小、最窄的一个。除了暗河旁那一小片被当作营地的平地之外,这里到处都是发育程度极高,甚至联成巨型石柱的钟乳石与石笋,而暗河拐弯处则到处都是布满奇形怪状钙华的彩色水池,看上去活像是牛肚里的百叶。
不过就算在这么个逼狭的地方,佩特诺夫还是能看到古人类的遗迹:几座小小的、已经被洞顶的滴水覆上一层石灰质的石屋,就矗立在他们的临时营地边缘,而在石笋丛林中,古人类留下的生活垃圾和损坏的黑曜石与燧石工具也并不鲜见。
“我们目前的看法是,在开凿出‘埃勒博斯’溶洞群的那条暗河上游,亦即三号和四号洞窟那一带,肯定存在着通往地表的隐秘出口。”正在一旁用一台迷你红外摄像机四处拍摄的宋汤姆说道,“毕竟,地下河通往加勒比海的出口很可能在近一万年前,也就是白令陆桥消失之前不久,就被海水淹没了,而印第安人的祖先当时很可能还没有抵达哥斯达黎加。当然,那些出口目前有可能已经倒塌阻塞,无法让人通行了,但至少还留有能保证水与新鲜空气流通的缝隙。”
“我问的不是这个。”佩特诺夫摇了摇头,抚摸着石笋光滑的表面,“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那些印第安人会大费周章地跑到这下面来住?”
“这可是个好问题。”现任勘探队负责人将红外摄像机收回了随身携带的防水袋里,耸了耸肩,“我想你也知道,在远古时代,穴居曾经是古人类最主要的居住方式——当时的人缺乏建造比大猩猩的树枝窝棚更复杂的建筑物的能力与技术,除了篝火,也没有足够的手段在野外的夜晚保护自己。因此,无论是尼安德特人还是他们的表亲现代智人,都倾向于选择居住在自然形成的山洞中以寻求庇护。这也是为什么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文明遗址往往出现在山洞里的缘故。”
“这我知道。”
“但是,当农牧业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之后,再住在山洞里就很不划算了。”宋汤姆启动了手腕上的可穿戴式个人终端,用虚拟键盘往里面输入了一些什么,随后继续说道,“农业的发展让单个社会的人口规模大幅度膨胀,超出了洞穴的承载能力。而与狩猎采集时代相比,农业社会的人类自卫的能力与建筑技术也有了大幅提升,洞穴不再是必需的。最重要的是,黑暗无光的洞穴内不但无法开展农业生产,而且大量人口的居住意味着数量可观的燃料消耗,这不仅会成为严重的经济负担,也会大幅度降低人们的生活质量。更别说在近代医疗卫生技术出现之前,封闭潮湿的洞穴对于那些在农业社会产生的诸多传染病而言简直就是天堂……即便有一些人仍然选择穴居,那也是出于安全问题而迫不得已——比如土耳其和叙利亚境内那些隐藏在山区之内的饱经战乱威胁的马龙派基督徒。但我不认为住在这里的人窘迫到了那种程度。”
“的确。”佩特诺夫点了点头。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一号洞窟里那被熏得漆黑的洞顶和高耸的垃圾山,“可这些人还是在这里住下了,而且按照你们的说法,他们还在这下面建起了一座城镇。”
宋汤姆挥了挥手,说道:“没错。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浪费资源而且毫无经济利益和其他必要性的行为,不可能基于任何形而下的动机。换言之,他们的动机只可能是形而上的。”
“形而上的?你的意思是……呃,宗教吗?”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宋汤姆点头说,“在古代美洲社会中,宗教一直处于核心地位、甚至是决定性地位。为了满足宗教需求,他们可以将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在金字塔上献给他们残忍而刻薄的神,或者不惜代价地建造缺乏实用价值的神庙式城市。对于宗教的狂热追求甚至扭曲了这些文明本身的发展轨迹。虽然很多人会把古代埃及与中美洲文明相提并论,但二者其实是不同的:埃及帝国曾经是旧大陆的贸易中心和最发达的大帝国,尼罗河的沃土、周边地区的丰富资源与那个时代最先进的科学技术让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大兴土木。而即便与古王国时代的埃及相比,中美洲也要原始得多。这里的金属冶炼技术极其原始,甚至连轮子与驮畜也没有,却发展出了发达建筑学与工程学,以及独特的文字系统、数学和天文学体系。不客气地说,古代美洲文明是一个瘸腿的文明。”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佩特诺夫伸手抹掉了从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虽然洞内又冷又湿,但他却一直流着冷汗——自打率队在二号洞窟中安营扎寨之后,他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周遭的黑暗中窥伺着他们,这让他感到相当不安,“我是说,任何社会里的正常人都应该是大多数。人们也许会暂时一起发疯,或者有那么一小群人一直发疯,但经济理性最后总会把绝大多数人拽回到正道上来。”
“关于这一点,学术界目前还没有定论。”宋汤姆双手一摊,“有人说,人类社会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毁倾向,不过中美洲人在这方面显然是最明显的——许多人都相信,正是无限制的宗教膨胀导致的社会资源浪费与自然破坏,造成了从奥尔梅克开始的美洲文明的周期性衰败。其后的玛雅、托尔特克无不如此。而第二期勘探队在一号洞窟内对遗址的勘察也证明了这一点:在年代最近的垃圾堆里,我们发现了大量食人的痕迹,包括被切割打碎的骨头和带有人肉肌红蛋白的粪便,许多被吃掉的人自身也都严重营养不良,这是社会即将崩溃的征兆。但讽刺的是,即便他们已经穷途末路,金字塔和雕像的建造工作仍然没有停止。最后的幸存者甚至用死者的骨头制成工具,徒劳地试图把金字塔建完——我们在工地上找到了很多这种东西。”
“这些人真是疯了!”佩特诺夫感叹。
“可不是么……而且我觉得,这该死的疯魔症……还会传染。”宋汤姆说道,“我知道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探员先生。但就本人愚见,木村教授只怕正是第三期勘探队员们全体丧生的罪魁祸首!我认为,他肯定也是被这地方残留的疯狂给传染了,才会做出这么不理性的事。”
“单纯的‘疯狂’可不会传染。虽然某些病原体确实能破坏大脑机能,但有组织、有计划而且能持续几百年的愚蠢行为,绝对不是传染病能造成的。”佩特诺夫说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在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我不会武断地将木村教授视为凶手,说实话,我倒觉得他是在目睹同伴丧生的惨况后,被吓疯的。”
宋汤姆抿起了嘴角,显然对佩特诺夫的说法不大满意,“那你觉得是谁把那些勘探队员烤了个外焦里嫩的?守护财宝的喷火龙吗?”
“谁知道呢?在这种鬼地方,就算是托尔金的故事看上去也没那么不靠谱了。”佩特诺夫仰望着不断滴落饱含钙离子的水滴的洞顶,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也许……等等!”
“又怎么了?!”
“是探测信标!”佩特诺夫瞥了一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低呼道,“它有反应了!”
5
凄厉的警笛声就像传说中洞穴巨魔的哀号,粗野地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勘探队员和米格尔手下的保安们闻声纷纷钻出睡袋、冲出帐篷,活像是一大群被人用水灌进了巢穴的蚂蚁。
“在这儿!”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赶到那个被触发的探测信标所在的石笋柱旁时,米格尔手下的保安们已经赶到了那儿。米格尔·佩莱莱端着一支装有战术手电的防暴枪,警觉地四下张望着,而他的两名部下则各自将一把泰瑟手枪扔给了佩特诺夫和宋汤姆。
“你们找到什么没有?”佩特诺夫一边打开泰瑟手枪的保险,一边问道。
“还没有,不过从信标所拍到的红外影像看,那应该是一个人。”米格尔打开个人终端的投影仪,将信标在那一瞬间所捕捉到的图像展示给了他的两位上司:在黑白相间的红外照片上,一个闪亮的、足有近两米高的影子正从石笋旁疾奔而过,由于速度很快,信标只来得及拍下了一个模糊的残影,“我已经让费尔南多和佩雷斯去追它了。”
“会不会是我们的队员?”宋汤姆盯着那热成像影子看了一会儿,“也许……”
“不是我们的人,”米格尔用确凿无疑的语气答道,“所有勘探队员都随身带有定位设备,不会触发信标的警报。”
“但那家伙打算去哪儿?”佩特诺夫看了看那张红外照片,又从个人终端里调出一份几小时前刚绘制完毕的二号洞窟立体结构图,迅速地将二者进行了一番比对,“难道是营地……”
另一阵及时响起的警报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次,发现异常的信标位于洞窟的西北面,那儿是一片与营地隔暗河相望的,没有任何古人类遗迹的茂密石笋林。
“有意思。”佩特诺夫与米格尔对视一眼,随即冲上了勘探队早些时候搭在暗河上的一座简易索桥,赶向了警报响起的位置。紧接着,另外两个信标也有了反应,很显然,无论入侵者是何方神圣,它似乎都对勘探队的营地不感兴趣,反倒在一步步地接近位于二号洞窟一角的一处小型溶洞。这个洞是开凿出“埃勒博斯”溶洞群的暗河的一条小支流所留下的唯一遗迹。在先前的搜查中,佩特诺夫完全没有注意这个空空如也的小洞。
但很显然,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谁?!”在接近洞口的过程中,装在佩特诺夫右眼上的便携式热成像仪开始捕捉到越来越多的残留在石灰岩上的热能信号。其中一些信号的轮廓再清晰不过地表明,造访这里的是一个人类。“从里面出来!表明身份!我们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听得到吗?”
那个躲在洞内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佩特诺夫的问题。而当米格尔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两遍之后,逼狭的溶洞之内才传出了断断续续的让人心头发麻的低沉哭泣声。
“让你的人看住洞口,米格尔。”佩特诺夫打开了泰瑟手枪的保险,让一发以惰性高压气体推动的金属镖弹进入了待发位置。接着,他双膝跪地,开始朝洞内爬去,“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与“埃勒博斯”溶洞群壮丽的主洞窟不同,这处由暗河支流凿出来的小型溶洞只有二十码长,高度甚至不能让一个成年人站直身子。尖锐的迷你钟乳石和石笋悬挂在洞的边缘,看上去就像是巨蛇口中的利齿。在考虑片刻之后,佩特诺夫关掉了便携式热像仪,转而打开了头戴式照明灯——虽然这样做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灯光同样也能安抚那些陷入黑暗的惊慌失措的人,避免他们在无谓的挣扎和逃避中伤害自己;而如果有谁藏在角落里欲行不轨的话,也会因为迎面而来的强光陷入瞬间失明,从而让他有时间做出反应。
随着佩特诺夫一步步深入洞内,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很快,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就出现在了照明灯的光线之下:这人穿着一件非常破烂的、似乎是医院里才会用的宽松白大褂,却又套着一条看上去很不般配的橡胶防水裤和一双防水靴;一只工地上的橘色安全帽歪戴在蜷曲油腻的污秽乱发上,上面还有黑色胶带胡乱绑着一支电量几乎耗竭的手电。这个人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两团在黑暗中闷烧的余烬,正因如此,佩特诺夫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曾经见过此人。
就在圣何塞的精神病医院里。
“是……是你?!”佩特诺夫惊呼。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停止了,但这个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自从佩特诺夫发现他时起,这人就一直用一块浮石卖力地刮擦着溶洞的洞壁,活像是古代大帆船上那些用“圣经石”打磨甲板的水手。无数细碎的碳酸钙粉末洒落在他身上,让这家伙看上去仿佛一个苍白的鬼魂。
“木村教授?!”
瘦得皮包骨的男人终于看了佩特诺夫一眼,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你是……”
“我是安东尼·佩特诺夫,我们以前见过面,”佩特诺夫解释道,“您忘了?”
“我记得……但这不重要……”木村敏郎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泪水在沾满灰色石粉的脸上划出了两道痕迹,“别过来!”
“好的,教授,”佩特诺夫把泰瑟手枪放回了腰带上的枪套里,平举双手做了个“别担心”的手势,“我不过来。但您也别害怕,我是来帮您的。”
“我知道,但你帮不了我!太迟了!明白吗?!”
佩特诺夫当然不明白,“教授,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您现在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吗?”
“这……也不重要!”木村敏郎拼命地摇着头,又开始打磨另一面洞壁,“关键不是这个。我……我们都犯下了错误,致命的错误。我们的理性和贪婪共同设下了一个陷阱,就像猪笼草的蜜汁,吸引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蚂蚁自投罗网……混蛋!我必须尽快纠正这个错误!”
“错误?!”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消灭掉种子!趁毁灭之种还没有扩散!”前考古学家语无伦次地吼道,“你!快出去!不要看这里的任何东西!这些都是错误,我的错!这是为了你好,知道不?!”
“可以,但也请您和我一起出去。”佩特诺夫朝着对方伸出了一只手,“您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必须尽快接受检查和治疗。我希望您能够配合,不要——”
不幸的是,佩特诺夫没能来得及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