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东西的小人漂流记(全彩插图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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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梅太太说得并不十分准确:她低估了他们突然拥有的安全感—借东西的小人安安全全待在屋檐下时那种本能的快乐。没错,他们鱼贯进入踢脚板上那个哥特式尖拱形的洞时有一点紧张,一点愁苦;可那是因为身边这个洞穴一样的地方,一眼看上去,仿佛杳无人迹,不免令人失望:空荡荡,黑黢黢,回声隆隆,空气里是尘土和老鼠的气味……

“噢,天哪,”霍米莉不相信地嘟哝着,“他们不会住在这儿!”不过,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我的天哪,”她兴奋地低声对波德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他告诉她,“这是羽毛管烟囱通条。放下,霍米莉,来吧,来啊。斯皮勒等着呢。”

“这是我们那个旧栎瘿茶壶的壶嘴,”霍米莉执拗地说,“我知道它在哪儿,告不告诉我都无所谓。那么,他们在这儿了……”她随着波德走进阴影,带着讶异若有所思地说,“……从什么地方,以某种方法,他们得到了我们的一些家当。”

“我们从这儿上去。”斯皮勒说。霍米莉看见他站在那里,手搭在一把梯子上。她抬起头,看见梯子的横档一路伸向高处的昏暗中,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梯子是火柴梗搭的,光洁地粘接在两根劈开的长棍子上,就是花匠用来撑直盆栽植物的那种棍子。

“我先上,”波德说,“我们最好一个一个来。”

霍米莉看得心惊胆寒,直到上面传来他的声音。

“没事儿,”他在看不见的高处低声说,“接着上。”

霍米莉跟着上梯,膝盖在打颤,她终于来到波德旁边灯光昏暗的平台上—一个空中舞台,平台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她踏上去的时候,平台有点嘎吱嘎吱作响,几乎摇摇晃晃的。下面是空洞洞的一片黑暗,前面是一扇敞开的门。“噢,天哪,”她嘟哝道,“我希望安安全全的……别往下看。”她提醒跟在后面的阿丽埃蒂。

不过,阿丽埃蒂一点也不想往下看。她的眼睛盯着亮灯的门廊和移动的人影,她听见隐隐的人声和突然高嗓门的大笑。

“来吧。”斯皮勒说着轻快地向大门走去。

阿丽埃蒂永远也忘不了第一眼看见楼上那间房的情形:温暖,突如其来的整洁,摇曳的烛光,还有家里做的食物的香味儿……还有这么多声音……这么多人……

慢慢地,在眼花缭乱之中,她开始分辨出谁是谁了。那位拥抱妈妈的一定是卢皮舅妈—卢皮舅妈是那么圆润,那么容光焕发,她妈妈则脏兮兮、干瘪瘪的。她们为什么挨在一起,抓住对方的手,哭哭啼啼的呢?她不明白。她们从来就不待见彼此—全世界都知道的。霍米莉觉得卢皮自命不凡,因为在大房子里的时候,卢皮生活在客厅,而且(她听别人说)晚上吃饭还要换衣服。卢皮则瞧不起霍米莉,因为她住在厨房下面,还把外来的法语词念得土里吧唧的。

这个是亨德列里舅舅了。他的胡须越长越稀,这会儿正跟她爸爸说这个大姑娘不可能是阿丽埃蒂,而她爸爸呢,骄傲得很,告诉亨德列里舅舅,就是阿丽埃蒂,没错的。那三个肯定是表兄弟啦—她没听清他们的名字,个头分得出大小,但是跟罐子里的豌豆一样,都一个长相。还有那位瘦瘦高高、仙子似的人物,年纪不大不小,带着一丝拘谨的微笑羞涩地在那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徘徊。她是谁呢?是埃格尔蒂娜吗?没错,应该是她。

这个房间有些奇怪,亦真亦幻的—屋子配备着玩具小屋家具,各种形状,各种尺寸,不成套,也不合比例。椅子装了棱纹平布或丝绒的垫子,有几把小得坐不进去,另几把则太高太大;餐具柜高得很,茶几则矮之又矮;玩具壁炉里有石膏做成的彩色煤块,火炉用具则全部并成一块,同火炉围栏粘在一起;两扇装装样子的窗户上装着弧线形的窗帘盒和红缎子窗帘,每扇窗又都手绘了仿真的风景—一扇是瑞士高山山景,另一扇则是苏格兰高地的幽谷(“埃格尔蒂娜画的,”卢皮舅妈用她那上流社会的丰满嗓音吹嘘着,“再弄到窗帘的话,我们就会有第三幅了—从圣普里默峰鸟瞰科莫湖景。”);屋里还有台灯和落地灯,镶着荷叶边儿,垂饰着花彩,挂着流苏缨子。但是阿丽埃蒂发现,屋里的光源跟他们自己家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不起眼的蜡烛头。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特别干净,阿丽埃蒂更加羞赧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爸爸和妈妈,却没有因此而宽心:他们俩的衣服都好几个星期没洗了,手和脸也有好几天没洗了。波德裤子的膝盖上有条口子,霍米莉的头发拉拉挂挂的,纠结成了一条条小蛇。卢皮舅妈丰润而有礼,正求妈妈脱去衣裳,那腔调,按着阿丽埃蒂的想象,一般得是劝人脱掉羽毛围巾、晚礼服斗篷和刚刚清洁过的小山羊皮手套时才用得上的。

“亲爱的卢皮,”霍米莉说着倦怠地朝四周看了一看,“这么多家具啊!谁帮你打扫卫生?”她一歪身子,跌进椅子里。

他们冲上去扶她,正如她期望的那样。他们端来水,帮她洗了脸和手。亨德列里站着,眼里含着泪,流露出友爱之光。“勇敢的人啊,”他摇着头嘟哝道,“想到她经历的种种,你会惊得打个趔趄……”

简单梳洗整装外加抹眼擦泪之后,他们统统坐下来吃晚饭了。吃饭的地方是厨房。陈设就让人有些失望了,不过这儿却有如假包换的炉火:一把黑色的大门锁做成的豪华炉灶;他们在锁眼里把火拨得旺旺的,他们说,烟则经由一系列的管道通入后面木屋的烟囱,排到外面。

白色长桌的桌面很精致:那是一块18世纪的手污防护板,从某扇古老的客厅大门上拆下来的吧—白色珐琅的质地,绘着勿忘我花—四支结实的铅笔头插在以前的螺丝孔里,稳稳地支撑着桌面;桌面上冒着一点点铅笔尖;其中有一个是翻制用墨,他们得到提示不要去碰它,防止弄脏了手。

桌上是各式各样的菜肴和腌制食品—真真假假;馅饼、布丁、不合时令的罐头水果—都是卢皮做的,还有从玩具小屋借来的一条假羊腿和一盘石膏做的果馅挞。另有三个真的平底玻璃杯,外加橡果壳碗和一对绿色的玻璃饮料瓶。

说啊,说啊,说啊……阿丽埃蒂听着听着就觉得头昏了。“斯皮勒呢?”她突然问。

“哦,他走了。”亨德列里含糊地说。他似乎有一点点尴尬,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用一个白镴勺子敲着桌子。(一套六个中的一个,霍米莉愤愤地想;她不知道还剩下几个勺子。)

“走哪儿去了?”阿丽埃蒂问。

“家吧,我想。”亨德列里告诉她。

“可我们还没谢过他呢,”阿丽埃蒂大声说,“斯皮勒救了我们的命!”

亨德列里从阴郁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来一滴黑莓酒吧,”他突然建议波德,“卢皮自己酿的。能让大家都高兴起来……”

“我可不要喝,”没等波德开口,霍米莉就坚决地说,“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付出了大代价才有此发现哪。”“我们都还没谢过他呢。”阿丽埃蒂坚持着,眼睛里有了泪花。

亨德列里看着她,有点儿吃惊。“斯皮勒?他受不了谢来谢去的。他没事儿……”他拍了拍阿丽埃蒂的胳膊。

“他为什么不留下来吃晚饭呢?”

“他从来不留下来吃,”亨德列里告诉她,“他不喜欢跟人在一起。他会自己烧点东西的。”

“在哪儿烧?”

“他自己的炉子上啊。”

“可那要好几英里路远呢!”

“对斯皮勒,没那么远—他习惯了。他会走一段水路。”

“天肯定要黑了。”阿丽埃蒂不高兴地继续说。

“现在不是你为斯皮勒发愁的时候,”她的舅舅对她说,“吃掉你的馅饼……”

阿丽埃蒂低头看着她的盘子。(那是粉红色赛璐珞的,她仿佛记得那是一套茶具的组件。)不知怎么没有胃口,她抬起头。“他什么时候回来?”她焦虑不安地问。

“他不大来。一年一次,来拿他的衣服。或者,如果小汤姆给他什么特别的东西的话。”

阿丽埃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定很孤独。”最后她大着胆子说。

“斯皮勒?不,我不会说他孤独。某些借东西的小人天生那样儿。孤僻。你时不时就会遇上他们。”他的视线移向房间的远端,他的女儿已经离开了饭桌,此刻正一个人坐在火边。“埃格尔蒂娜就有点儿那样……可惜啊,你啥也不能做。他们对人类有种痴迷劲儿—可以说是嗜人类狂,他们就是这样……”

这个陌生的新家很黑,几乎跟费班克的地板下面一样黑暗,靠着插在尖端向上的图钉上的蜡烛头照明。(阿丽埃蒂突然想,有多少房子因为点着蜡烛头跑来跑去的借东西的小人一个不小心而毁于一旦啊。)尽管有卢皮打扫擦拭,但各个隔间都有油烟味儿,混合在弥漫着的奶酪香气中。

表兄妹们都睡在厨房—卢皮解释说,那是为了暖和。装饰华丽的客厅只不过偶尔使用罢了。客厅外面就是那个覆于阴影之下的平台,由岌岌可危的火柴梗梯子通到下面。

楼梯平台往上,在高处的重重暗影中,是卢皮分给她们的两间小房。要爬上去,除了一边用手攀住板条一边用脚寻找立足之处之外,别无他法,而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毛糙的地面,亨德列里用硬纸板鞋盒的盖子搭起来的。

“那些房间拾掇一下就能住了,”卢皮这样说(她知道波德是个手巧的人),“起手的话,我们会借家具给你们的。”

“起手的话。”第一天早晨霍米莉跟着波德爬上板条的时候嘟哝着。她跟大多数借东西的小人不一样,很不喜欢攀高爬低。“我们下来要做什么?”

她不敢往下看。她知道,下面是那不牢靠的平台,再往下更是深渊,火柴梗梯子像一根鱼骨似的闪着微光。“不管怎样,”她安慰自己,笨拙地找踩脚的地方,“可能是陡了点,不过至少有个独立的出入口……房间看上去什么样,波德?”她问,脑袋突然钻过一扇圆形的活板门,到了地板上面—这让人吓了一大跳,她看上去仿佛被斩首了似的。

“干燥。”波德含糊地说。他在地板上跺了两脚,似乎要试试牢固度。

“别那么跺啊,波德,”霍米莉一边抱怨一边在颤巍巍的地面上找落脚点,“只是张硬纸板而已。”

“我知道。”波德说。“别挑剔啦。”霍米莉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又说。

“至少,”霍米莉说着环视四周,“在厨房下面那个家,我们站在结结实实的地上……”

“你还住过靴子,”波德提醒她,“住过河岸上的洞呢。还差点饿死。差点冻死。差点被吉卜赛人抓住。别挑剔啦。”他又说了一遍。

霍米莉看了看周围。两间房?不过是这样而已:一片硬纸板卡在两组板条之间,用一张布面的书封隔一下,封面上印着“养猪人年鉴,1896”暗淡的金色字样。在这面深紫色的墙上,亨德列里割开一扇门。天花板是没有的,一束怪异的光从上面不知何处洒下来—霍米莉猜那是看林人的卧室地板和刷过石灰的墙面之间的一条裂缝吧。

“谁睡上头呢,”她问波德,“那个男孩的爸爸?”

“爷爷。”波德说。

“他会来抓我们的,我可不是大惊小怪,”霍米莉说,“用网子、夹子,诸如此类啦。”

“没错,你要安静点,”波德说,“特别是看林人就在旁边。不过,他白天大多时候不在家,那个男孩子陪着他呢。没错,挺干燥的,”他查看四周,重复了一遍,“而且暖和。”

“不太暖和。”霍米莉说。她跟着他进了门,看到固定门板的不过是亨德列里没有割开的那层装帧布面。“很快就会磨损的,会的,”她开合着门板评价道,“那之后怎么办呢?”

“我能把它缝补妥当,”波德说,“用我这个鞋匠的线就成。容易。”他把手放在前面那面墙的大石块上。“这是烟囱的外管,”他解释说,“暖和,是吧?”

“嗯,”霍米莉说,“如果你靠着它的话。”

“我们睡这地方怎么样—就靠着烟囱?”

“睡啥呢?”霍米莉问。

“他们会借床给我们的。”

“不,最好把烟囱留给烧饭煮菜用。”霍米莉双手拂过石头,从一个纵向的裂隙里拨出了灰泥。“这里挖进去,很快就能到主烟道……”

“可我们会跟他们在楼下吃饭啊,”波德解释,“这是安排好的啊—所以一块儿烧饭就行了。”

“一块儿烧饭,一块儿借东西,”霍米莉说,“就没你借东西的份了,波德。”

“无聊,”波德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因为,”霍米莉解释说,“在这样一个只有两个人类成员生活的木屋,一个男人,一个男孩,不会有费班克那么多可采集收捡的东西。你记着我的话,我跟卢皮谈过了。亨德列里和两个大一点的男孩子能搞定一切。他们不想竞争。”

“那我干啥呢?”波德说。一个借东西的小人不能去借东西—特别是波德这种身份的借东西的小人?他的眼睛睁得溜圆,一脸茫然。

“我想,弄家具吧。”

“可他们会借给我们家具啊。”

“借给我们!”霍米莉发出嘲笑的尖利嘘声,“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好啦,霍米莉—”波德开始劝。

霍米莉降低了嗓门,压着声音继续说:“该死的每一样东西。红色的丝绒椅子,带彩绘面板的衣橱,那男孩给我们从玩具小屋拿来的所有物件……”

“钥匙孔炉子不是,”波德插话说,“他们用门牌做的饭桌不是。那个—”

“假羊腿,我们的吧,”霍米莉打断了他,“还有那盘石膏果馅挞。所有的床都是我们的,还有沙发。还有罐子里的棕榈叶……而且,他们拿了你的帽针,就在炉子后面。很可能拿它拨火呢。我不会把它留在他们那儿……”

“听着,霍米莉,”波德恳求着,“我们已经这么着了,记住这一点。我会拿回帽针—我会去拿—不过老话说,有找有收。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没了—就像我们可能在大海上失踪回不来了。所有东西都是装在一个白色枕套里送到他们门口的。知道我什么意思吗?这就像是所有东西都通过遗嘱留给他们了呀。”

“我决不会留任何东西给卢皮的。”霍米莉说。

“好啦,霍米莉,你也说过他们人好啦。”

“没错,”霍米莉表示同意,“你也说过。”

她闷闷不乐地环顾左右。硬纸板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块块掉下来的灰泥。直边的地板与粗糙的灰泥并不严丝合缝,她心不在焉地把灰泥块推向那些罅隙。灰泥块哐啷啷地掉进隐蔽的井道,落入卢皮的厨房。

“好啦,你做也做了,”波德说,“我们不该弄出这种声音的,除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对人类来说,”他继续说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意味着老鼠或者松鼠。这一点,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

“对不起。”霍米莉说。

“等等。”波德说。他一直抬头看裂缝中泻下来的那束光,现在一眨眼工夫,他已经攀上板条,向它爬去。

“小心点,波德。”霍米莉低声说。他好像正在拽什么东西,他的身形挡住了霍米莉的视线。她听见他用力时发出的粗重呼吸声。

“行啦。”波德用正常的声音说,开始往下爬。“上面没人。给你。”他落地之后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支旧的骨质牙刷,比她的个儿还稍微长一点。“第一借。”他谦虚地说。她见他还挺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卧室里的某个人把它掉那儿了,它插进了这条缝里,卡在地板和墙之间。我们可以从上面出去借东西,”他继续说,“容易,墙好像有点向下倾斜,也可能是地板收缩了。越往上就越宽……再给你一件。”他说着又递给她一块相当大的鸟蛤壳,那是他从粗糙的灰泥里拔下来的。“去扫地吧,”他对她说,“我还得上去,现在没有人类在那儿……”

“好啦,波德,小心点儿,去吧……”霍米莉催促着他,既骄傲又挂虑。她看着他爬上板条,看着他消失,这才用鸟蛤壳当畚箕,开始清扫地面。当阿丽埃蒂上来告诉他们饭准备好了的时候,地面上已经聚起了一大堆战利品:可以用来洗澡的瓷制肥皂盘的底儿,可以当地毯的红黄双色钩编碗垫,一窄条儿用剩的带有灰色纹理的淡绿色肥皂,一根大的织补针(有点儿生锈了),三片阿司匹林,一包烟斗通条,还有一根长长的涂有焦油的绳子。

“我有点儿饿了。”波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