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耘学刊(2018年第1辑/总第二十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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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文化研究

社祀用乐与《豳风·七月》的形成机制[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乐经形态研究”,项目编号:17YJZH005。

◇曹胜高曹胜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文学研究。

摘要:《周礼·春官宗伯·籥章》言籥章及其属官四时演奏豳之诗、雅、颂,结合《礼记·月令》可以发现,仲春社祀、仲秋社祀、祈年大割、季冬蜡祭皆在社中举行。《豳风·七月》以物候分段,所描写的正是四时祀社之场景,故豳之诗、雅、颂乃豳地四时社祀用乐,为乐官协风作乐而成,是体现授时布政功能的风土之作,自周迁岐之后,用为周社祭祀音乐。

关键词:《豳风·七月》 籥章籥诗 社祀用乐 协风作乐


按照《周礼·春官宗伯》记述,籥章之官“掌土鼓豳籥。中春昼击土鼓,龡《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龡《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是言籥章及其属官分别在仲春、仲秋、孟冬、季冬演奏风、雅、颂,以应和时令。毛传、郑笺、孔疏亦引此条材料以解释《豳风》体制及《七月》属性,并以“一诗三体”或“一体三用”解释之。郑玄注意到了籥章四时用豳之诗、雅、颂之事,从所赋之事上论证《七月》乃三者的合体;孔颖达觉得“此篇独有三体者”,在于“始为风,中为雅,成为颂,言其自始至成,别故为三体”,意识到《七月》分别含有风、雅、颂之制;朱熹确认《七月》为豳诗,可风、可雅、可颂,显然认为三体演奏方式不同;黄震《黄氏日钞》卷四“豳风豳雅豳颂”条指出公刘居豳之时周仅为商之部族,何来雅、颂,认为豳初无雅、颂,彻底否定了将《诗经》其他篇目指定为豳雅、豳颂的尝试。《周礼》多载礼制,籥章四时击鼓籥豳,是为定制。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籥章四时龡诗、龡雅、龡颂,是在什么场所进行的?演奏豳之诗、雅、颂的用意为何?若能够考证出籥章四时龡诗的场所及其用意,便能解开《豳》的礼乐属性,对《豳》有一个全面系统的理解。

一、四时豳用于周之社祀

《周礼·春官宗伯》所载籥章及其胥职掌土鼓豳籥,分别在仲春社祀、仲秋社祀、祈年大割、季冬蜡祭以鼓为节奏,吹籥为旋律,演奏豳乐,意在逆暑迎寒。那么,这些固定的演奏是在什么场合中举行的呢?我们可将之与《礼记·月令》中的乐时活动进行比较。

第一,依《月令》记述,仲春、仲秋之月,天子及君臣共同参与的重要礼仪为社祀活动。仲春月初,天子便“择元日,命民社”,即在二月元日,命令百姓准备祀社。郑玄注:“社,后土也,使民祀焉,神其农业也。”《礼记正义·月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61页。君民一起祀社保佑农业丰收。《四民月令》亦载汉代百姓于二月祭社:“二月祠太社之日,荐韭卵于祖祢。……顺阳习射,以备不虞。”祀社之礼自周至汉皆有,周、汉祀社并不固定于某一日,常以天子祀太社之日为准,举国上下随后举行。《月令》记礼仪用时,一是固定于某日,如元日、上丁、仲丁之类;二是不固定于某日,以物候为准。《四民月令》所言的“祠太社之日”,即天子依据物候确定的祀社之日。《月令》言在玄鸟回归之日祀社:“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以天子所在之所见到玄鸟回归之日祀社。《逸周书·时训》亦将玄鸟至之日定为春分:“春分之日,玄鸟至;又五日,雷乃发声;又五日,始电。”由此来看,周天子实际是在春分前后祀社,在春分当日祀高禖。

《豳风·七月》言:“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当为百姓举行的祀民社活动。殷历四之日为夏历二月仲春。“馌彼南亩”,毛传、郑笺理解为“送饭至田间”。《毛诗正义·豳风·七月》,(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9页。从周礼来看,“馌”当为祭祀方式。《周礼·春官宗伯·甸祝》言射猎之后的献兽礼为馌:“及郊,馌兽,舍奠于祖祢,乃敛禽。”郑玄注:“馌,馈也。以所获兽馈于郊,荐于四方群兆。”《周礼正义·春官宗伯》,(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15页。周之郊社、享祖均有献兽之礼,《七月》言“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便是在二月一大早带着羔羊与韭菜献祀于神。周俗“祭寒而藏之,献羔而启之”《左传正义·昭公四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34页。,献羔标志春令开启,万物复苏,启之以阳,于礼为献羔,于乐为龡诗,意在迎暑。《四民月令》记载更详细:“二月祠太社之日,荐韭卵于祖祢。”社祀当日要荐新于先祖。《礼记·王制》亦言:“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大夫士宗庙之祭,有田则祭,无田则荐。庶人春荐韭,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韭以卵,麦以鱼,黍以豚,稻以雁。”周制天子、诸侯有社稷,而大夫、士之下者不立社,其享祖于寝,祀地于里社。祀土地以宰牲为献,故《七月》中的“献羔祭韭”与“馌彼南亩”,当为春分祀社的描述。

仲秋亦进行社祀。《太平御览》卷五百三十二引《礼记·月令》佚文:“仲秋择元日,命人社。”郑玄注:“赛秋成也。元日秋分前后戊日。”春分献兽祀社,以祈丰年;秋分赛祷报社,以庆秋成。汉仍在春分、秋分二日祀社。《汉书·食货志》: “社闾尝新春秋之祠。”为春秋举行社祀。《续汉书·祭祀志下》言汉官社之祀在“二月、八月及腊,一岁三祠”,即在春分、秋分、腊日举行社祀。从汉简记载来看,汉在二月、八月、腊月三祀于社,是为公祀;偶有三月、九月的社祀,为祀私社。汪桂海:《汉简所见社与社祭》, 《中国历史文物》2005年第2期,第72—76页。由此来看,籥章在仲春、仲秋击鼓龡诗,正是祀社之礼。

春分、秋分举行祀社之礼,主要在于调和阴阳。周制,天子要在春分、秋分举行朝日、夕月仪式。《国语·周语上》载内史过之言:“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韦昭注言:“礼,天子搢大圭、执镇圭,缫藉五采五就,以春分朝日、秋分夕月,拜日于东门之外。然则夕月在西门之外也。”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周语》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页。春分、秋分朝日、夕月,为岁时祭祀,意在让百姓顺应时令。《国语·鲁语下》又载文伯之母言:“天子大采朝日,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维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与大史、师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而后即安。”认为朝日意在顺阳而耕种,夕月意在调阴而收敛,也就是说天子在春分、秋分举行祭祀活动的目的,是明时令而正农时,带有授时劝农的性质。

对乐官而言,春分、秋分阴阳平衡,可以用来校订度、量、衡。《礼记·月令》言仲春之月“日夜分,则同度量,钧衡石,角斗甬,正权概”,可以利用春分之日昼夜均平,来确定度、量、衡的尺寸。仲秋之月“日夜分,则同度量,平权衡,正钧石,角斗甬”,秋分前后阴阳均衡,可以再次用于矫正度、量、衡。《周礼》所载籥章在春分之昼、秋分之夜击鼓龡诗,正是以音乐应和节令的阴阳转换。其中,土鼓为阳,籥管为阴,仲春迎暑,强土鼓以助阳、弱其籥息阴,则暑生;仲秋迎寒,强籥以助阴、弱其鼓息阳,则寒生。这样来看,乐官以乐声应于阴阳强弱变动,应合四时风气之消长,确保春行春令、秋行秋令。

第二,孟冬祈年于天,大割祠社,是改岁、报岁最为隆重的祭礼。《礼记·月令》采用周历建子为正,以孟冬为岁终,举行蜡祭,可知其作于鲁僖公之后。鲁僖公之前,周行殷历,建丑为正,《豳风·七月》便是用殷历,以丑为正。参见张闻玉《古代天文历法讲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50、104—108页。《礼记·月令》载:“孟冬之月……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门闾,腊先祖五祀,劳农以休息之。”孔疏:“天宗,谓日月星辰也。大割,大杀群牲割之也。腊,谓以田猎所得禽祭也。”孟冬报社的大割,便是以血牲之礼祀社。《礼记正义·郊特牲》: “社祭土而主阴气也。”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49页。周制,仲春、仲秋祀社,孟冬报社,岁末蜡祭皆在社中举行。

《周礼·春官宗伯·籥章》言:“凡国祈年于田祖,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其中的“田祖”,即社主。《诗经·小雅·甫田》中说:“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是言在方社之祀时向田祖祈福,田祖当为社祀时的主神社主。其中的“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正是春季祈丰收之辞。《小雅·大田》又言:“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则是言蜡祭时的祝词,期望田祖能够以火焚除虫害。而“田畯”,则是管理土地及其祭祀的官员,《七月》中的“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在《甫田》中又见:“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七月》没有具体的语境,而《甫田》则点明了此事发生在“以社以方”的祭祀活动之中,之后田畯在司啬的陪同下,以观农事。

《大雅·云汉》言“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孟冬有祈年之事。《周颂·良耜》追述一年耕种、送饭、除草、施肥、丰收、纳仓、祭祀之事,其中“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是岁末赞颂丰收之辞。孔颖达《毛诗正义》: “本或‘秋’下有‘冬’,衍字,与《丰年》之序相涉而误,定本无‘冬’字。”纪昀解释是《丰年序》: “《丰年》,秋冬报也。”而《周颂·良耜序》“秋报社稷也”,或因牵涉于《丰年序》“秋冬报也”而误作“秋冬报社稷也”,衍一“冬”字。此乃孔颖达根据其对秋冬社祭的理解所定。其前已将蜡祭与腊祭混淆,故此所言,实忽略了孟冬祈年于社并进行蜡祭的记述。这样来看,周族在仲春、仲秋和岁末皆有祀社之制,籥章在这三个时间击鼓龡诗与社祀之制相合。

第三,从史料来看,周之蜡祭,与土地之祀有关。《礼记·郊特牲》言:“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祭百种,以报啬也。飨农及邮表畷、禽兽……既蜡而收,民息已。故既蜡,君子不兴功。”周之蜡祭设先啬、司啬、农、邮表畷、猫虎、坊、水庸、昆虫八神,祭祀与农业相关的众神。郑玄注言:“先啬,若神农者;司啬,后稷是也。”蜡祭乃祭祀以神农、后稷为主的有关土地神,意在祈求稼穑不受灾害。孙诒让论,“盖此田祖即先啬,田畯即司啬,祈年及蜡祭,皆兼祭此二神”。参见《周礼正义》,其以汉制夏至祭地冬至祭天论周之社祭。但《四民月令》言“又以上亥祠先穑,先穑谓先农之徒始造稼穑者也”。孙论恐非。然蜡祭的性质,自郑玄认为蜡、腊为同一活动,后世多混淆之。荆亚玲:《“蜡祭”考溯》, 《中国典籍与文化》2007年第2期。《周礼》所言的“以息老物”,郑玄注:“求万物而祭之者,万物助天成岁事,至此为其老而劳,乃祀而老息之,于是国亦养老焉。”由于其将蜡祭与腊祭混淆,遂将二者合而言之。孙诒让《周礼正义》做了进一步解释:“盖谓蜡祭即取息老物之义。息,谓息其劳。老,谓送其终。息老并指万物言之,与息民之腊祭,义取息田夫者小异。然此息老物之义,当兼采金说,通田夫万物而言。”认为“息老物”之说,重在息万物。清郭嵩焘、秦蕙田认为蜡、腊并非一礼。(清)郭嵩焘撰《礼记质疑》,载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09页;(清)秦蕙田撰《五礼通考·吉礼》,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3—255页。蜡祭的对象为与土地相关的神灵,意在禳除农业灾害,《礼记》系统记载蜡祭在年终举行。而秦地的腊祭,祭祀对象为百神,意在禳除厉鬼及各种邪僻,常在岁末举行。詹子庆:《蜡祭小议》,载朱凤瀚、赵伯雄编《仰止集:王玉哲先生纪念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5页。二者用意不同。《月令》言蜡祭乃“劳农以休息之”, 《郊特牲》言之为“息田夫”,也就是说以蜡祭为标志,国家行政由秋收转入冬藏。从礼制来看,“息老物”与“息田夫”用意不同。《礼记·郊特牲》言蜡祭时“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葛带榛杖,丧杀也”,主祭者着凶服。而息田夫时则“黄衣黄冠而祭”,天子与百姓着同色之服,以示与民休息。参见付林鹏《〈周礼·籥章〉与周部族的岁时活动》, 《民族艺术》2014年第3期。故《礼记》中的蜡祭,更接近于《周礼·春官宗伯·籥章》中的“息老物”。冬季万物收藏,龡诗以送草木水土各归其本,勿为农害,同时按照自然规律,对未能归息之昆虫、田鼠以及其他危害农作物者进行捕杀。《小雅·大田》描写了“息老物”的方式:“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以火田去除虫害,燎田以息老物,蜡祭而杀生,故此时龡《豳颂》而应之。

由此来看,籥章四季击鼓龡诗,合乎周代社祀之制。他们所龡的诗,与《诗经·豳风》中的有关内容是否相合?也就是说,《豳风》中是否有篇章合于籥章所龡之诗呢?我们从《七月》入手进行分析。

二、《七月》结构与章祀社的用乐情形

既然籥章龡诗是在仲春、仲秋、孟冬、季冬三个季节进行,也就是说其所龡的内容,一要合乎春、秋、冬三个阶段的物候、行政、农事活动,二要合乎春秋祀社、孟冬祈年、季冬蜡祭之礼。我们据此观察《七月》的内在结构,看其是否合乎一年四季的祀社之制。

据张汝舟、张闻玉先生考订,“七月流火”一词,乃是通过观察心宿的运行来确定历法。在黄河流域的地面观察心宿,有中、流、伏、内四个位置的变动,正好符合一年四季的变动。《七月》采用的是殷历纪时,建丑为正张闻玉:《古代天文历法讲座》,第104—109页。,因此《七月》所写的物候,如三月为蚕桑、四月秀葽、五月伯劳一类鸟鸣、八月剥枣等,与《夏小正》基本一致。其中星象、物候,亦与《月令》大致相同,可以看出《七月》《夏小正》《月令》皆采用殷历。张汝舟:《〈(夏)小正〉校释》, 《贵州文史丛刊》1983年第1期。《夏小正》多言物候,《月令》多记行政,是为授时劝农之书。《七月》用歌唱的方式,结合物候来言农政,其中有诸多取舍省略之处,也有反复吟唱之辞。若将诸书中的物候、行政、农政之事进行比较,并参考汉代《四民月令》对农事的描述,就能还原《七月》授时系统,辨析其内在结构。

《七月》《夏小正》《月令》《四民月令》物候祭祀对应表

我们注意到,《七月》并非如《夏小正》《月令》那样按时节叙述,而是反复叙说。这种反复叙说,恰是四时龡诗方式的遗留。如果我们按照春秋、祈年、季冬祀社活动来观察,就会发现《七月》的叙说结构,与之相合。以“七月流火”为引的前三章,叙述的是七月到四之日的作息,从秋分说到春分前后;中间三章以四、五、六月说起,重点说的是春分之后的劳作,说到岁末;末两章从九月说到季冬,重点在于言冬去春来之事。我们可以根据《七月》所言的物候,将之分为三个大的段落,来观察其所涉行政、农事及祭祀活动。

首先,以“七月流火”为首句的前三章,从秋说到春,以四季妇女的生产活动为序,言备衣、采桑、载绩、为裳等妇功,叙述自秋以来的妇事,天渐转暖,是为春季迎暑之辞。

首章言授衣制度下的妇功。授衣,毛传言:“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孔颖达理解为“可以授冬衣者,谓衣成而授之”,认为是依时令授冬衣以御寒。(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 “凡言授者,皆授使为之也。此诗‘授衣’,亦授冬衣使为之。盖九月妇功成,丝麻之事已毕,始可为衣。非谓九月冬衣已成,遂以授人也。”见《毛诗传笺通释》卷十六,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51页。《礼记·月令》言仲秋之月“乃命司服,具饬衣裳,文绣有恒,制有小大,度有长短,衣服有量,必循其故,冠带有常”,八月便命有司备冬衣,九月衣成而分发,此乃行政之事。《管子·山国轨》亦载授衣、授农具之制:“泰春功布日,春缣衣、夏单衣、捍、笼、累、箕、胜、籝、屑、糗,若干日之功,用人若干。”授衣,实乃提供集体劳作时的服饰与农具,以确保不误农时。《四民月令》又载二月“蚕事未起,命缝人浣冬衣,彻复为袷。其有赢帛,遂为秋制。”周、秦、汉皆依时制备春秋、夏、冬衣服,是言九月之政事。《七月》首章言九月授衣,实言秋冬时节妇女备衣之事。进而写一月、二月举家进行祭祀,是言秋冬家政。于耜,即《夏小正》所谓的“初岁祭耒”, 《月令》所言的孟春“亲载耒耜”,故首章从仲秋追述到孟春,以孟春籍田开始农事作结。

第二章言仲春祀高禖之事。《夏小正》以“有鸣仓庚”、《月令》以“仓庚鸣”作为二月物候,以“采蘩”为二月妇事。《左传·隐公三年》言:“、蘩、蕰、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采蘩实为贵族女子准备祭品。《毛传》: “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矣。”故《采蘩》乃言妇职。《月令》《四民月令》皆言二月祀高禖于社,意在祈子。故《采蘩》乃备高禖之祀。因此“四之日举趾”,实际是言春分日出发到大社中祀高禖,《月令》言之为“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周族居豳时尚未立国,只能由首领豳公率部族祀之。其中的“同我妇子”,为周部族首领若公刘、亶父等率其妻儿一同祀之。仲春祀社,采用献兽之礼,故“馌彼南亩”,即献兽于社。裘锡圭先生认为“馌兽”与“祭禽”同义,参见其《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0页。《月令》载二月(即四之日)祀社奉以太牢之礼,“馌彼南亩”当为描述祀社之礼。高禖掌婚嗣,故诗中提及女子采蘩时的心情为“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是期望能够匹配。钱锺书先生曾言:“苟从毛、郑之解,则吾国咏‘伤春’之词章者,莫古于斯。……女子求桑采蘩,而感春伤怀,颇征上古质厚之风。”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0页。他认为“殆及公子同归”,乃言有怀春待嫁之意。其伤悲者,非悲其离家,乃悲其无夫,这样来看,第二章乃写女子思春之事,与仲春祀高禖之制相关。

第三章言季春养蚕、纺丝、制衣的过程。结合《礼记·祭义》,可知本章所写蚕桑之事并非农家之辞,乃王室命妇为公子备裳:


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近川而为之,筑宫仞有三尺,棘墙而外闭之。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积,卜三宫之夫人、世妇之吉者,使入蚕于蚕室,奉种浴于川,桑于公桑,风戾以食之。岁既单矣,世妇卒蚕,奉茧以示于君,遂献茧于夫人。夫人曰:“此所以为君服与。”遂副袆而受之,因少牢以礼之。古之献茧者,其率用此与。及良日,夫人缫,三盆手,遂布于三宫夫人、世妇之吉者,使缫,遂朱绿之,玄黄之,以为黼黻文章。服既成,君服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


周制,正月籍田,启动天下春耕;二月夫人及命妇养蚕,王室妇女蚕桑以作示范。大昕,乃三月初一早晨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19页。,天子命夫人、世妇入蚕室养蚕,此乃《七月》所言的“蚕月条桑”之事。春蚕养成之后,世妇献茧于夫人,夫人以少牢祀神。然后由夫人亲自缫丝作为示范,交由三宫夫人、世妇们染丝、纺织,做成祭服。其中的“玄黄之”,便是《七月》所言的“载玄载黄”,是为王公服制之色。

由此来看,《七月》前三章的首句,皆始于秋而分别终于孟春、仲春、季春,依次写授衣备农、采蘩祭祀、养蚕置衣之事,实际概括了一年四季妇女的劳作,是为言妇功之辞,从秋言至春,天渐转暖,其所言物候以生发为主,是为迎暑。

其次,中间三章,首句皆始于夏而终于冬,其依据农事顺序来写,是言农政;概括了一年四季农业生产,是写男子的劳作;其所言物候,以收敛为主,是为逆寒。此三章皆先言物候,再言生产,依次赋出四、五、六、七、八、九、十月植物、动物以及新出农产品,可以看出不同季节的收获,既是叙述物候农作,也带有秋报的意味。《周颂·良耜》描述秋冬报社时的场景:“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前三句赞美秋天丰收的情形,最后两句言报社时采用割牲之礼,以感谢土地给予的收获。故此三章反复叙述的收获之事,是为报社之辞。

第四章言“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是言秋季田猎之事,周制秋狩后献兽于豳公,用于祀四方山川,是为方社之祀。第五章所言“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是言岁终举行祭祀。殷历十一月改岁,周礼孟冬改岁,改岁时要举行祈年活动。《礼记·月令》言天子祈来年于天宗,是为周有天下之后。商时只有商王可以祭天,周作为商之部族,只能祭祀社稷。故周部居豳时期,改岁方式是“大割祠于公社”,即在豳社中举行祈年活动。

《七月》的四、五、六三章从夏言至秋冬,其中所言的九月收秋、十月修房、十一月田猎、十二月会同,皆合于秋冬之事,其天气转凉,当为迎寒之辞。这样来看,《七月》前三章以秋启而春终,描写自秋以来的妇女的劳作,合乎春分之时歌以迎暑;中三章以夏启而冬终,描写自夏至秋的男子劳作,是为秋分之时歌以迎寒。《七月》的前六章,是为春分、秋分祀社时陈述半年来劳作之事。《周礼》载籥章在春分击鼓龡诗以迎夏,秋分龡诗击鼓以迎寒。故《七月》前六章,就其性质而言,当为籥章分别在春分、秋分所龡的豳诗。

再次,《七月》第七章为孟冬祈年之辞。其中的“黍稷重穋,禾麻菽麦”,是言秋成;而“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是言秋收纳会同而修治宫室。郑笺:“十月定星将中,急当治野庐之屋。其始播百谷,谓祈来年百谷于公社。”这样来看,这一章铺陈的是秋收至祈年间的农事。《籥章》所言的“凡国祈年于田祖,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则明确了周部族祈年的方式,一是龡《豳雅》,二是祈年于社。孔疏:“祭社者,则公为之,非民祭也。……《月令》天子之事,故云祈于天宗。此陈豳公之政,指言公社,以诸侯之事不得祭天故也。”是言豳公率部族祈年于公社。《大雅·云汉》所言与之相应:“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方为四方之神,社为土地之神,合而言之代表四方土地之神。《大雅》所言为周族奄有天下之制,而《七月》乃为周族居豳期间,仅为诸侯。故其只能祈年于社,祭祀的对象为“田祖”,即土地之主,而“田畯”则为管理祭祀以保护田土的神职人员。《籥章》言祈年用豳雅,故此章用为祈年,是为“豳雅”。

最后,末章言季冬蜡祭之礼。《七月》全面铺陈了季冬至开春的祭祀、农事活动。其中的“凿冰冲冲”,即《月令》之“命取冰”; “纳于凌阴”,即《月令》之“鱼上冰,獭祭鱼”; “献羔祭韭”,即《月令》之“鲜羔开冰”。凿冰、纳冰、献羔,为商周岁首捕猎祭祀的方式,此当为周蜡祭活动。周之蜡祭,“必择六畜之胜腯肥倅,毛以为牺牲”(清)孙诒让:《墨子间诂·明鬼》,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36页。,实乃以血牲祀土地。按照《四民月令》的描述,季冬蜡祭既有祭祀之礼,又有聚族之意,“遂腊先祖五祀。其明日,是谓‘小新岁’,进酒降神。——其进酒尊长,及修剌贺君、师、耆老,如正日”,先敬神。待“大蜡礼兴,乃冢祠。君、师、九族、友、朋,以崇慎终不背之义。遂合耦田器,养耕牛,选任田者,以俟农事之起”,然后再聚族庆贺。这使得蜡祭带有了泛祀先祖、冢土、天帝、鬼神的意味,也即季冬合祀百神,以待新春。这样来看,《七月》末章,合乎蜡祭之事,按照《籥章》所载,本章当为“豳颂”之辞。

简言之,《七月》本为豳地祀社用乐,其以一年四季物候、农事、祭祀为序王星光、张强:《生态环境视野下的〈诗经·豳风·七月〉》,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合乎春秋之祀、祈年、蜡祭的场景,春分祀社龡前三章以迎暑,秋分祀社龡中三章以逆寒,是为豳诗;祈年龡第七章,是为豳雅;季冬蜡祭龡末章,是为豳颂。诗、雅、颂依照不同的时节用之朱熹认为豳诗、豳雅、豳颂区别在于乐器不同,并认为雅、颂中某些篇实为豳雅、豳颂,如“二雅”中《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当为豳雅,《周颂》中的《思文》《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则为豳颂。其说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12页。《毛传》确认《甫田》《良耜》为春、秋祀社所用,若依《籥章》春、秋龡诗的做法,此二篇当为豳诗而非豳雅、豳颂。若依据《周礼·籥章》的记述,豳诗、豳雅、豳颂的演奏,乐器相同,其区别在于春秋演奏为豳诗,冬则为豳雅、豳颂,故诗、雅、颂的区别在于用乐的性质而非形式。,周族迁岐下而用为岐社之乐,其词义淳古朴茂,为周公识之、传之而独存。(清)崔述:《丰镐考信录》,载崔述《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2页。周有天下之后,岐社为周之太社,仍以《七月》为周社祀乐,用于言“旧邦之业”。

《龚自珍集》卷一:“于民事已告成,而不胜塈茨之廑,则时当其逸,民习于劳也,夫且亟其所可缓,而在民有补葺宽闲之待哉。夫乘之为言,升也、治也。彼日中为昼,夜中为宵,何以往取茅归,而为绳之绞,则升盖其野庐之屋也。即日索以待蚕用,治屋以待耘耔,其为民事则一,由是祈来年百谷于公社,有不可缓者,《七月》之诗,旧邦之业也。”(四部丛刊本)。

三、协风作乐与社祀授时劝农的运行

《七月》以物候为序叙述周部族的农时活动,体现着商周时期社祀通过对自然物侯的观察来确定农时、推行农政的功能。我们通过分析社祀序物的功能,可以观察《七月》如何在协风作乐机制下形成了这一叙述结构,并进而总结“风土之音”的形成方式。

社祀为祭祀土地之主,其中蕴含顺天行气以授时劝农的内在要求。《国语·鲁语上》载曹刿谏鲁庄公时,言及社祀有助时、纳要的用意:“土发而社,助时也。收捃而蒸,纳要也。”也就是说,社祀并非简单地祭祀土地神,而是选择土气蒸腾、土气收敛之时进行祭祀,以求合乎自然的生发收藏之道。韦昭注言:“土发,春分也。……社者,助时祈福为农始也。……冬祭曰蒸,因祭社以纳五谷之要,休农夫也。”进一步指出春分祀社以助时的目的,在于祈求五谷丰登;而岁末报社的纳要,则是感谢土地赐予物产。其中,“土发而社”而进行的社祀,便是选在阳气发动的春分时节,以顺应时令。由此观察,社祀在很大程度上是依照时令运行对土地进行祭祀,意在授时劝农。

《国语·周语上》载虢文公谏周宣王时,言及籍田布时、助时的功能:


古者,太史顺时覛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厎)于天庙,土乃脉发。

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

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百官御事,各即其斋三日。……

是日也,瞽帅、音官以风土。廪于籍东南,钟而藏之,而时布之于农。稷则遍诫百姓,纪农协功,曰:“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土不备垦,辟在司寇。……民用莫不震动,恪恭于农,修其疆畔,日服其镈,不解于时,财用不乏,民用和同。

是时也,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故征则有威,守则有财。若是,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


这段文字虽然是虢文公劝谏周宣王籍田之事,从中却可以看出周农政系统的运作机制:太史顺时择日,稷纪农协功而令农耕,二官负责授时劝农。此与《礼记·月令》所言一致:


先立春三日,大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齐。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还反,赏公卿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毋有不当。


亦由太史择日,天子郊祀,然后“命相布德和令”,即授时于民,引导百姓按节气时令劳作,带有劝农的性质。值得注意的是,太史确定时日的依据,是观察物候的细微变化,来确定阴阳之气的变动。《月令》言孟春的物候为“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虢文公则概括为“顺时覛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厎)于天庙,土乃脉发”,史官、乐官通过星象、物候的变化,来体察天地阴阳的变动,最终确定立春、籍田的具体日子,再由农官稷以及其他官员颁布农政于天下。《大戴礼记·少闲》: “君时同于民,布政也;民时同于君,服听也;上下相报,而终于施。”通过上下有序的授时劝农,以顺天行气《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谓之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间相胜也,故为治,逆之则乱,顺之则治。”,引导农民按时进行农业活动。

虢文公言籍田时“瞽帅音官以风土”,其实点明了音乐与农时的关系。音官即乐官,籍田当日,由瞽蒙率领所属乐官“以音律省土风”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周语上》,第20页。,即采用音律来体察自然风气的变化,寻找风(时间)与土(空间)最为完善的契合点,用于授时,进而劝农。《周礼》载瞽蒙属官,有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瞽百有六十人,视了三百人,是为瞽蒙系统的乐官,即虢文公所言的“音官”。在周人的观念中,瞽、史掌天道。《国语·周语下》载鲁侯问单子天道如何,单子则对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认为自己并非瞽、史,不懂天道,言外之意,瞽、史精通天道。史知天道,在于精通历法;瞽知天道,在于能协风作乐。《国语·郑语》载史伯之言虞幕协风:“虞幕能听协风,以成物乐生者也。”虞幕为舜之后人虞思,其能“听知和风,因时顺气,以成育万物,使之乐生”,便是通过体察风的细微变动,来明确四季交替,进而按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天地运行之道来生产、生活。《左传·昭公八年》言:“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认为虞幕协风作乐之法传至后世瞽瞍,并未失传。韦昭也解释说:“瞽,乐太师,知风声者也。协,和也,风气和、时候至也。立春日,融风也。”认为以瞽师为代表的乐官能体察立春时日融风渐至,从而准确地预报立春之日。

协风作乐,是周乐形成的机制之一。《国语·周语下》中伶州鸠的概括是:


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律以平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物得其常曰乐极,极之所集曰声,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


简单言之,便是通过八音之间的协调,使得乐音能够应和八风,合乎阴阳秩序;同时也以音乐调整阴阳,使得天地秩序井然,是为乐正。按照《淮南子·时则训》记载,条风、明庶风、清明风、景风、凉风、阊阖风、不周风、广莫风等八风,分别对应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等八节。在这样的视阈中,八风作为阴阳之气的流动,体现着一年四季节气的变动,协风便是按照四季时节的变动来调整乐器、调和乐章,以应和时令的变动。《国语·晋语八》记载师旷言乐与土地的关系:“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相对于伶州鸠所言强调乐对天地秩序的呼应,师旷谈的是乐对天、地、人秩序的协调。其中的“乐以开山川之风”“风山川以远之”,正是对“风土”的详细解释,即音乐既可以结合节气变化以应和阴阳变化,又可以通过乐器、乐音中体现的阴阳蕴义来表达自然秩序,从而实现天人合一。《七月》中的“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则直接言“风气”的变动,觱发言风寒,栗烈言气寒《毛诗正义·豳风·七月》: “觱发,风寒也;栗烈,气寒也。”,乐官候风协气正是对特定区域中觱发、栗烈风气变动的细微体察,是为风土;付诸音律,则为风土之音。

风土之音的形成,正是瞽师协风作乐的结果。应劭《风俗通义·佚文》言师旷是瞽师:“师氏,师,乐人,瞽者之称,晋有师旷,鲁有师乙,郑有师悝、师触、师蠲、师成,又师服,晋大夫也。”瞽师所掌握的协气作乐之法,自虞幕便形成,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师旷所言的“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正是对瞽通过作乐作诗来应和时节变化这一职能的概括。瞽作乐,见于《国语·周语上》所载召公之言:“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瞽献曲,是指瞽以协风作乐的方式创作乐曲以应和时令。瞽作诗,见于《左传·襄公十四年》载师旷之言:“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明确了瞽有创作诗歌的职能,诗合乐而为歌。由此来看,瞽的协风作乐,其方式是谱曲作词演唱,其用意在于顺风行气而授时劝农。

这种协风作乐的音乐机制,便是以瞽、蒙、瞍为代表的乐师,体察八风的细微变化,用以确定四季中的八个重要时节。对乐官系统而言,他们在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调整乐器的音律,演奏相应的曲子,对乐器进行定音,对乐律进行调整。《周礼》所载籥章在春分、秋分、孟冬、季冬击鼓龡诗,用意于此,是为瞽献曲。《周礼·春官宗伯》又载瞽蒙除奏乐之外,还通过讽诵诗、歌唱参加礼仪活动。如在大祭祀、大飨时太师“帅瞽登歌”,大射时“帅瞽而歌射节”,瞽蒙还要结合时令来演唱歌诗以应和。这样,瞽的协风作乐,便是按照季节的变化来创制音乐,既可以演奏,也能用来歌唱。既然音乐要协风,那么音律与歌辞就要与八风、八节等时令变化息息相关。

瞽协风所作之乐今不可考,然其所为之诗,也就是当时的歌辞却流传于世,从协风作乐的音乐机制来看,这些歌辞当体现时令、物候的变化,方才能够“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从《大雅·灵台》的描写来看,西周瞽蒙协风作乐,是通过观察灵台、灵沼、灵囿之中风气、物候的变动来完成的: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於牣鱼跃。虡业维枞,贲鼓维镛。於论鼓钟,於乐辟雍。於论鼓钟,於乐辟雍。鼍鼓逢逢,蒙瞍奏公。


按照《白虎通·辟雍》的解释,灵台的功能在于“考天人之心,察阴阳之会,揆星辰之证验,为万物获福无方之元”,即筑台以观察星辰,确定阴阳变化的节点,顺天行气以布时,太史在此确定历法。灵台周围建有灵囿、灵沼,可以通过观察物候、鸟兽的细微变化来验证时节。《诗经正义·大雅·灵台》引《公羊》之说:“天子有灵台以观天文,有时台以观四时施化,有囿台观鸟兽鱼鳖。诸侯当有时台、囿台。诸侯卑,不得观天文,无灵台。”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24页。《夏小正》《月令》《四民月令》中皆以物候作为季节变化的征兆,例如灵囿之中麀鹿的攸伏、濯濯,以及白鸟的归来、鱼的变动,皆被作为气候变化的参照指数。郑笺言:“文王作灵台,而知人之归附;作灵沼灵囿,而知鸟兽之得其所。以为音声之道与政通,故合乐以详之。”《诗经正义·大雅·灵台》,(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24页。他借鉴了孟子的解释,将之作为文王作台、作沼与民同乐的标志,是为风德。于灵沼、灵囿之中观察动物的细微变动,来确定节候更为细致的变动,瞽蒙要能够描述出来,并通过镛、钟、鼓等乐器等体现出来,通过相应的歌辞演唱出来,是为协风作乐。《灵台》中的“蒙瞍奏公”,从行政角度而言,是虢文公所言的“瞽帅音官以风土”,确定准确的时节;从艺术角度而言,则是召公所言的“瞽献曲”、师旷所言的“瞽为诗”。

由此可见,瞽蒙通过献曲、献诗来协风作乐以风土,实际是以乐曲、乐歌来体现时节的变动。就音乐而言,是生成新的乐歌。就乐政而言,是为籍田、祀社等活动提供乐奏。就行政而言,是为农耕进行准确的授时。就乐治而言,其所献的曲、歌,作为创作,可以用于观风;作为演奏,可以用为举行特定礼仪活动的固定曲目。

这样来观察《七月》的结构,其先言历法,形成一个时间叙述的框架,是太史“顺时覛土”的结果;然后叙述风气与物候的变动,是瞽蒙、音官候气协风之辞;最后言农事如何。全诗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对一年物候的变化进行了详细描写,合于月令系统所载的物候;所言及蚕、桑、种、获的场景,则合于农政系统的农事、聚会、祭祀等顺序。其结构既合于《国语》《左传》的授时劝农系统,也可以与《月令》对读,为豳地乐官协风作乐的产物。

综上所述,《七月》作为《豳风》之首,本为周部族居豳时协风所作之乐,用为豳社祭祀之乐。注1周部族居豳期间,尚处于“陶复陶穴”的简朴状态中,只能以土鼓、蒉桴、苇籥等从有夏继承而来的简陋乐器进行演奏据《礼记·明堂位》所言,土鼓、苇籥被视为伊耆氏之乐,1980年山西襄汾县陶寺出土的土鼓,以陶土为框,两面蒙皮,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郑玄注引杜子春云:“土鼓以瓦为匡,以革为两面,可击也。”伊耆氏“始为蜡”,又发明土鼓用于祭土,直到汉代蜡礼仍使用之,《汉旧仪》言:“方相帅百隶及童女,以桃弧、棘矢、土鼓,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洒之。”籥作为吹奏乐器,被广泛用于《诗经》时代的音乐演奏之中。参见王秉义《远古乐器“籥”考释(上)》, 《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王秉义《远古乐器“籥”考释(下)》, 《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唐朴林《籥——单管?多管?——兼与王秉义先生商榷》, 《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豳诗、豳雅、豳颂皆用土鼓与籥合奏,以应和时令变化而赋农事,引导周人按时从事农业生产。因此,《七月》在使用时当分章演奏,意在调和阴阳而不误农时,故多言物候、农政,具有顺天行气、授时劝农的功能,用为周族祀社之乐。

注1曹胜高:《〈鸱鸮〉与“武丁周”“实始翦商”史事考》, 《文学遗产》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