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成人仪式的“半”与恋爱阶段的“双”
一 成人仪式的“半”
祖先鱼一共生下了77个儿女,最后一个是“半”:饭半生半熟是“半”,母亲生下的儿女,儿子是“半”姑娘也是“半”,凡是吃得吃不得,认得认不得的,只要是“半”,都是“半”。
——“祖先鱼上山”
僾尼语把“人”叫作“搓”,把“小孩”叫作“然”。在汉语的认知体系中,“人”是统称,“小孩”是“人”的下属分支种类。而在僾尼语的认知体系中,“搓”不包括“然”, “然”也不隶属于“搓”。换句话说,僾尼人认为未成年的男孩或女孩不能算作完整意义上的“人”,既不享受做人的权利,也不承担做人的义务。问及当地老人,他们告诉笔者说:“小娃娃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 ‘然’, ‘然’的意思就是 ‘半’。”
(一)“半”的本土认知
就“半”的含义,笔者询问过当地的多位老人,他们为笔者讲述了一则在当地广为流传的神话传说。神话讲述了祖先鱼如何生下世间万物并孕育它们成长的过程。在这则神话故事中,僾尼人原始思维以其特殊的认知结构及认知方式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关于自然与人类的神奇画卷。在这幅画卷中,生命没有被划分为各自独立的领域,而呈现出“一体化”
的形式,它以奇特的方式沟通了形形色色的个体生命形式。在这则神话中,僾尼人的祖先是一条生活在大海中的鱼。这条祖先鱼生下了世间万物:老大是“天”、老二是“地”、老三是“有”、老四是“无”……祖先鱼一共生下了77个儿女,最后一个是“半”。饭半生半熟是“半”,母亲生下的儿女,儿子是“半”姑娘也是“半”,凡是吃得吃不得,认得认不得的,只要是“半”,都是“半”。
在这则奇异的神话中,自然界和人类世界没有截然的分界线。世间万物可以按有形和无形进行分类,也可以按颜色不同予以认知,还可以按无边与有边赋予内涵,等等。例如,“生”可以是阿妈生小娃、庄稼发芽和长高、酸涩的或不成熟的乌沙梨;“死”可以是人死、石头不动或心眼不活的憨人。祖先鱼的最后一个子女是“半”,它既指有形之物,也指无形之事。当地老人告诉笔者,等姑娘、小伙长大了,成人了,就不是“半”了。在僾尼人的本土认知中,“半”可以指事物半生半熟的状态,也可以指半人半神的精灵,还可以指个人所处的既非A也非B的中间状态。这种“半”所指代的“中间状态”颇似范·盖纳普的“通过仪式”和维克多·特纳的“阈限”。在盖纳普看来,“中间状态”指个体的生活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的连接点或转折点,通过“中间状态”,通过仪式实现了从“分离”向“结合”的过渡。特纳把盖纳普的“通过仪式”发展为“阈限”仪式,认为“阈限”阶段是仪式过程的核心,它是一种处于两个稳定状态的“转换”。在阈限期,受礼者进入了一种神圣的仪式时空,所有世俗的分类都不复存在。
在僾尼人的原始认知体系中,以“半”为标志的“中间状态”不仅指人生礼仪中诸如出生、成年、嫁娶、死亡等重要仪式过程,还延伸至传统文化对个人行为规范的社会性要求。例如,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为“半”,到了恋爱结婚年龄而不恋爱不结婚的男子或女子也为“半”,不能生育的夫妇为“半”,只生男不生女的夫妇为“半”,只生女不生男的夫妇为“半”……僾尼人认为,“半”的状态阻碍了人生理想的顺利实现,所以要以各种方式促成“半”的顺利过渡或转换,并在传统文化中不断强化相关意识。这种意识也是实现“磨盘双合”的前提条件。
(二)成年礼仪中的“半”的转化
僾尼姑娘、小伙在成年前,算不得“人”,只能算“半”。这一状况在“成年礼”后得到完全改观。“如果是仪式,我们就不能从举行仪式者的意图来分析,而是从仪式举行之后所产生的影响、从关系或特性的隐喻或变化来分析。”从此,男孩女孩都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和实际意义的“人”,小伙子被称为“然达”,意为年轻男子;姑娘被称为“咪达”,意为年轻女人。此时的小伙、姑娘就开始享受做人的权利并承担做人的责任和义务。
西双版纳的僾尼人把“成年礼”当作姑娘、小伙长大成人、步入社会的重要标志。“成年礼”的日子大多选在年首的“嘎汤帕”节或年中的“耶苦扎”节,同龄男女相约举行。“成年礼”主要包括染齿和换装两个内容。
1.染齿
在南糯山的僾尼寨子中,50岁以上的老年人几乎都染过牙齿。老人们说,在过去,不染牙齿的人是很难找到心上人的。染牙前,把一种野生酸果“嘎切”切开,用其酸汁涂抹在牙齿上使牙釉质软化,1~2天后开始正式染牙。染齿时,将带胶虫的生紫胶片放到火塘旁烘烤,等软化后敷在牙齿上,两三天后再取下,这时的牙齿就变成紫红色。染齿是男女成人的一种标志,更是僾尼人显示牙美的一种方式。染了牙齿的姑娘、小伙具备了找对象谈恋爱的资格。现在,在南糯山的青壮年僾尼人中已难得一见染齿的情况,他们也觉得“黑牙齿”不是外面世界的审美标准。但每个寨子里都会保留一两棵紫胶树,村民们对染齿的细节也谙熟于心。
2.换装
在笔者的田野工作中,没有机会亲身参与观察少男少女的换装仪式,一来是机缘不巧,二来是因为现今的换装仪式不再像以前那样正规了。但几乎每个30岁以上的已婚妇女都能将换装的过程与环节一一道来,五六十岁的老年妇女更是细心收藏着那些包含着她们青春印记的物件。以下是笔者搜集自田野点的访谈材料。僾尼小姑娘3岁前的着装与男孩不作区别。孩子出生取名后戴黑色小帽,满月后,小黑帽上装饰一个小银泡。3岁后换成一种有别于男孩的圆形青布小帽,上面镶有一条白边和一条绿边,并装饰彩色帽缨,僾尼语叫“屋果”,男孩的小布帽仅装饰少量银泡,叫“屋多”。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的帽子上逐渐出现了银饰品并装饰有彩色羽毛。僾尼姑娘到了十四五岁,家人便择吉日为其举行换装仪式。参与换装仪式的人员仅限于家庭成员,也偶有女孩邀约相好的同龄女伴一起进行换装的情况。换装仪式中,衣裙的式样变化不显著,但装饰品有所增加,如无领左襟上衣的前胸后背加挑有美丽的刺绣图案,上衣两侧和袖口等部位添加彩色布条和五彩线花球,裙子的后部加皱褶等。
但是,帽子却有了很大变化。成年仪式中,女孩换戴的帽子称为“屋确”。此种帽子和之前的圆形布帽完全不同,帽子里装有一个围住脑壳的竹圈子,后脑勺上装有一个长约9厘米的圆竹筒,附上一圈约1厘米宽的小竹环。帽子用黑布衬里,六七十颗圆形的银泡分别装在前额两侧的竹圈上,帽檐上装饰有五彩的花球和各式彩色的缨子。帽耳边分别坠有四五对圆形银制品将两耳遮住,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前额直至头顶用一块三角形的黑布“帕卡”遮住,系上红色小布条,帽绳从耳后拉至下额并拴在脖前。成年女性帽子上的银饰是僾尼女子服饰中最具特色的部分。装饰部位不同,所选用的银饰也不同,名称也随之而异。例如,装饰于帽顶和帽后的银子叫“匹果”、帽檐上的银子叫“铺习”、从帽子前部正中向左右两边延伸至帽子后部的串状银饰叫“屋巴”、帽耳边叮当作响的银饰叫“匹梭”、插在头顶的银簪子叫“丫纠”。(见图1-1,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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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僾尼女性不同生命阶段的头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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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僾尼女性穿着民族服饰
大巴拉寨的米洒(42岁)向笔者展示了她的帽子:帽子上的银饰中,有的是本地银匠打制,有的是明清时的钱币如清代光绪年间的铜钱,民国时的钱币如半开、银大头等,也有来自缅甸、印度、法国等国的钱币。她告诉笔者说:僾尼妇女头上的银饰品是家庭富裕的象征。帽上银饰多的姑娘,不仅在同龄的姑娘中享有较高的地位,也更能得到小伙子的青睐。实际上在笔者看来,妇女帽子上的银饰在有意或无意间承载了一段僾尼人积累财富的历史,并展示了一种海纳百川的民族胸襟。
僾尼小伙子在15岁左右跨入成年人的行列,具备了谈情说爱的资格。小伙子一般不举行正式的成年或换装仪式,由母亲视情况和时间为儿子换上成年人的服装即可。僾尼男子下穿宽腰大脚裤,上衣为无领左衽或左开襟的宽大外套。左襟宽出的部分从胸前系成三角形,纽扣分别设在右腋一颗和左前二颗。纽洞是用粗布棉线做成的圆扣,纽扣为竹木或银质的两种。银饰多镶在左衣襟的边缘,从领口开始,顺序排列至右肋下。男子成年后,也要束绑腿,僾尼语叫“克刀”。绑腿布是一块宽约100厘米的黑布,用蓝黑色绳子绑于小腿上。此外,成年男子要打“包头”。包头布宽约30厘米,长约2米,圆盘似的层层缠绕于头上,其尾部高高翘起,正前方装饰若干饰品,有银饰、五彩的花球、斑斓的羽毛等。外出劳动或打猎时,男子腰佩腰刀、肩背粗布挎包、肩扛长枪或弩等。当然,这样的装束在今天的南糯山已经很少见了。男子们大多着汉族的上衣长裤,头戴绿色或蓝色有檐军帽,脚蹬帆布运动鞋。但在重要的场合还可以偶尔瞥见传统的黑色棉质、配有银饰的上衣。
3.跨入成人行列
刚戴上包头的姑娘哟/告别了小姑娘的生活/是你谈恋爱的好时光/你可不要满不在乎/过了这段时光/你就是个老姑娘/刚戴上包头巾的伙子哟/结束了小捣蛋的生活/是找姑娘的最好时期/你可不要为此而骄傲/过了这段时光/你就会成为老伙子/
水牛角与耳朵一般齐/是一生中最勇猛的时候/牛角超过耳朵后/就长出硬茧一层/少男少女是蹦跳的年龄/告别了少男少女/人就老成有智慧/就要考虑人生大事/勇敢的伙子能摘到好花/聪明的姑娘能擒住牯牛/告别了少男少女/生活更甜情更浓/责任重大莫退缩/
在这首僾尼歌谣里,十五六岁的小阿布(姑娘)被比作含苞待放的鲜花,十五六岁的小阿利(伙子)被比作刚长胡子的小老虎。经过了“戴上包头”的成年礼,姑娘、小伙就享有恋爱权利:勇敢的伙子能摘到好花,聪明的姑娘能擒住牯牛。歌谣用轻松诙谐的语言催促小伙、姑娘不要辜负青春好时光,快快寻找心上人。经过了成年仪式的少男少女不再是半生半熟的“半”,而进入一个完整而稳定的状态。但就僾尼人对“磨盘双合”社会性别理想的追求而言,完成“半”向“搓”的转化,只是朝着理想迈出的第一步。而理想实现的前提,必须要完成“个人”向“双合”的转变。因此,僾尼人的成年仪式所包含的内容和步骤不仅限于形式上的转化,更着重于少男少女跨入成人行列之后,要承担的责任和履行的义务。经过了成年礼,姑娘、小伙不仅具有了恋爱的权利,也要承担起赡养老人、关心弟妹成长的义务;有了寻找心上人、组成家庭的权利,也就有了生育儿女、操持家务、生产劳动的义务;有了参与公共活动的权利,也就有了遵守公共秩序、遵守伦理道德的义务。
二 “自由自在”的恋爱理想——“双”转化的前奏
人到十五六岁,心不动也动了,人到十六七岁,情不动也动了。姑娘和伙子,像两只筷子一样齐了,伙子和姑娘,像两只脚离不开了。
——“窝果策尼果”
经过了成人礼的小伙、姑娘,心智上日渐成熟并具备了独立的人格,开始为承担社会责任做准备。而这一切的达成,必须以实现“双合”为前提,就如同“两只筷子一样齐了、两只脚离不开了”。在僾尼山区,姑娘、小伙到了十六七岁还不找对象不谈恋爱是很少见的,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比较“木讷”的人,同龄的伙伴也会在一旁敲边鼓:
山花艳丽莫过三日/姑娘漂亮莫过三年/姑娘不要辜负好时光/寨里英俊的阿哥/好时光莫过三年/五拃肥猪最合适/因为它要出栏了/伙子大了要找情人/姑娘大了要会情郎/
2007年,笔者在南糯山向阳寨采访的时候,索江刚满18岁,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伙,但性格木讷、内向。比他小两岁的弟弟索门倒是很开朗外向,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有一天,索江对笔者说:“我原来也有过两个女朋友,后来觉得不太合适,就没有好了。”在后来一次和索江阿妈的闲聊中,证实索江没有说真话。事实上,他从没有过女朋友。索江阿妈说,索江对“没有女朋友”这件事非常在意,内心也很焦虑,因为小伙子到了索江那个年龄还没有女朋友是让人羞愧的一件事情。于是笔者明白了索江对笔者说谎的原因。一年后,当笔者再次踏进向阳寨,索江就兴高采烈地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我有女朋友了。”由此看来,僾尼人文化中的“成人仪式”不仅完成了“半”向完整人格的转化,还吹响了向“双”转化的前奏曲。至此,小伙、姑娘便进入实质性的恋爱阶段。
“恋爱”是僾尼姑娘、小伙进入成年人行列的主要任务和社会活动,因为它是实现婚姻生活“双合”的必经阶段。没有恋爱就迈向婚姻的行为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合规范的。在僾尼青年的心目中,恋爱理想就是“自由自在地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首歌谣里这样唱道:
亲亲的阿哥(阿妹)哟/我们像两只鸽子相亲相爱/千张弓万支箭也不能把我们拆开/我们悄悄交换了定情物/对着天地立下誓言/我们想在一张篾桌上吃饭/我们想在一丘田里干活/不管爹妈反对哥嫂斥骂/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几千个声音听过了/没有一个像你的声音一样甜美/几千张面孔看过了/没有一张像你的脸一样亲切/亲亲的阿哥(阿妹)哟/我们命中注定一辈子在一起/
在这样的认知体系中,曾经由“自由恋爱”步入婚姻殿堂的父母对于成年儿女的恋爱一般不会横加干涉,对他们在恋爱过程中结交的对象也不会指手画脚,有时父母连儿子或女儿的恋爱对象的名字也不知晓,因为年轻人婚前的恋爱对象有可能随时更换。笔者在南糯山石头新寨的调查中就观察到,当地的僾尼妇女有把情人赠送的牛角饰品佩戴在帽子上的习俗,这样的牛角饰品越多,就说明姑娘的追求者越多,这是妇女们引以为豪的事情。直到儿女向父母正式报告结婚意愿的时候,父母才会仔细询问对方的家庭背景、个人人品等方面的问题。但这些做法常常流于表面,大多数父母都会尊重孩子们的选择。记得笔者在采访一位在勐海县政府任职的僾尼女性时,她用“僾尼女人心中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浪漫”来形容她母亲和自己的恋爱婚姻生活。听了这一席话,笔者感动了好久。
僾尼姑娘、小伙婚前享有充分的社交自由,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很多僾尼村寨都有专供青年聚会的“公房”。而一些村寨至今仍保留着到寡妇家进行社交活动、寻找心上人的习俗。此外,一般僾尼家庭在儿子成年后,要在自家大房子“拥戈”旁边另建一小屋,僾尼语叫“扭然”(意为“恋爱房”),供儿子串姑娘(找男女朋友)、结婚、生育直至分家。
然而,“自由自在”的恋爱理想并不意味着男女之间可以随意结交异性朋友或草率地将自己的情感交与他人。绝大多数僾尼青年严格奉行着传统文化所推崇的择偶标准和恋爱观,而这些道德原则和价值取向保证了恋爱中的男女青年能够实现恋爱阶段的人生理想并顺利地跨入婚姻生活,继而履行“做人的责任”。例如,当地的僾尼未婚男女青年有自己的青年组织和领导者。男性领导者称为“扎达阿尤”或“扎祜阿尤”,女性领导者称为“米达阿尤”。两者都由群体中年长并未婚的成员担任,他们一旦结婚,便由他人接任。其主要职务是领导和管理未婚男女伙伴的社交活动,调解爱情纠纷,教育和处罚违反哈尼族传统及两性道德准则的成员,批准和协调不同村寨间男女青年的爱情关系。此外,僾尼人找对象不仅重容貌,更重人品,他们认为,结婚不仅仅是男女双方的事,更是家庭和家族的事,因此在选择对象时,对方的家庭教养和本人的人品是非常重要的。在相识、相亲、相爱的整个过程中,姑娘侧重于选择掌握优秀生产技术、体格健壮的小伙;小伙侧重于选择具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能够持家理财、心灵手巧的姑娘。在恋爱过程中,“男女双方的机会是均等的,权利也是平等的”
。民歌里唱道:
(女唱)我愿意嫁的汉子/能相依相伴过日子/风风雨雨一辈子/能盘田种地过日子/岁岁勤劳一辈子/能稳稳当当过日子/心心相印一辈子/
(男唱)选姑娘不能只图漂亮/要是经不起雨淋风吹/怎么理家过日子/怎么哺育孩子长大/我心爱的人/好比鼓鼓的豆子/好比黄黄的谷子/豆子结满山坡不嫌地瘦/谷子年年生长带来富足/
僾尼人认为,一个家庭讨进一个好媳妇,就会使这个家庭“好”起来;一个寨子讨进一个能干的媳妇,整个寨子里的人脸上也有光彩。所以,聪明能干、心地善良、尊重长辈、孝敬父母的人,往往是年轻人心仪的对象。此外,年龄也是僾尼人择偶中要考虑的重要因素。通常情况下,僾尼夫妇是“老妻少夫”,在笔者调查的中、老年夫妻家庭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夫妇都是女大男小,年龄一般相差2~4岁。在僾尼家庭里,当家的是妇女而不是男子,她们不仅和丈夫一同承担着生儿育女、敬老养老的家庭责任,还掌握着“家庭经济大权”。因此,僾尼人认为,妻子比丈夫年长,比丈夫“早一天见太阳”、“多一天吃冷饭”、多一些生活阅历,才能成为家庭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此外,僾尼老人说:“女人年长几岁,心也就不乱了,能踏踏实实地守住家。”
当然,僾尼人的择偶观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下,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关于此问题,本书的后面章节有所论述。
三 恋爱理想的解构与惩罚
(一)殉情
“自由自在地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僾尼青年男女的恋爱理想,只有在这个理想的框架内,恋爱中的男女才能将真心付予对方,并享受男女之情带来的快乐和愉悦,也才能顺理成章地进入下一个人生过程——步入婚姻的殿堂。但天有不测风云,民族间不和、父母的嫌贫爱富或意外事故,都会造成恋爱理想的破灭,继而使恋爱中的男女双方选择极端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希望到另一个世界实现“磨盘双合”理想。“殉情”在僾尼人的现实生活中极为少见,笔者在田野工作中也没有发现个案,但哈尼族的民间故事和歌谣中却不乏这方面的描写。
鸠为和吉坐为西双版纳僾尼人的两个支系,曾因历史宿怨,互不通婚。下面这首民歌讲述了一个鸠为小伙子和一个吉坐少女相爱的故事。在族群的仇怨中,一对相爱的少男少女只能选择殉情,以求得在另一个没有怨仇的世界里结为夫妻,完成向“双合”的转化。
(女)鸠为的阿哥哟/你的阿妹已来到/你不要迟疑我们坐一道/
(男)吉坐的阿妹哟/青崖上的阿哥已等多时/青青的山崖是我们的证婚人/让大地做我们的婚床/有千仞厚万仞长/谁也摇不动捣不烂/
(女)爱是一个不可摆脱的精灵/今夜里我享受到神灵的真谛/上天要毁灭我/我也在所不惜心甘情愿/今夜实现了我的心愿和你的心愿/结合成一个精灵长存人间/狗闹花已开放在我们身旁/它将把我们带到遥远的地方/
(男)那里没有冤家械斗/只有成对的鸟儿翱翔/只有并蒂的莲花开放/只有我们的爱长依依/只有我们的情绵绵长/
此外,也有因为父母嫌贫爱富导致儿女走上殉情之路的悲剧。相传很久以前,有一对僾尼青年男女,男的叫批耶,家境贫寒,女的叫罗巴,家境富裕。批耶和罗巴相互爱恋,悄悄定下终身。可是罗巴的父母嫌弃批耶贫穷,为罗巴另寻了一个富家子弟。罗巴一气之下便一个人住到了远离山寨的田蓬里,却不幸被老虎吃了。批耶得知噩耗后,悲痛欲绝,站在罗巴家的楼房下,悲痛欲绝地唱道:
罗巴是一位多么美丽的姑娘哟/我们曾是一对多么相爱的情人哟/就像榕树和青藤不能分离/可如今,凶狠的老虎哟/夺去了我心爱的姑娘/老虎一样狠心的父母哟/埋葬了我们美好的情感/想起含恨死去的情人哟/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既然我的爱人已离我远去/我哪有心肠一个人活在世上/世间不容我们相爱/阴间里我也要把爱人寻找/
(二)私奔
笔者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曾收集到姑娘或小伙违抗父母意志和心爱的人私奔的案例。20世纪80年代初,大巴拉寨少女黑娥年方十七,聪明美丽,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姑娘。小伙克索刚过二十,踏实肯干,是寨子里人人喜欢的年轻人。黑娥和克索深深相爱了。可是黑娥的父母认为克索家太穷,配不上自己的女儿。黑娥不顾父母哥嫂的反对,悄悄和克索躲进山林里……现在,克索和黑娥是寨子里人人羡慕的好夫妻。黑娥说:“克索家真是太穷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妈妈很生气,本来出嫁的姑娘要给十套衣服,她才给了我一套。不过他们现在看到了,我和克索过得很好,我一点也不后悔。”
另外一个案例是南糯山半坡寨的姑娘斯度和小伙子罗大。事情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斯度和罗大两人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互相爱慕并定下了终身,可双方的父母由于一些小过节,不同意年轻人的婚事。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私奔到大山里躲起来,没有被子,身上的衣服就是被子;没有吃的,挖一些山茅野菜和剥一些芭蕉芯充饥。10多天过去了,亲戚们不放心,到山上把他们找回家。在亲戚家杀一只鸡,驱邪赶鬼,姑娘换上了婆家送来的衣裳裤子,返回到婆家居住。这样的情况就不再举行婚礼,新娘也要等上好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回娘家。
(三)“合同制”婚姻
社会性别既然是一种被社会文化建构起来的社会制度,其必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发挥着稳定社会结构、协调社会机制的社会稳定器作用”。在僾尼山寨,社会性别关系作为一种制度文化和一种组织结构,在规范和校正处于该文化结构中的人的行为时,表现出极强的文化干预性和权威性。在僾尼山寨,未婚生子的女人被称为“麻瑶”。如果姑娘通过“串姑娘”怀了孕,而和她相恋的男子又不愿或不能娶她为妻,就得由全家甚至全寨的人为她找一个丈夫,这个过程叫“卡暗”,意为降价处理。姑娘本人即使不愿意,也必须嫁过去,否则小孩生下来要被弄死,姑娘本人也要被赶出村寨。
1.被强制纳入“磨盘双合”模式
南糯山水合寨的姑娘确美和搓丽都经历过和心上人相知、相爱的过程。后由于种种原因被迫和男方分手,最后不得不在胎儿出生之前匆忙出嫁。确美在出嫁后26天生下一个女孩,搓丽在出嫁后16天生下一个男孩。
下面这首歌是上文提到的确美的母亲(63岁)含着眼泪唱给笔者听的。(女儿):我长大了,懂事了,我的青春年华来到了;我有了心爱的人,白天黑夜想和他在一起;我不顾爹妈的反对,要嫁给心爱的人;我要随他走到天边,走到海角,我要与他终身相守。(母亲):我那花一样的女儿呀,你的年纪还太轻,听信了那个男人的花言巧语,上了他的当;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后悔来不及了;小小的娃娃怀上了。(寨老):可怜的姑娘呀,我们看着你长大,你从小到大手脚齐全,干干净净,现在却做出了错事;没有和他(要嫁的丈夫)谈过恋爱也得嫁了,肚子里的娃娃不能等;这样的婚姻有两种结果:万一嫁到好男人,你还会得到幸福;万一嫁错的男人,你会苦上一辈子……
在南糯山的僾尼人眼中,未婚先孕是传统文化提倡的,而未婚生子则是传统文化排斥的。未婚先孕并可以和心上人结为夫妻的女人被认为是有福气的女人,婆家也会为这件事感到高兴。所以,寨子里哪家人讨来的媳妇是怀有身孕的,人人都非常清楚,而女人们也会在私底下炫耀自己是“怀着孩子嫁过来的女人”。在僾尼人看来,婚前怀孕并未违背传统的“恋爱理想”,反倒有助于达成后一步的“磨盘双合”的婚姻理想。僾尼人居住的地区大多属于边远山区。在过去物质和技术条件都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僾尼人形成了一套对生死的认知和关于生命更替延续的文化。“在新生儿死亡率相对较高的时期,只有靠多生育来保证绵绵不断的世代更替,才能艰难维持本群体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与平衡。”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僾尼人关于“怀着孩子嫁过来的女人会为家族带来福气”的观念。
而“未婚生子”却完全不同。“麻瑶”一旦生子,就会将自己、家人及新生儿置于一种传统道德观念所排斥的、非“磨盘双合”的境地,因为这种行为势必挑战“父母—子女”的理想家庭模式。在笔者采访的僾尼寨子中,并未发现真正未婚生子的女人或所谓的“单亲(母)家庭”。因为在这种情况既成事实之前,当事人所在的家庭、家族甚至整个寨子都会借助传统的力量,想方设法予以制止和弥补,把“麻瑶”强行纳入“磨盘双合”的婚姻家庭模式。
笔者在南糯山收集到的“合同制”婚姻有7起,所占比例很小,但足以说明作为一种制度文化的社会性别关系的干预强度。当事人都是40岁以上的中年夫妻。在僾尼人的传统文化中,流产是被严格禁止的。为了腹中的胎儿,年轻的母亲们不得不违背意愿和并不相爱的男人缔结“合同制”婚姻。可以说,“合同制”婚姻是对理想的恋爱婚姻模式破灭后的一种文化补偿措施。这种措施是在无奈的情况下,传统文化采取的一种变通手段,目的在于维护和传承文化既定的规范和原则。
这种婚姻虽然在形式上达成了“父母—子女”的家庭模式,满足了传统文化对“磨盘双合”的维护,实质上却是对当事人的一种文化惩罚行为。“合同制”婚姻中的女方对这种强制性婚姻是极不情愿的,但无力反抗。而“合同制”婚姻中的男方往往是寨子里“最差”的小伙,他们要么智力上有缺陷,要么本人过于木讷、笨拙。“合同制”婚姻虽然从表面上帮助当事双方完成了传统文化中“做人的责任”,却把他们置于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婚姻状态。
2.再次“出轨”
从表面上看,“合同制”婚姻的强制性补救措施最终促使当事人进入“磨盘双合”的模式,但没有帮助僾尼青年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自在在一起”并“欢欢喜喜结连理”的恋爱婚姻理想。因此,悔婚的情况时有发生。
向阳寨的女子米洒怀孕后,由父母托人帮忙将她嫁到了苏湖寨,婚后1个月生下一个男孩。结婚的当天,新郎所在寨子的寨主、贝摩、寨老和新郎父母等人为新娘定下规矩:结婚后不得以任何理由提出离婚,要安安心心和丈夫过日子,养育孩子,侍奉老人。米洒结婚后,也踏踏实实和丈夫过了一阵子,并生下了一男一女。等到孩子长到七八岁时,米洒和丈夫日渐不合,常在外人面前数落丈夫不像男人。但当初“合同制”婚姻立下的规矩是不可更改的,米洒不能提出离婚。无奈之下,米洒偷偷跑回向阳寨,和寨子里的几个已婚男子“勾搭”。这样的出轨行为严重威胁到僾尼人“一夫一妻”的婚姻模式,为传统所不容。无奈之下,米洒的丈夫主动提出了离婚。
“合同制”婚姻中的妇女,由于没有完成由“恋爱”到“婚姻”的顺利过渡,违背了传统文化对婚姻生活中“磨盘双合”的社会性别关系的要求,被排除在传统文化的框架之外。接下来,传统文化又以补偿或保护的名义将她们强行纳入传统框架。而某些不甘示弱的女人,只有靠“出轨”来挑战传统婚姻观念,从而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或自我实现。
“合同制”婚姻在满足传统文化对“磨盘双合”期望的同时,在本质上扼杀了经由“自由恋爱”进入“婚姻殿堂”的理想诉求。而对于年轻的一代,随着医疗技术的日益发达和“流产”观念的日益普及,“合同制”婚姻在年轻人中已基本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