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兴歇皆进化
——衰老与寿命的进化
世界上第一部文学作品,两河流域的史诗《吉尔伽美什》,是一幕一位恐惧死亡的君王,寻找不死药,历经艰险并最终失败的悲剧。寻求长生,逃避死亡,可以说是深植于人类文化根基的普遍主题。从古至今,无数追求“不死”的尝试都失败了,是谁决定了我们会衰老和死亡?是神的旨意,还是宇宙运行的原理?我们能找到答案吗?
高堂明镜悲白发
衰老有许多征兆,而其中最准确,也是最冷酷的征象是出现在统计学的图表上的死亡率。
人类的死亡率遵守“先降后升”的规律。刚出生的孩子是很娇弱的,毫不奇怪,婴儿的死亡率比较高(在卫生条件不佳的地区,是非常高),随着逐渐长大,死亡率逐渐下降,在10~12岁达到最低点。然后死亡率就开始回升,而且速度相当快。
19世纪,爱丁堡的精算师本杰明·冈伯茨(Benjamin Gompertz)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每过一段时间(平均而言是8年,实际可能在7~11年之间),死亡率就提高1倍。非常准确,不论是和平年代的工业社会,还是“二战”的集中营,都遵守这个规律。虽然在艰苦的条件下,同年龄的人其死亡率可能要高上几十倍,但随着年龄增长,死亡率上升的速度却是惊人的相同。
为了说明这个死亡率上升的道理,数学家卡尔·夏普·皮尔森(Karl Sharpe Pearson)让他的夫人玛丽·夏普·皮尔逊(Maria Sharpe Pearson)画了一幅画,题名《生命之桥》(The Bridge of Life),桥上排列着从婴儿到老人,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桥下的死神们用各种武器对准他们,随着人的年龄增长,死神的武器越来越精锐,从弓箭、老式机枪一直到温彻斯特连发步枪。
死亡率提高的现象说明,除了病菌、污染和交通事故,有一个致命的因素一直稳定地存在,把我们推向死亡,这个盘旋在我们头上的恶神就是衰老。不论你在何时何地,幸与不幸,衰老都是公平的,它总是要找上你。
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率按照指数(翻倍)增长,这就导致一个让人不快的现象:你越老,你庆祝下一个生日的可能性越渺茫。30岁的人,几乎肯定能活到35岁,但百岁老人活到105岁的可能性,即使在医疗条件良好的那些国家,也只有3%。
白纸上看到的数字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如果不知道那些很老的老人的死亡率是以多么惊人的速度攀升,我们会很容易认为,既然有人寿及百岁,那么150岁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一位英国农民托马斯·巴尔(Thomas Parr),曾声称自己寿达150岁,他成了大明星,搬到伦敦过着优越的生活,还被皇室召见。巴尔于1635年去世,他的身体(当然)不像活了150岁的样子,即使当时最棒的医生,科学史上的大人物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也没有怀疑巴尔是个骗子,只是责怪他大吃大喝,把身体搞垮了。
今日的吉尔伽美什,不该遇到很多灾祸和怪物,却应该遇到很多骗子。巴尔的伎俩一直长盛不衰。厄瓜多尔有一个名为维卡邦巴(Vilcabamba)的小镇,20世纪70年代,医学专家来这里考察,很多老人声称自己活到了百岁,最老的有142岁。这个地方迅速走红,经济大振,还有人投资要盖饭店。后来对维卡邦巴人的骨骼检查发现,百岁老人都是假的。某个穷乡僻壤发现“长寿老人村”的新闻,一直层出不穷,在中国也有——毕竟这么做有利可图。
“死亡率八年翻倍”的原理,可以让我们避免被数字哄骗。因为死亡率的上升,在一个社会里,老人的数量应该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减少,越老的人越稀罕,这个稀罕的程度,很可能超出你的预料——百岁老人在新闻上占不到多大版面,105岁老人过世能使举国轰动,有可靠记录活过120岁的人,古今中外,只有法国的珍妮·露易斯·卡尔芒(Jeanne Louise Calment)女士一人而已(享年122岁164天)!
如果人口调查员发现,哪个地方的数据里,某一年龄阶段的老人异常多(维卡邦巴的人口只有800多,“百岁老人”却有二十几人),就知道他们在撒谎了。这叫“年龄堆积(ageheaping)”。哈佛大学和爱荷华大学的动物学教授,史蒂文·N.奥斯泰德(Steven N. Austad)开玩笑说,长寿的秘诀就是,文化水平要低,人口统计资料要烂。奥斯泰德是个很棒的科普作家和研究者,我们以后还要提到他。
今人不见古时月
生物学和老年医学的专家罗杰·戈斯登(Roger Gosden)记录了一个102岁老人的死亡病例。这个不幸的人死于坏疽,他还得过流感,血管、腺体都有病变,结肠里有肿瘤。这样老的人很难确定死因,因为老人身上的病状太多了。衰老不仅是皮肤干皱和头发花白,它是所有生化反应和组织器官的集体失控,其现象之繁多和复杂,大概只有庞大帝国的势微能与之相比。
所有皮肉脏器都手拉着手共同走向衰退,听起来很可怕,但合乎经济原理。如果全身器官以不同的速率衰老,比如免疫力已经很差,但血液循环良好,会造成很大的浪费。拥有强健的血液循环系统,死于坏疽的可能性会降低,但要是被衰弱的免疫系统拖累(如死于流感),这套格外健康的功能就浪费了。构成木桶的木板应该一样长。
进化压力塑造的身体,以严格的平均主义维持每一个器官的有限寿数(有一个例外,后面会提到)。19世纪的美国医生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写过一首打油诗,讲一辆极其完美的马车,老旧之后突然散架,像肥皂泡破掉一般。因为每个零件都一样出色,它们只能“一起”崩溃,所谓善终不过如此。
霍姆斯的马车给我们的教训是,不应该寻找单一的衰老病因,寄希望于解决了它就能解决一切。在科学史上,这种寻找单一“不死药”的尝试并不少见。我们太害怕死亡了,把一切长生不老的“秘方”、谣言、骗局,都当成救命稻草。
法国生理学家布朗-塞加尔(Brown-Séquard),相信在动物的生殖器官里存在能使人强健的物质。他用狗和豚鼠的睾丸提取物给自己注射,认为这样能返老还童。他的药方很快风靡世界。医生们很快发现,“不死药”毫无疗效,但他们没有停止尝试。随着外科手术水平的提高,有人尝试把动物的生殖器官移植给人,希望它们在人体内产生“不死药”。美国人约翰·罗慕路斯·布林克利(John Romulus Brinkley)甚至开了一家诊所,专营这种手术。今天我们知道,因为排异反应,缝在人身上的动物器官都会变成一团腐肉。
众所周知,生殖器官会对生物的成长发育,产生巨大的影响。布朗-塞加尔相信它里面存在“神秘物质”,按照当时的科技水平而言,这个想法其实是很高明的。他要找的东西我们今天都认识:性激素。但是,他对性激素的作用理解完全错误(今天犯这种错误的人也不少)。如果他寻找的不是“不死药”,而是让男人长胡子、公牛长角的东西,布朗-塞加尔会被奉为具有超前思想的科学家。
人生飘忽百年内
在我们精确测量过的动物里,最高寿者是班戈大学(Bangor University)的海洋学家在冰岛捞起的一只北极圆蛤(学名Arctica islandica),他们根据中国的朝代,给它取名“明”。根据在2013年的估算,阿明寿达507岁。除了长寿,蛤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长得慢,阿明不到你手掌的一半大,一年只长0.1厘米不到。
观察长寿的动物,很容易让你得出一个结论,它们的生命好像慢放的电影,新陈代谢慢,发育慢,心跳慢。反过来,短寿的动物就是“快进”。最早开始研究这个现象的是德国的生理学家马克斯·罗勃纳(Max Rubner),他比较了5种哺乳动物的新陈代谢,发现寿命不同的动物其一生需要的食物量惊人的相似。这意思不是说马和猫吃饭吃得一样多,而是说,在猫的一生里,每千克体重消耗的能量,跟马的一生里,每千克体重消耗的能量,是差不多的。猫的寿命比马短,但它的新陈代谢更快,肚子饿得也更快。
美国人乔治·塞契尔(George Sacher)在罗勃纳的基础上,进行了涉及几十种哺乳动物的更详细的研究。他的结论相当简单:新陈代谢的快慢决定寿命的短长,新陈代谢越快,生活节奏越快,死得越快。塞契尔的发现,经常被解释为所有哺乳类动物一生的心跳次数是一样的,大象的心跳每分钟30次,老鼠则有300次。
我们有理由怀疑快速的新陈代谢可以让动物早死。生命运转需要氧气,但氧气对细胞也是有害的。所以补品和化妆品都会宣传自己“抗氧化”(几乎都是假的)。身体利用食物和氧气产生能量,同时也会产生叫做“自由基”的分子,自由基会破坏周围的分子,使细胞受损。许多严重的疾病,例如动脉硬化、癌症、白内障,都和自由基的毒害有关。老鼠的新陈代谢快,需要的氧气多(当然,是指同体重的老鼠和大象,比如十万只老鼠和一只大象),自由基的毒害也更重,所以不能长寿。
这个理论有它简洁的美感,而且它让人想到一件高兴的事儿,动作越慢寿命越长,龟寿百年,懒鬼最长寿。运动需要细胞生产能量,同时也会产生自由基。另一件事就不那么好了:既然食物也是自由基产生的原因,那么不吃饭也应该添寿。
事实上,科学家已经发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长寿法。康奈尔大学的克林·马·凯(Cline Mc Cay)在1935年发表了一篇论文,他给实验室里的老鼠节食,结果老鼠活得更长了。以后,无数的科学家做了相同的实验,得到的结果惊人相似。实验室里的老鼠少摄入30%~40%的热量,生命能延长20%~40%。但很显然这样节食会让人痛苦不堪(老鼠大概也是)。
这使我们想到许多民间故事:一个人生命中的食物与享乐都是有限量的,大吃大喝会短命。这种民间信仰大概会使很多人在面对粗茶淡饭时,感到一点安慰(我喜欢的一个故事版本是,闯王进京之后,因为天天吃饺子,消耗了太多福气,他的王朝很快就被推翻了)。
古来万事东流水
塞契尔的解释具有科学理论的简洁,但它不具备科学理论的另一个特征:放之四海而皆准。鸟类的新陈代谢迅速是出名的,它们的心跳出奇的快,饭量也出奇的大,但鸟类长寿也是有点名气的。笼养的小鸟经常活到十多岁,家鹅有活到50岁的。2016年,一只名为“智慧(Wisdom)”的黑背信天翁(学名Phoebastria immutabilis)在65岁高龄喜获一蛋,刷新了最高寿鸟类母亲的纪录。世界上鸟类的种类大概是哺乳类的两倍,如果说这是科学理论中的例外,那也是个超级巨大的例外。
我们的细胞一直在与自由基做斗争,比如,产生能消灭自由基的酶,否则细胞早就完蛋了。鸟类干柴烈火般的新陈代谢,要对付巨量自由基,那么它抵抗毒害的能力肯定是特别强。人类为什么不能拥有这种厉害的能力呢?
此外,我还得重复前面的话:衰老是发生在整个身体里的事,细胞只是其中一部分。我们要避免布朗-塞加尔的错误——寻找衰老的“唯一原因”。某个细胞长寿并不意味着个体整体的长寿。要是一个普通细胞“永生”了,我们往往称之为癌症。实际上,为了整个身体的顺利运转,一些细胞有时必须死掉。我们常说“伤脑筋”,其实大脑建立新记忆的方法就是削减掉多余的神经细胞。玉不琢不成器。
塞契尔的答案就像是发现人的密度比空气大,然后说“人不能飞,因为物理定律表明他不能飞”。既然那么多动物都会飞,那么飞行肯定是不违反物理定律。飞是动物可以拥有的能力,长寿也一样,既然长寿是可以做到的,为什么自然如此不公平,不让老鼠具有信天翁的寿命,长寿难道不是一种有用的能力吗?
要解释生物世界中关于“用途”和“功能”的问题(如抵抗衰老的功能),达尔文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他最大的功绩是,解释了生物为何会拥有种种奇特的功能和器官,以及这些功能对生物有什么用处。特殊的能力之所以会进化出来,是因为它有利于生物的生存和繁殖,在生存竞争中被自然选择所择中。
讨论进化论,必须要知道的是生存竞争真的很残酷。前面我说过,人工饲养的小鸟可活10年,但在自然环境里,大多数生物其实是活不到老就死了。散文家和生态学家奥多·李奥帕德(Aldo Leopold)提供了一个例子:他给97只山雀装了脚环,只有1只活到了5岁,67只第一年就夭折了。
李奥帕德开玩笑说,他可以借此计算给鸟儿的保险费,我却想借此了解“长寿”这一能力对小鸟的价值。大多数山雀都死于1岁,说明致死的原因很多,饿死、冻死、被猫头鹰吃掉,同类相残,感染病菌,等等,而衰老在其中排不到前列。如果一个人花费太多的精力,去担心一种发生概率很低的危险,比如,被陨石砸死,我们称之为“杞人忧天”。如果山雀有智慧,它们会不会觉得担忧衰老是杞人忧天呢?
长寿太诱人了,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对自然选择而言,长寿不一定是有价值的。首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是遗传学家约翰·伯顿·桑德森·霍尔丹(John Burden Sanderson Haldane)。
有一种名为亨廷顿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的致命遗传病,一般在人30~50岁时发病。这种病的概率,在欧洲人里大概是15000∶1,听起来不多,但在遗传病里算是出奇的常见。霍尔丹提出,这种病之所以多见是因为它的发病太晚了,患者逝世之前已经有了孩子,这种病的基因,也就可以平平安安溜到下一代。亨廷顿舞蹈病虽然很厉害,自然选择却一直不能把它淘汰掉。如果亨廷顿舞蹈病的发病时间是20岁,病人会因为它早夭而无法留下后代,病变的基因就会绝种了。
1960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为了表彰他对移植器官排异反应的研究成果)得主,皮特·梅达沃爵士(Sir Peter Medawar),在霍尔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终于解开了动物“为什么”会衰老的谜题,奥斯泰德说,这个成就比梅达沃的诺贝尔奖更伟大。
进化的目的并不是让我们活得舒服,而是让我们成功地繁殖,把基因传到下一代,并让他们舒服地、充满活力地活着只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那些让我们健康地生活、抵抗衰老的基因(比如制造一种酶帮我们消灭自由基),如果在年龄很小的人(动物)身上发挥效果,对我们的繁殖帮助会很大,很显然,早夭就不能生育后代了。如果它们等到人(动物)年老才开始工作,那效果就微乎其微。它的宿主很可能已经不会繁殖,也很可能死于饥饿、疫病或者别的原因。
一个让5岁的山雀身体健康的基因,就算能把小鸟变成无敌铁金刚,对它的益处也是微乎其微。因为野生山雀活到5岁的可能性本来就微乎其微。不过,对于5岁的人或者北极圆蛤,事情就不同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导致不同种类的生物,面对生命危险的可能性也不同。比起人,山雀的生活是很危险的,时刻活在猫、蛇、鹰、隼的追捕和饥寒交迫中。我们的生活要安逸得多,许多人都能活到5岁,所以一个让人在5岁时不衰老的基因,还是很有用的。同理,北极圆蛤住在温度恒定,几乎没有捕食者的深海中,又有外壳保护,足以500年不遇到致命的意外,能让它在500岁时保持健康的基因,也是有价值的。
于是,我们得到两条结论:
(1)在生物年轻时,自然选择会保持让我们健康的基因,剔除对我们有害的基因,但在年老时,这种选择的力量就很弱了。
(2)越是生活艰难困苦的生物,越容易因意外而亡,对于它们来说,在老年时身体强壮没什么意义,因为它们很可能在活到一定的岁数(5岁或500岁)之前就死于外因。
简单(但不是那么准确)地说,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另一位生物学家乔治·C.威廉姆斯(George C. Williams)给梅达沃的答案锦上添花(也可能是雪上加霜,因为他的理论实在是冷酷),我认为威廉斯和梅达沃一样聪明,顺便一提,他也是了不起的科普作家。他提出一个猜想,也许自然选择对年老的动物,不仅“冷漠”,而且“残忍”。它不仅不支持那些让老人强健的基因,还可能会鼓励那些让老人更加虚弱的基因。
威廉斯做了一个假设,如果有一个有利于钙沉积的基因,对年轻人,它可以让骨头长得结实,但在老年,它会让血管钙化,造成致命的动脉硬化。那么自然选择会喜欢这个基因吗?会喜欢的。年轻时候身体健康,对繁殖有很大的益处,年老时吃苦头,对生儿育女的影响就微乎其微了。
虽然这个基因只存在于猜想中,但在逻辑上是完全合理的:让我们年轻时强壮,老迈时衰朽的基因,自然选择会垂青它。虽然它对老人的生活很残忍。少年听雨歌楼上的时候应该想到,我们是不是在吃老本。
绿珠楼下花满园
自然选择不仅仅是课本上的理论,也是活生生围绕着我们的现实。针对寿命的自然选择也一样。在加州大学研究果蝇的学者迈克尔·罗斯(Micheal Rose),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然而成果斐然的实验,他只留下年老的(超过3星期)果蝇产的卵。只有老当益壮的果蝇才能繁殖,这时,在晚年仍然维持健康的,突然具有了进化上的优势。老当益壮的儿子又生老当益壮的孙子,经过15代的选择,最长寿的果蝇已经延寿30%。
在自然界里,发生着更大的“实验”,奥斯泰德选择了北美洲负鼠(学名Didelphis virginiana)来验证梅达沃的学说。这是一种生活在北美洲的小兽,十分常见,长得像大老鼠,但它和袋鼠、考拉一样是有袋动物。负鼠是哺乳动物里的短命鬼,在野外通常活不过两年。奥斯泰德来到萨皮罗岛(Sapelo Island),这个小岛的年龄不过4000年(对于地质学和生物进化学,都是十分年轻的),上面没有捕食负鼠的美洲狮、狐狸等动物,所以这里的负鼠生活应该更安逸。他惊喜地发现,海岛上的负鼠寿命,平均比大陆负鼠长出1/4,它们的筋腱老化也更慢。风险小的生活造成了动物的长寿。
许多人会以为,寿数天注定,生死是不可改变的铁则。但事实是,动物的寿命,或者说,长寿的“能力”,和其他能力一样,是由进化塑造而成,随时可以发生改变。
动物学家兼科普作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开玩笑地建议:如果我们规定,人类在四十岁前不能生育,几百年之后,老当益壮的人就会在人类的基因库里占到优势,这时再把育龄延后到五十岁,以此类推,人类的寿命肯定会有可观的提高。这么白痴的政策不太可能得到支持,但类似的事情在外星球,也许已发生过了。
柳田理科雄的幽默科普文集《空想科学读本》提到一件怪事:特技摄影片里的奥特曼是2万岁,但他的爸爸和妈妈分别是16万岁和14万岁。保卫地球的奥特曼像二十几岁的青年人,那么,他父母生他的时候,岂不是比卡门女士更老的“奥特曼瑞”?外星人惊人的长寿,是否跟他们惊人的晚婚晚育有关?
多亏霍尔丹、梅达沃和威廉斯的明智见解,我们现在知道,越是风险小的生活方式,自然选择越倾向于保留长寿的基因。于是,我们可以收集各种关于动物寿命的趣闻轶事,并且用这条简单的原理加以解释:
体型大,或者有强大防御能力的动物比较长寿。因为不容易被吃掉。弓头鲸(学名Balaena mysticetus)是地球上体重排第二的动物,仅次于蓝鲸。2007年在阿拉斯加海域捕到的一头弓头鲸,颈肉里埋着一块19世纪90年代生产的捕鲸叉残片,说明它已经超过百岁了。
会飞的动物比较长寿。飞行是逃离危险的有效方式,还能寻找更好的食物和栖息地。哈佛大学的动物学家唐纳德·R.格里芬(Donald R. Griffin)带领学生研究小棕蝙蝠(学名Myotis lucifugus),前辈研究者给这些蝙蝠安上了脚环,上面刻有安环的年份和日期。一个学生突然惊叫道:“这只蝙蝠比我年纪还大呢!”
脑容量大的动物比较长寿。头脑聪明,能够结群抵抗掠食者,生存机会也更多。人类就是很好的例子!
生活艰险的山雀,和生活安逸的北极圆蛤的区别,不仅表现在寿命上,而且表现在整体的生活节奏上。如果一个动物时刻处在危险中,还像蛤那样慢腾腾地生长、成熟,没等到繁殖就一命呜呼了。山雀和老鼠被自然选择塑造成“快进”型的,新陈代谢快,发育快,繁殖快,而蛤、鲸和人正相反。
生理学教授兼科普作家贾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用生活中的物品,来比喻动物生存“策略”的不同:在交通状况良好的地区,买一辆好车,花大价钱保养,可以开很久,这比较接近我们与蛤的生活方式。但在交通事故高发区,再好的车也会迅速毁于意外,这时就不如采取老鼠的策略——买差的车,不细心保养,撞坏了再换新的。动物“除旧迎新”的办法,就是努力繁殖(制造一个新身体),生活在危险中的小动物,对于生育的“热情”令人咋舌,我们后面还会讨论。
用心跳和吃饭的多少来推测寿命,在一定的条件下(例如只限哺乳动物),似乎还很准,由此得出寿命短的罪魁祸首是吃太多,就是强行把相关看成是因果。生活在危险中的生物,整个生活节奏都是“快进”式的,心跳、进食和寿命都只是其中一环而已。法国人马·埃梅(Marcel Aymé)的童话《捉猫故事集》里,天旱时猫可以通过洗脸求雨,因为猫洗脸是下雨的预兆(这种天气预报法大概不准,不过这不是我们的主题)。
谁能忧彼身后事
前面我们说到,人的身体各部位,以非常一致的速度衰老,但对女人而言,有一个明显的例外。人类女性丧失生育能力的年龄(更年期)太早了。其他动物(以及男人)的生育能力,也随着衰老而下降,但这种下降是平缓的、渐进的,很少有动物像人类那样“戛然而止”。偶然能见到更年期的雌性动物,但一般是在十分衰老、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比如40多岁的雌黑猩猩。更年期女人已露出老态,但绝谈不上垂垂老矣。
动物放弃繁殖能力,这是非常古怪的。进化衡量成功的标准是繁殖,导致更年期的基因,理应被自然选择消灭掉。对这个问题,学者们提出了许多答案。最简单的一个就是,“野生的”人类根本就没有那么长寿。
我们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一直生活在荒野的环境里:在草原上东跑西颠,男人狩猎,女人采集。我们在这种“原生态”环境下经历了几十万年的进化,而农业社会的历史不过一万年。所以我们的身体和心理,被进化塑造成最适合这种“野蛮”的生活。演化科学家称为EEA(Environment of Evolutionary Adaptation),也就是“进化适应的环境”。在EEA中,生活是很艰苦的,随时面临疾病、野兽、饥饿,同类相残,所以那时女人活过50岁的可能性比现代人要低很多。如果所有女人都在50岁前被剑齿虎吃掉了,更年期对繁殖也不会有什么障碍。
但事实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在现代,靠着狩猎和采集生活的人,例如非洲和美洲的一些部落,生活方式大概是最接近EEA的,他们中许多女人都能活过更年期(大概40%)。
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位威廉斯,提出一种更复杂,也更有趣的假说:更年期的女人照样可以致力于繁殖,她可以努力照顾年轻时生下的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这样对她的基因延续仍然是有益的。对年老体衰的女性来说,生育有很高的风险:人类婴儿的脑袋很大,骨盆却相当窄,所以我们这个物种格外容易难产。到了一定的年龄,女人就放弃生儿育女,改用间接的方式,“服务”自己的子女。
威廉斯的猜想在逻辑上没问题,而且发人深思。但这个漂亮的假说,并没有得到足够资料的支持。人类学家进行过数学计算,在狩猎为生的部落里,即使大龄产妇有风险,照顾孙子对基因的利益,还是比不上继续生小孩。
戴蒙德提醒我们,一个老人对自己家庭的贡献,不一定是物质的(给自己的孩子采很多野果),也可能是精神的。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是语言,有了语言,年长者就可以把知识和经验高效地传递给下一代,惠及子孙。戴蒙德年轻的时候,在新几内亚和太平洋小岛上研究鸟类,经常与当地人交流动物和植物的知识。如果他提的问题太刁钻,原住民就会请村子里的“长者”来回答。这些老人经常是年迈体弱,甚至牙都掉光了,要别人喂他(她)维持生命,但他(她)掌握了丰富的经验知识。在EEA中没有超市,人类要从野生动植物里,获得生存所需的一切食物和其他物资,这些知识是非常宝贵的。
所以,戴蒙德表示,老人即使老到路都不能走,对其子女的基因还是有所贡献。到了一定的岁数,牺牲产生子女的能力,免于难产以延长自己的生命,并不违反自然选择的原则。
短鳍领航鲸(学名Globicephala melaena)和逆戟鲸(学名Orcinusorca)是已知仅有的两种,跟人类一样拥有更年期的哺乳类。雌鲸在失去生育能力之后(40岁左右),还能活很长时间。有一头在美国沿海生活的雌逆戟鲸,去世时已105岁,荣登长寿哺乳类排行榜第三名,排在弓头鲸(冠军)和人类(亚军)之后。我们应该注意,这两种鲸都非常“顾家”,一个鲸群就是许多亲戚组成的一个大家族,经常是三世同堂、四世同堂。所以年长的雌鲸有很多机会照顾它的子孙,用这种间接的方法延续自己的基因。比如,它可以给孩子多喂奶,或者带领家“人”寻找食物。
玉山自倒非人推
我们已经知道,老鼠可以通过节食长寿,但是,奥斯泰德非常坚决地告诉我们,我们对背后的原因还很不清楚,我们不知道老鼠为什么吃得少就活得久,想从动物直接推理到人类是危险的。北极圆蛤这么长寿,你总不能说,人躺在冰岛的海底也能延寿。不过,没有多少人乐意每天少吃三成,所以老鼠的长寿法,大概骗不到多少人。
威廉斯又提出了一种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很有见地的观点,他让我们注意,挨饿的老鼠,生育能力会有明显的下降。回想一下戴蒙德的“汽车”比喻。同样一笔钱,可以用来保养已有的车,也可以买新车,人(动物)的身体所使用的“钱”,比如构成骨头的钙,或者消灭自由基的酶,能用在维持自己的生命上,也能用在“制造”新生命上。大吃大喝的老鼠之所以活得比较短,威廉斯说,可能是因为它们儿女众多,把太多的“钱”花在繁殖上,从而削减了自己的生命。生存和繁殖有时候是互相矛盾的。
虽然人类贪心不足,总是嫌命短,但我们无疑是长寿的动物。跟大多数动物相比,人类的寿命很长,后代很少。我们牺牲了(一部分的)繁殖能力,来换取寿数(更年期可能有所贡献)。与之相反,一种生活在澳洲的小型有袋动物,棕袋鼩(学名Antechinus stuartii),可以说是牺牲了寿命来换取繁殖。
棕袋鼩的发情在每年的七月,这时的雄袋鼩极其冲动、疯狂,上蹿下跳搜寻雌袋鼩,与情敌做殊死斗争。因为太莽撞,许多雄袋鼩厮打致死,或者成为猫头鹰的盘中餐。更大的危险来自“内因”。雄袋鼩体内激素严重失衡,抑制了免疫系统,即使没有死于“他杀”,它们很快也将死于寄生虫和细菌感染。繁殖期过后,所有成年雄袋鼩全都殒命。消瘦、憔悴、伤痕累累,被寄生虫堵塞了肺脏,它们的寿命只有10个月。雌性的寿命要稍长一点,最长也只有两岁,把雄袋鼩阉割,它也能活到这个岁数。
所有哺乳动物都会死亡,然而袋鼩的死亡如同暴风骤雨,出现得集中而且迅速,所以显得可怕。弓头鲸和北极圆蛤有漫长的时间生儿育女,不用着急,然而棕袋鼩这样,时刻活在饥饿和众多天敌当中的小动物,必须孤注一掷,把巨大的精力投入在仅有的一次繁殖中,因此“燃烧”了自己。在鱼、昆虫和一年生植物里,这种狂欢式的生活方式更加常见,我们也更加习惯,甚至还觉得有些诗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今年的草摇曳于春风中,去年的草已经葬身野火,或者衰老而死。
在地球上,生物已经出现了38亿年,任何生命在其中都只是一瞬而已,基因却可以通过繁殖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所有生命都受到寿岁的禁锢,只有基因乘坐自然选择的快车,在永生的大路上奔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