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个时代
黄河之水天上来,九曲十八弯后,在陕西、山西交界呈南北走向,成为秦、晋的天然分界线。一直要到著名的风陵渡,才折而向东流去。公元前361年,黄河并非地处黄河西边的秦国和地处黄河东边的魏国的天然分界线,魏国一度强大的实力乃至透过黄河,强占西河地区(黄河西岸古称西河),将秦国的势力范围持续向西压迫。而且对于当时的秦国来说,其情形基本等同于“屋漏偏逢连夜雨”。从西河的临晋,到秦国的首都栎阳,直线距离约八十公里。换言之,若按以轻捷著称的骑兵之攻击速度,弹指之间即可抵达栎阳城下,如果野心勃勃的魏惠王决定发动一次像样的攻击的话。
出现这种情形的公元前361年,若按诸侯国纪元,也即魏惠王九年,秦国是秦孝公元年。
秦孝公看着窗外,满怀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魏国是战国之际首启革新之风的诸侯国,魏惠王的祖父魏文侯,团结了一批极为像样的学者,又有学识又有眼光,诸如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李克之属。史学家白寿彝主张李克就是李悝,而李悝便是《法经》的作者,公认的法家的开山始祖。李悝、吴起、段干木、田子方皆师事卜子夏,卜子夏师事孔丘。这一系的学问就是这么来的。有迹象表明,他们得到了孔门真传。
三国之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提到:
孔子删诗授卜商(即卜子夏)。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
荀卿后来实地考察过秦国,其座下二大弟子,皆可以风华绝代。一是韩非,再是李斯。
李悝对魏国的贡献是政治上废除世卿世禄制度和经济上推行“尽地力”之教。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多收的三五斗,国家则以平价收购;不幸而遭诸荒年,国家亦以平价售出,以平粮价。“平籴法”旨在取有余以补不足,防止“谷物甚贵而扰民”,或谷贱伤农。李悝最冷酷的气质是以不留余地的手腕来破除贵族的特权,将世代为贵族把持的官爵向平民百姓开放,只要你有这个能力这个水平,开得了疆拓得了土,捍卫得了边疆平安。这一切,明明白白地写在《法经》之中。他又以同样强大的力量来兑现。
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田子方在魏文侯去世以后继续匡佐魏武侯。这一年,魏武侯在祖庙设宴款待国中有身份的士大夫。《吴起兵法》这样记载:
武侯设席于祖庙,分三排坐位宴请士大夫。立上等功的坐前排,用上等酒席和名贵餐具,猪、牛、羊三牲俱全。立次等功的坐中排,酒席、餐具差一等。没有功劳的坐后排,只有酒席,没有贵重餐具。席散,又在庙门外赏赐有功人员的父母妻子,也按功劳大小而有差列。对于死难将士的家属,每年派人慰问、赏赐他们的父母,表示心里没有忘记他们。
如此推行了三年,魏人风闻“秦人兴师,临于西河”,“不待吏令,介胄而奋击之者以万数”(秦、魏阴晋之战)。这说明奖励军功这一政策在魏国得到了很好地贯彻。
公元前403年,魏、赵、韩三家分晋,至魏惠王继位初年,历经三十多年的开拓与积储,魏国形势一片大好,国势蒸蒸日上,成为当时中原版图中首屈一指的国家。魏国的睥睨群雄与霸气外泄是可以想见的。比如魏武侯就粗声粗气地干预了“田代齐姜”(权臣田氏取代姜太公的姜氏,成为齐王)这一历史事件。周安王作为天下的共主,天上的代表,一声不敢吭,至此威风越发扫地。因此,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要以三家分晋作为战国的开端,他指责周威烈王是自坏规矩,自毁长城,三家闹着要分家那是三家的事,你作为最后的仲裁者,手握权衡,却让三家的“非礼”要求梦想成真,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及至魏惠王,似乎是贫穷落后的秦国已引不起魏国的兴趣,他光芒万丈地决意逐鹿中原。这个意外的出现让秦国且惊且喜——我们在开头说过,秦国当时的形势真是危如累卵——于是抓紧机会该竭肩的竭肩,该喘息的喘息。后来魏惠王吃了急功近利的亏,遭遇诸侯国配合默契地联合绞杀,从此一蹶不振,那是后来的事,正如秦国成功地闷声发大财,亦属后来一样。
根据公开的文献资料表明,魏惠王出生于公元前400年,商鞅出生于公元前395年,他们基本属于同一年龄层,虽然分属不同的世界。针对魏惠王不知收敛的狂妄,在群策群力予以阻击的过程中,就有一记重拳来自商鞅,秦国收复了军事要地——西河,并且大踏步向魏国腹地推进,一度占领魏国故都安邑,陷魏惠王于背腹受敌之险境。这样厉害的商鞅,却曾是魏惠王相当不看好的人。在魏国有举足轻重之地位的公叔痤,死前警告过魏惠王,要小心同样年轻气盛的商鞅。当着快断气的公叔痤的面,魏惠王不好说什么,一转身,实在忍不住了,便对扈从人员说:
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悖”的本义是:违反,违背。这里的意思是作为引申义的荒谬。根据这个分析,魏惠王的话可作如下翻译:
公叔病得不轻,可怜啊!他要寡人举国听从公孙鞅(即商鞅),岂不是很荒谬!
《史记》在叙述这个故事时颇富文学色彩,有剧情,有冲突,有曲折。公叔痤先是公而忘私,给了魏惠王以极肺腑的建议,而后颇人情味地告诉商鞅,赶快跑否则不妙。面对公叔痤遗嘱似的坦诚,商鞅笑不出来:
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
大王既不听您的话任用我,又安肯听您的话而杀我呢?
司马迁的《史记》似乎在指责魏惠王有眼无珠,不识人间真英雄,结果吃了巨亏。实际上,依我的观察,在魏国当时的大环境下,魏惠王确实没办法开口用他,因为这明显违反奖励军功这一国策:
魏文侯、武侯时期,有《宪令》行世。魏国“从宪令行之时,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强匡天下,威行四邻”。魏惠王时又有《大府之宪》,分篇名编纂,收藏于大府之中。
商鞅的“噩梦”是碰到了当时极具战略眼光的制度性建设,魏文侯草创,魏武侯掷地有声地推进,到了魏惠王手上,秉承遗绪,权衡轻重,无功自然不得封赏。而他千里迢迢从卫国跑到魏国谋求发展,一心想的是剑走偏锋,意外的崛起,猛然的出人头地,就如锥置囊中一样。不曾想公叔痤的推荐竟如泥牛入海,这让他大失所望。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从具体工作做起,要么回老家种地去,此外别无捷径可寻。虽然,从他的话中大体可以推测出,商鞅一时半会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毕竟在当时的视野里,还没有哪个国家能跨越魏国给他提供更合适的舞台,除非出现意外。
公元前361年,同样身陷梦魇的还有秦孝公。仰望星空之上,繁星点点,是那样的神秘、孤傲与居高临下,充满遐想的完美,可是谁又能体谅晶莹剔透之后的碧海青天,就那么虚无地悬着,不免令人担心。那时秦孝公的处境就是这样。百姓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可是王的宝座还未焐热,驻扎在西河一线的魏军之喊打喊杀就隐约传来。就算在警戒森严的王宫中就寝,他也得把佩剑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并且时刻睁着一只眼,因为强悍的公族随时可以联手粉碎屁股底下貌似神圣的王座。
在秦孝公之前的八位国君的历史记载中,出了十个权势熏人的庶长,其中有五人主导了五位国君的废立,这个数字的可怕之处在于,作为臣属的庶长只手就可以决定作为一国之主的国君之去留,国君有何体面可言?换言之,这一时期的秦国,政局复杂而乱象丛生,把持中央朝政的竟是宗室而不是君主,就连王位继承这样的根本性问题,也不是国君能说了算的。这是因为庶长一职在秦国官气赫赫,“文武兼慑,总领朝政”,并且为公族所把持的缘故。秦厉公以后,迄乎秦孝公,八世秦君,“无虑皆为贵族所立所废,君权脆弱可知矣”。因此,秦孝公继位之初才战战兢兢地说: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
严耕望释义说:所谓“内忧”“不宁”,自指内政人事有摩擦而言。秦孝公必要先放心自己的生存才能宽心考虑国家的生存,他想到了一位神明的存在,那就是他的祖先——秦穆公,其所开创的盛大之基业,归根结底,功在客卿:相辅有百里奚、蹇叔、由余,将帅有孟明视、西乞术。百里奚是虞国人,人称五羖大夫的便是,大将孟明视是他的儿子。蹇叔是宋国人。秦穆公太爱由余这个人了,便巧施妙计从西戎手中明抢了来。西乞术亦非秦人。这几个人在秦穆公时期的历史作用,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资用强国。意思是巧借正能量而实现富国强兵。这样的历史真实在秦孝公的眼里太具诱惑力了,仿如开天辟地,给他指明了一条活路。倘若亦如此地以卓越的客卿为爪牙,听他由他,又指哪打哪,以来匡扶君室,稀释公族,岂不妙哉?这着实值得一试。于是,秦孝公做出承诺:
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宾客和群臣中有谁能提出高明的计策,使秦国强大起来,我将让他做高官,分封给他土地。
机遇向来留给有准备的人。商鞅需要剑走偏锋,秦孝公给出的条件恰恰是棋行险招——需要明确的是,截至目前,秦孝公并无有效的正招可使。先宾客而后群臣,这个微妙的变化,商鞅读懂了。于是他热血沸腾地上路了,腋下一把雨伞,囊中一册《法经》。
一定不止一个人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定不止一个人大踏步西去,但最终只有商鞅开创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