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梅来京都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情。
阿梅当时(阿梅是千仓家对她的称呼,原名叫“阿国”)虚岁十七,周岁大概十五六岁吧。和阿初同村,高小毕业后在乡下父母身边待了一两年,正好阿初来信,这才决定离开老家,一个人踏上漫漫旅途,在京都车站下了车。以往女孩子第一次从鹿儿岛过来的时候,都等着有熟人来京都的机会,一起过来。不巧阿梅出发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可怜兮兮地一个人被撂在了站台上。按道理事先发了电报,阿初应该到车站去接,大概电报上没有写清楚还是其他原因,总之,阿梅下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接站。没办法,她只好抱着重重的行李,按照地址,从寺町的今出川走了几个街区,奔着龟井这边过来。
众所周知,从今出川走过几个街区,意味着从京都南端的七条车站,纵贯整个京都一直向北。战争刚结束,街上也没有出租车,只能从七条站乘坐电车到乌丸今出川边,再从那里一路打听而来,等阿梅找到龟井家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傍晚时分了。
“我是阿梅。”
当阿梅推开门自我介绍的时候,千仓一家这才放下心来,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居然一个人找了过来,真是惊叹不已。
说到惊叹,不能不提阿梅讲了一口流利的标准语。阿初直到现在还改不了方言的影响,仍旧“かだら”、“よられ”地不分,而阿梅只有和阿初讲话的时候才会说方言,和磊吉他们都说标准语。她一个人能在京都的大街上四处问路找到龟井这里,是因为她没有说难懂的鹿儿岛方言,而是用流畅的标准语向人家说明门牌号的缘故。阿初做事谨慎,从老家叫人过来的时候,一定事先充分打听好,确定为人没有问题。阿初这样细心,自然她看上的姑娘没有错,阿梅聪明伶俐,单这一件事情就看得出来。
阿梅十七岁,估计个子还会再长高,和阿初这个大个子比起来,算得上是身材娇小,圆圆脸,白白胖胖的,不知是谁说她像个小套娃,后来大家就“小套娃”“小套娃”地叫开了。上文说到尊敬年长者是鹿儿岛那里的美风良俗,阿梅也是对阿初言听计从,绝对不说二话。想想这个刚从小学毕业的小女孩,父母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离家到外地呢,赞子便问起阿梅家里的情况,说是父母都已经过世,父亲是喝醉酒骑自行车出门,掉到河里淹死的。阿梅是独生女,幸好爷爷的姐姐还健在,家境也不错,就被收养过去了。
阿梅来了之后不久,千仓家就在南禅寺下河原町找到合适的房子搬了过去。那是昭和二十一年接近年关的十一月底。这里离因红叶闻名的永观堂不远,客厅面对着一个小庭院,白川自北向南从院子前面流过。磊吉坐在书房的书桌前,听见白川的潺潺水声,甚是满意,二话不说把房子买了下来。出门走不远的西福寺里有上田秋成[1]的墓,还有因小堀远州[2]建造的庭院而知名的金地院,山县公[3]的无邻庵等名胜,平安神宫也在附近。
磊吉一家搬走后,飞鸟井次郎和鳰子夫妇仍旧暂住在龟井家的楼下,后来在加茂大桥附近的三井别墅找到合适的房子,也搬走了。每天鳰子送丈夫次郎去植物园的将校俱乐部上班之后,就到南禅寺的姐姐家来玩。
第二年(昭和二十二年)年底到翌年(昭和二十三年)春天,磊吉夫妇受不了京都的严寒,躲到熟悉的热海去避寒。战时住过的西山别墅,早在疏散到冈山县胜山的时候就处理了,所以暂时借住在东京山王宾馆热海分店T氏的别墅里。这样一来,南禅寺的家里只剩下睦子一个人,飞鸟井次郎夫妇过来帮忙照看。于是又需要再雇两三个女佣。T氏的别墅这边一个,飞鸟井次郎夫妇住到南禅寺,原来的三井别墅那边也需要一个人,南禅寺这里一下子变成了睦子和飞鸟井次郎夫妇三个人,一个女佣不够,还需要一个人。阿初又赶紧从鹿儿岛老家叫来“美纪”和“阿增”两个姑娘。
两人一起坐火车过来。阿增曾经在大阪神户这边打工,战争中回了老家,所以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她的名字实在少见,赞子再三问她是不是“阿升”或者“阿正”,她每次都说:“没错,就是阿增。”据说,户籍上的确写着“阿增”。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小个子,小眼睛,鼻梁不高,脸色也不好,相貌平平。美纪则是第一次离家,十六岁,性子急,总是话听到一半就忙着跑出去了。暂时定下来阿初在热海,阿增在三井别墅,阿梅和美纪在南禅寺。“美纪”和“阿增”都是她们的本名,战后给用人起临时名字的做法也慢慢过时了。
磊吉夫妇在热海住到四月中旬,之后一直在热海和京都之间交替住着。女佣这边并没有固定下来,阿初回京都后,阿梅过来,美纪和阿增有时候也来热海看房子。除了这四个姑娘之外,有时候也有一两个临时住进来,可很快又到别处去了。不过她们都是阿初看中的老家鹿儿岛的姑娘。阿初现在完全习惯了京都的生活,每天一个人去锦小路的市场买菜。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的冬天,磊吉夫妇去了热海,不在南禅寺家里。二月份立春的前一天晚上,飞鸟井夫妇、睦子、阿梅和阿增在南禅寺家中,睦子睡在二楼东侧的房间,西侧的房间是飞鸟井夫妇。凌晨五点左右,突然有人跑上楼来,敲睦子的房门:“小姐!小姐!”
睦子睁开眼睛问:“谁啊?”
“小姐,阿梅出事了!”听上去是阿增的声音,好像在发抖。
“出什么事了?”
“阿梅翻着白眼,把隔扇门弄得当当响。我好害怕!”
睦子赶紧跟在阿增后面到楼下一看,果然女佣房间的门剧烈地摇晃着,像是地震一样。打开门只见阿梅翻着白眼,像螃蟹似的口吐白沫,手脚像弹簧一样痉挛不止。飞鸟井夫妇也下楼来,看见平日里那个像套娃一样可爱的阿梅,眼角上扬,整个脸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伸胳膊蹬腿。当当响的声音是阿梅一会儿踢开隔扇门,一会儿蹬腿踢脚弄出来的声响。鳰子赶紧给熟悉的小岛医生打电话,三十几岁尚在独身、直爽风趣的医生马上飞奔而来,看了病人一眼,一口断定是癫痫。鳰子心里想,怎么可能是癫痫呢,那么伶俐的小姑娘,来这里都一年多了,从来没有发过癫痫,不会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脑子出了问题吧。可小岛医生坚持认为:“这就是癫痫发作。”医生让其他人帮忙强行按住浑身痉挛的患者,好不容易注射了镇挛剂。打针的时候,病人还一直一边呻吟,一边拼命挣扎,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坐好,接着就扑通倒下枕着医生的膝盖睡着了。病人动作实在太突然,让大家完全没有防备,都惊呆了。
第二天,阿梅还一直昏睡不醒。阿初前一天和阿增换班去了三井别墅,当晚不在场。第二天一早,鳰子就打电话把阿初叫了回来,替换阿增去三井别墅。因为自从昨晚看见阿梅翻着白眼不同寻常的样子,阿增就一直抖个不停,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没办法,这种时候只好指望阿初了。
谁知道这又是个错误。阿初回来的时候,病人也基本稳定下来,安静地昏睡不醒。阿初时不时去女佣房间看看,盯着睡得香甜的阿梅的脸看来看去。哪知道,病人突然像梦游者一样站了起来,自己打开隔扇门出去了。睦子和阿初都吓了一跳,拼命喊:
“阿梅,阿梅!你去哪里?没事吧。”
可阿梅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句话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中的某个点,悄无声息地顺着走廊走到洗手间,打开门若无其事地解手,又轻轻地出来回到床上倒头便睡。从走廊走回房间的时候,也是眼睛一直盯着空中的某个点。
也许是阿梅的样子实在太反常,这回阿初开始浑身发抖。当年哑巴乞丐来的时候,阿初也是这样一边叫着“哑巴!哑巴”,一边抖个不停。那天晚上,阿初睡在阿梅旁边,半夜里又开始浑身发抖,全家人都以为是病人又发作了,原来不是阿梅,是阿初因为白天的恐怖记忆,夜里做了噩梦,产生了幻觉。阿初发现是自己的错觉后,越发觉得恐怖,更加抖个不停了。
不用说,远在热海的磊吉夫妇马上收到了详细的汇报。飞鸟井次郎十分手巧,擅长画漫画,她把阿梅披头散发踢胳膊蹬腿的样子仔仔细细画了下来寄到热海。磊吉夫妇也没想到那个聪明懂事的姑娘竟然会得了这种怪病,难道真如小岛医生所说是癫痫吗?如果是的,一定要想办法给她治好。两人商量回到京都后,带阿梅去京都大学或者大阪大学医院,请专家看看之后再作决定。幸好二月份病人只发作了一次,两三天之后又恢复了平日里阿梅的样子。进入三月,京都来了消息,说是又连续发作了两三天,鳰子在信中说,确切的原因还不清楚,不过春分前一天,也就是阿梅第一次发作之前的两三天,她生平第一次去烫了头发。不是阿梅主动要去,是那个做了旧书店老板娘的阿春拼命劝说才去的。那时候的烫发不是现在的冷烫,都是电烫,要加热很久,阿梅回来说,头太烫,差一点就忍耐不住。鳰子怀疑可能是这个刺激成为诱因,引发了癫痫病发作。
注释
[1]上田秋成(1734—1809),江户时期的国学家、诗人、作家。
[2]小堀远州(1579—1647),江户时期的建筑家、茶道家。
[3]山县公,即山县有朋(1838—1922),明治时期的政治家,参与创建陆军,曾两度组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