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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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以及日常之上

月初写《日常的台湾》(9月4日“自由谈”),意思没说完。所谓“温良恭俭让”,并非仅止台湾民情,凡“先进国家”的民众,包括我在纽约日常交遇的中东人、南美人、印度人、南洋人,大致也都淳良友善守公德,坏人坏事并非无有,但因全社会毕竟以规矩礼让为习尚、为主流,窝囊受气的概率,实在稀少——但公德与人性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这一层道理,不知要请教社会学还是伦理学专家。我是想说,自觉“五讲四美”的民众并不意谓个个都是好人,一如五不讲而四不美的亿万人群,也绝不都是坏人。“好人坏人”,原是不得已的遣词,单说人性的恶,国外媒体天天充斥罪案、谋杀、败德、丑闻,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其实呢,平日里出门走动接办杂事,各色人等的来往多是一面之缘,你不知道,也无须揣测对方的善恶,因彼此所需无非各种琐屑的“服务”,所感也不过片刻的“态度”,如此你来我往的日常片刻,便足使某地民风给我们留下好感或恶感,无须追究多少大道理的。

当在此岸日常生活中遭遇无礼、欺瞒、愚弄、强横,我多半明白对方何以怨毒、卑鄙、不开心,因在普遍的不良与恶习背后,我知道是哪些问题与渊源在。然而目睹身受对岸的温良恭俭让,我却费思量:他们之中,谅必多有票选陈水扁的人,又有毅然上街倒扁的红衫党,过去二十年,岛内民气愈见旺盛,民意日趋自主,民怨日渐沸腾,而民主逐年长进,这一路闹到今,那行使民主的人民不就是大街上这些规矩谦和的男男女女吗?当他们选举或抗议时——譬如那位默默给我数了硬币换成整钞的小老板——将是何等模样呢?他会发飙、喊口号,和众人一起逼着哪位政府高官谢罪下台吗?至少他会投票,即便放弃,也总有投票权吧?十多年前我认识一位美丽的女民进党员,宜兰人,做画廊生意,质朴温良,宁静地对我说:我一定不会投国民党的票。我常感慨这些平日开口客气再三细声嗲气的台湾男女们,不避现实政治,说是要去唱歌、吃团餐,一打听,原来是竞选热身活动。相比北京人私下的政治高谈,他们遭遇大事真的是公民,不是空口无权的“老百姓”。我在台北末一天,隔几条街远远看见一辆辆坐满群众的彩车呼啸开过,据说就是去哪里集中声讨阿扁全家的贪污案,若非有人告知,我还以为是什么集体婚礼之类。

所以你别看对岸的人民“温良恭俭让”,一旦事关公众利益、社会问题和政治选择,其实很猛、很凶、很会纠缠、很难对付,亦且能量很大的。还用说吗?近年我们单从媒体上连番瞧见的闹哄哄,正是宝岛民众的另一面。

自大陆到台湾,国民党统治持续遭遇民众的示威抗议。图为1947年南京爱国学生上街游行,瞧这些女生的年龄,不过是高中生。

那么,台湾议会的叫骂厮打,怎么解释呢?我从电视瞧见马英九当市长那一阵,为了哪个铺子的便当菜料有所不洁,就给一群市议员劈头盖脸轮番指骂,十足当年造反派,直逼得小马哥那张俊脸左抵右挡,好声好气又解释又保证,活像“文革”时被围攻的老干部。或曰:这种表现哪来温良恭俭让?哪有半点民主的做派?不错,这正是民主,准确地说,是民主政治初告实验的幼稚园阶段。记得六十年代我还小,电影纪录片里好几回瞧见日本议会主席台上一大帮国会议员西装领带打成一团,后来呢,后来犹如小儿出天花,日本的民主还不是日长夜大,成熟起来。

闲话少说,此岸的形状正好反过来:平时凶、底下狠,翻到面子上,也即社会领域和公共层面,则民气淤结,民意堵塞,翻报纸看电视,罕见真问题、真意见,便是有,也必百般婉转,简直达于文体修辞的“温良恭俭让”,总之,一派云淡风清。遍地的民事与民怨怎么办呢?除了捂着闷着,两条路:一是惨苦的上访,结果渺然;一是出了横祸包不住,聚众大闹,如近时贵州的瓮安,结果也渺然。压制还是疏导?见报还是隐瞒?弄得各地政府好头痛,不过据专家说,“上面”正在研究怎样科学而妥善地处理这类“突发性群体事件”。

其实“上面”对此现象察之长远,苦恼久矣。五十年代毛泽东就为“大民主”、“小民主”问题有过指示,说是资产阶级“大民主”要不得,而所谓“小民主”,即平时凶、底下狠是也,只是繁衍至今,凶狠的理由和方式,愈见庞杂离奇罢了。可不,如今多了手机短信和英特耐,上啊!于是成天价泡在电子厕所里拉屎撒尿吐浓痰……这样的所谓“小民主”,真是“民主”吗?说给果然活在民主地区的国民听,不晓得人家懂不懂。

2008年9月15日

过去两年,因令飞邀请而又有这三次关于鲁迅的讲演。他上台后先给大家深度鞠躬,然后以纯正的京腔谈论祖父,因他在京城长大;三十年代末他的父亲与祖母迁到淮海路居住,直到1949年北上,所以海婴先生的国语有沪地口音。令飞说:他们三代的声带遗传是语音偏高,这细节,因鲁迅生前的讲演从未被录音,家人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令飞获知祖父身高的方式也颇科学而奇妙:他据鲁迅在山阴路故居门口的照片,实地测量,发现鲁迅比孙子要矮去将近二十厘米。

我先前的三次谈论鲁迅,以为再也无可说,接了令飞给予的话题,想开去,写下来,不料又说出这些意思。其中长沙讲演倒是逐一回应主办方的提问,于是谈及胡适及其他人物,也才发现自己原来抱有这样的看法。末一篇谈论《狂人日记》的影响,隐约说出自己的异见了,这异见,其实是鲁迅身后的大历史所给予,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而审慎说出异见,我以为,仍出于我对鲁迅的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