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女性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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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微物新知”—女性日常生活的启蒙

一 “微物新知”—知识成为话语权力

胡适在《科学与人生观》的序言中说:“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不敢公然对它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55科学在五四时期,已经上升为一个时代的价值尺度,一个社会普遍的、总体性的话语。正如汪晖所言:“到五四时代,科学文化逐渐上升到普遍公理的地位,就成为反传统运动中一个最重要的知识上的支撑,一个价值上的取向。”56知识结构的更新,特别是关于两性科学知识的介绍,无疑对中国传统性别观念是极大的冲击。“科学也许不能解释性别政治学,但是它可以提供理论化的基础。”57作为西方话语中最重要的“赛先生”,在新文化运动之初就在《妇女杂志》中有比较多地使用。《妇女杂志》秉承着商务印书馆书刊发行的宗旨,启蒙是其最主要的目的,科学则成为启蒙的途径。在《妇女杂志》中,科学并不是一种元叙事,而是一种开智和祛魅的策略,在日常生活层面,它以常识科学的形态出现。康德认为,“启蒙”是一种过程,这过程使人们从“未成年”状态中解脱出来。“它也是人们给自己下的指令和对他人的指令。这指令是什么呢?‘要有取得知识的勇气和胆量’。”58民族国家救亡话语中的“赛先生”,在进入到民众日常生活中时就改变了高高在上的表情,成为零碎和微细的新知,渗透到日常生活,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认知和行为。

王蕴章时期《妇女杂志》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微物新知”对女性的默化启蒙。杂志一般的特点就是“繁杂和琐碎”,《妇女杂志》会根据栏目的设置和每期的主题进行资料的译介和选编。因此,杂志中的知识构成和传播不是宏大和系统的,而是细微和零散的。在阅读《妇女杂志》的过程中,这种印象尤其突出,新知的介绍、科学常识的普及以及自然生活的趣味,并不是建立在宏大的科学主义之下,而是在日常生活的讲解、叮咛和嘱咐中让人们认识和接受的。《妇女杂志》在传播内容上尤其注重微物新知对女性日常生活的启蒙,包括女性吃穿住用行的居家生活、女性身体保健和养育儿童等方面。这里所谓的微物,是指《妇女杂志》新知的构成方式,具有零散、微末、琐碎、细小、点滴的意味,这些新知对应的日常生活也是琐屑和细微的,以趣味和实用呈现的“科学”大命题因此才有可能进入人们的生活,使家庭女性体验、感受、认知和应用,这是科学启蒙开智的一种方式。《妇女杂志》依靠编译所的强大翻译力量,比其他杂志有更多的机会向女性介绍实用科学常识,这对从“旧经验”过渡到“新智识”的女子而言,不失为一种切实有效的启蒙途径,也成为一种话语权力,使女性在日常生活和公共空间中有了表达的可能和内容。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就是“微物”和“博物”的关系。微物,尤指知识的构成方式不是庞大的、系统的、整体的知识体系的布局和结构,而是片段的、零散的,这种微物的构成方式,符合杂志杂陈式和柜铺式的知识“零售”方式,可以使这些处于家庭生活初等知识以上的女性能够理解和应用这些新知,并迅速将新知转为实用的生活智慧。

所谓“博物”,指的是杂志中“新知”的总体内容构成。广义的博物学概念,指自然科学的总称;狭义的博物学概念,特指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生理学。西方学科分类意义上的博物学引进之后,新式学校设立了博物课程,博物教科书随之编辑出版。“博物学所研究者,以动植矿为范围,但通常以人身之生理卫生,与动植矿并重,盖人身生理,本在动物生理之范围以内,以其切要于吾人,故特为注重,别立一门,单称之曰生理,至卫生为生理学之应用。其知识之切要,与生理同,故是编以动植矿及生理卫生为范围。”59商务印书馆下设的编译所中有专门的博物部,《妇女杂志》的主编杜就田就曾在这个部门任职,其堂兄杜亚泉还亲自编写《博物学初步讲义目录》。《妇女杂志》中涉及的这些内容属于西方自然科学范畴内的博物学之下。与中国传统知识构成方式不同,对于熟悉诗词歌赋的中国旧学人来讲,它们是新颖的、新鲜的。虽然中国也有“博物”观念,其目的在于“多识”;而西方的博物学,其目的在于“科学”。“日本人山内繁雄、野原茂六著,杜亚泉译《博物学教授指南》,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由商务印书馆印行,此书是‘师范学堂用’教材,包括人身生理卫生学、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及地质岩石学,还介绍了标本采集制作、器具器械药品等内容。书的封页上刊登了商务印书馆的图书广告,列有小学校教授动植矿物应用之标本器械模型图、博物图谱、博物标本图、博物集览图等。”60商务印书馆1915 年出版的《辞源》,解释比较简明:“Natual History其说有广狭二义。广义谓研究自然界各种事物之学。狭义为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生理学之总称。普通皆用狭义。”《妇女杂志》中的“新知”,博物学是其知识谱系上的分类,微物是这些知识在杂志中的构成方式。

《妇女杂志》以“学艺”、“家政”,包括变更为“学艺门”、“家事研究”,以及后来的“趣味之科学”、“常识谈话”、“科学谈屑”等栏目,涉及女性身体的卫生常识,包括生育、节育、性知识、身体的保养、儿童的优质抚育等,这使传统生活按照更加文明健康的方式继续进行,是人们生活的进步和发展。科学常识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和改良,不是激烈的,而是温和的、循序的,读者在杂志的耳濡目染之下,逐步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变认识世界的观念,朝向现代、健康、文明的方式行进。依靠商务印书馆的书籍出版和外文翻译,《妇女杂志》有了较好的思想和知识资源,其中涉及的日常生活中的细微、零散、琐屑的科学常识和实用新知、新技术,或许不关整个时代总体的科技水平和先进生产力,但促使人们以新的方式感受和体验生活世界的改迁。这种方式看起来有些日常和琐屑,但是却以潜隐的方式参与了人们新生活方式的建设,使之逐步向现代生活过渡。 “对一般民众的启蒙不仅是宣讲有关科学的道理,明白科学精神对人的思想的重要意义,科学在社会发展变革中的作用,而且还在于使一般民众通过接受科学知识以达到启蒙的目的。这项工作是具体琐碎的,甚至不如倡导科学让人心动令人陶醉,但却具有实践层面的意义。”61《妇女杂志》在微观层面上参与完成这项琐碎具体的工作,并取得实绩。

《妇女杂志》以“家庭”为整个新知的指向,使女性在接受这些新知的同时参与到日常生活的变革中,与将女性纳入到民族国家的叙事中相比,这更具有微观实践的意义,其促使社会基本单元结构发生改变,对上层建筑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关注家政新知识的时代意义究竟是什么?男性知识分子对女性的家庭责任的不断强化是显而易见的。西化的科学治家理想也在日常生活中将女性的身份潜移默化。代表现代都市的符号,借助杂志影响广大女性读者,考察历时性和空间性的文化过程,杂志也成了力求在家庭生活内塑造人们的‘现代性’。”62强调女性在处理家庭日常生活事物时,乐于学习新知,关注家庭成员健康,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和方式,这对塑造现代积极健康的家庭日常生活方式是重要的,但是不能忽略的是,器物层面和生活方式的现代化,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社会性别的关系以及都市生活的现代演进。王蕴章时期的《妇女杂志》呈现的是一个日常女性生活世界,日常生活中的改变,是微观生活的调整,正是这种细微和循序的改变,一点点的积累,逐渐使人们从家庭的微观结构中改变了社会的基本构成体。微物新知构成对女性生活世界的启蒙,帮助女性逐步打开生命格局,促使女性易辙生命路径以及转变自我认同。生活世界的启蒙,对女性而言,其意义也指向未来。

《妇女杂志》有意无意地将现代的生活渗入到传统的日常生活结构中:从表层来讲,是帮助人们科学健康地生活,实现开蒙启智的目的;从深层意义上说,这些新知不断调整、修正、改变人们对日常生活的看法,日常生活就变成了一个意义世界,人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理解也随着新知的不断渗入而发生改变。按照福柯的理解,权力绝不仅仅是与国家机器联系在一起的,在现代社会中,权力已经处于弥散的状态,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每一个微观的领域。这些微物新知,以不起眼的方式组成了一种权力载体,这种权力不断划分着人们在新与旧、传统和现代、时髦和落伍、先进和保守之间的势力范围。以微物方式构成的新知,作用的是人们生活的细微处,但就是这种微妙的作用和改变,规定和控制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知识是一种权力,掌握新知的女性也在为自己赋权:话语和实践的双重权力。“科学并不能真实地反映我们这个客观世界的真实图景,每一个为人们传输科学知识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影响,从而决定了他科学描述的偏向:‘科学是现有社会和文化图式所决定的故事叙述,不同图式所建构的故事并非同样好,科学的主要任务正是建构好的故事的斗争。’”63科学可以成为元叙事,倡导宏大科学主义,也可从微观的常识和趣味入手,把人们从生活的懵懂和蒙昧中解放出来,这种“微物”式的新知识构成方式以及杂志不断推介和传播新知识,从细微处作用于人们思维和习惯中。“微物新知”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科学叙事,为人们提供阐释和实践新的生活的可能性,在日常生活中催生了人们对于现代生活以及两性之间关系的新的认识。这种微物新知在《妇女杂志》的各个阶段都有呈现,但是王蕴章时期属于比较鲜明的,这与其所处的社会时期有关,也与其帮助女学辅助家政的宗旨有关。做这种典型特征的区分是为了更好地呈现杂志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脉络以及女性表述的变化,尤其是不同时期的《妇女杂志》的主导任务和主流话语促使杂志传播的内容转向。

对《妇女杂志》不同时期“新知”内容的分析发现:王蕴章主编时期,“新知”的内容多偏向家庭生活衣食住行方面的基本常识以及生计,主要集中在“学艺”和“家事”两个栏目中,之后的“学艺门”和“家事门”是二者的变更,内容上并无太大差异。这与其创刊宗旨是吻合的,即辅助女学,帮衬家事;经营家庭的科学新知的普及,也符合杂志塑造新型“贤妻良母”的意图。章锡琛主编时期,主要是在“趣味之科学”和“科学谈屑”这两个栏目中,介绍各种“声光化电”以及各种自然科学的常识和一些奇异的科学现象等,比如“接电话可以不用手了”、“电气自动车”等,“家事研究”中也包括一些生活常识和实用技巧。1923年之后,《妇女杂志》就已经不再专设栏目介绍这些实用新知了,只是在“补白”中有所涉及,但是会有专门文章介绍妇女卫生等方面的知识,在“通讯”中也有关于健康方面知识的询问和回答。杜就田主编时期,这种“实用新知”涉及得更少了,但是专门开设了程翰章主持的“医事卫生顾问”和杜就田主持的“摄影顾问”,提供专门针对卫生和摄影方面的实用新知和技术。从这个脉络中可以看出,王蕴章主编时期《妇女杂志》侧重家事和新型贤妻良母的塑造,因此有关家庭生活基本常识的介绍相对较多;章锡琛主编时期《妇女杂志》转型为女性解放和女性问题研究的思想性刊物,这些实用新知已经被新思想和新书籍取代;杜就田主编时期,《妇女杂志》更像是“文艺”型女性读物,征文和绘画以及各种图片占居主导,对于科学和实用新知基本上很少涉及。这种变化与读者从最初对“实用新知”和新生活方式的试探性尝试到逐步认可这种生活方式有关。

王蕴章接受过比较全面的旧式文人的培养和训练。“王蕴章曾积极参与革命,他还熟悉英文,对外国新事物很有兴趣,大量从事翻译,同时根据他本人的记述,他还有不少国内与国外的旅行经验。”64这使他能够翻译很多国外新知识和科学趣闻以及生活风情记闻,通过媒介以细碎、琐屑的方式“零售”给读者。我们似乎可以做这样的一种判断:中国的现代性发生似乎也并不是以某种“铺天盖地”和“玄妙”的方式出现的,它就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发生变化,女性重新思考自身也不是基于西方女权的宏大体系,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获得重新认知世界和自我的可能。

二 微物新知与女性日常生活启蒙

微物新知如何与女性日常生活启蒙关联?

第一,现代文明生活初体验。启蒙运动是一次生活世界的全面更改,王蕴章从务实的科学常识方面帮助女性逐步树立了现代文明生活的意识,以科学的视角重新关注周围的世界。这些识文断字的家庭女性的新知识结构也逐步形成,虽然这里的科学仅仅是常识、趣味和博物学知识,但是其建立起的对问题的思考方式和知识结构却是以往女性不具有的。学艺、家政还有科学常识等内容,既是对女性以往生活经验缺陷的补足,又能帮助她们建立新的生活体验。

第二,女性对身体的重新认知。对于隐晦和私密,以及只能通过春宫图去了解的女性基本生理结构和性常识,在媒介上以公开、健康和积极的方式介绍给女性,这对女性建立科学的身体观以及与男性平等的身体观非常重要。

(一)现代科学常识初体验

通过对《妇女杂志》中涉及实证和科学常识方面的文章进行统计发现,这些“微物新知”从内容分类上说,涉及家庭生活的衣食住行、健康、休闲、教育、美化以及家庭生计等;从学科分类上说,涉及数学、物理、化学、植物、动物、生理、地理、天文、医学等,几乎囊括了科学常识的多个方面,比如“日用理化学浅话、衣类污点拔除法、布质上之印像法、胭脂制造法、家庭教育简谈、简易家庭看护法、家庭医病法、烹调学、各种兽肉之研究、食物之腐败及防除法、家庭蔬菜园艺学论、推广幼稚园之必要、中国秤之分度、生理学研究之心得、动物之自卫、植物之知觉、妇女之皮肤养生、烹饪学、鸡卵之研究、雏鸡饲育法之大概、家庭博物馆、果树盆栽法、对于女子制丝之概要、造纸术、养鱼术、简明实用母之卫生及育儿法、鸡卵贮藏法、人体卫生谈、家事经济谈、研究女性与男性之别及适宜之教育”等。《妇女杂志》向读者输送新知和一些基本的科学持家的方法,启发女性通过熟悉和掌握这些科学常识,培养科学料理家庭、照顾家庭生活的能力,从而改变家庭生活中的旧有习惯,使女性能够在“宜家善种”方面更充分地实现母教的任务。朱汉民《中国传统知识的审思》一文认为,中国传统知识具有功利性的特点,科学知识也以实用性为主,多解决生活实际问题而较少做概念性基础理论的思考。《妇女杂志》中的微物新知也是以实用性生活常识和科学趣味常识为主,这有利于人们认可实用性科学知识,以及易于接受新知。《妇女杂志》“通讯问答”栏目,针对上述问题,经常进行编者和读者之间的互动。

 

读者:

 

自贵社发刊《妇女杂志》,于兹三载,弟按期购读,未尝或辍。自维日处于家庭之中,而居家所应具备之常识,从前本无所知,今乃稍得其梗概。65

 

王蕴章回复:

 

科学不必其甚深微精妙,惟求其适合于家庭之实用,以通俗教育为经,以辅助家政为纬,务使读者对于普通常识,不必他求而已足。66

 

一来一复中,可见读者之期待与编者之意图相呼应,主编王蕴章的回复表明了《妇女杂志》刊登实用科学常识的目的和初衷。这是从生活的基础层面上建立对科学认知的态度,确立起遵从真理的科学旨趣。这些文章,科学性与实用性并重,符合了《妇女杂志》帮助女学、辅助家政的初衷,正如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中所认为的,对西方文明的接受,在“妥协而温和”的态度下,还是存在着“某种暧昧和矛盾”,不过,还是得感谢这些杂志对于西方文明“成功的引介”。对于商务的期刊,“即使读一下广告,也会发现它们的一个共同目标和章程:简言之,它们在向读者提供于日常生活有实用价值的知识……”利用西方文明来开启民智,进而改良中国传统的家庭生活,这种务实策略使民众在触手可及的生活层面得到启蒙。

科学的重要实绩就在于它破除了迷信以及对不可知事物的确定性的寻求,因此,这些新知对处于传统和习惯经验生活的普通家庭而言,就是用科学来重新认识家庭生活。但是,在积习已久的传统生活方式和依靠科学新知建立的新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着某种矛盾。面对“新知”,一方面是拥抱的热情,知识分子和崇尚新生活的人,不断地尝试和变换生活方式,以求改善生活;另一方面,对于守旧和传统积习较深的人来讲,有些新知不啻于“洪水猛兽”。《妇女杂志》提供的关于健康、科学、文明的生活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文化心理和社会心理,并由这种心理影响到群体的行为方式。杂志将生活新知从细微处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读者,这就使人们在接受新知的同时也在接受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对传统积习中涉及迷信的、粗蛮的生活方式的调整和改变。比如《妇女杂志》专门对生命的诞生过程做过科学的图文解析等,这些可以使读者能用一种科学理性的方式对待生活中的常见现象。《妇女杂志》对女性身体,包括女性生理卫生、避孕、生产以及身体锻炼等方面的介绍,使女性能够科学地认识自己,通过科学的方式去保护自己的身体。特别是避孕和节育的诸多问题,使女性不至于一生陷入怀孕生子的过程,这不仅解放了女性的身体,也提供了从精神上解放女性的可能,女性开始具有了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可能,从而可以选择自己认可的生活方式。

(二)身体与健康—科学普惠女性的努力

这些实用新知,构成了女性“新”的日常生活经验,通过对女性的祛魅和引导,重建女性对自我的认知。所谓的“祛魅”,英文disenchant,基本的意思是:使某人对某人(某事物)不再着迷和崇拜。这里主要是指对某种生活方式和习惯的迷信的解除。葛兆光在《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中说:“近代西方的启蒙,主要就是‘祛魅’,用理性的怀疑的精神,科学实证的精神,来反对宗教信仰和神圣崇拜,解除过去对于地方、家族、神圣、阶层的认同和迷信。”《妇女杂志》虽无法承担女性整体生活的祛魅,但是其通过科学新知以及思想启蒙,完成了两种形式的祛魅,第一是祛身体生理之迷魅,第二是祛身体观念之迷魅。

所谓“祛身体之魅”,是指通过对女性生理,包括身体、性、生育、节育以及少女青春卫生等做科学的解释和介绍,帮助女性从科学的角度了解和认识自己的身体,祛除旧俗中对身体的暧昧、迷信和无知,实现女性对身体的健康认识和科学理解。《妇女杂志》围绕女性身体的科学化叙述,不但提供女性对身体认知的知识论基础,更重要的是这种全新身体观念的确立,从心理和精神上确立了对女性身体认识的合法性依据,解放了传统文化和伦理对女性的束缚。《科学在人生上的地位与现代妇女》(第7卷第12号)一文中说:“科学对女性而言在于解放,在于澄明,在于赋予其理解和认知事物的力量,破除传统积习的惰性,而伸展自身的创造性和新生。”

通过对《妇女杂志》涉及女性身体方面的文章进行统计(详见附表1)可以发现,这些围绕女性身体的生理知识,从科学的角度提供了女性身体的健康常识,比如月经、性、妊娠、生产、避妊等,这是基于女性身体特征改变的几个节点—从女孩到少女,从少女到女人,从女人到母亲,女性的生命过程因为身体的阶段性变化而被清晰地划分。这些被视为隐私只能隐晦地通过私人传承的内容,在公共媒介中被清晰表述,并且在科学知识的谱系中被重新加以解释,比如从科学的生理角度对月经进行解释,祛除了女性经血不洁的思想偏见。这对女性来讲,无疑是巨大的冲击,也使女性身体被遮蔽和被包裹的状态一点点松动。乔峰在《现代性道德的倾向》中认为,不同民族都有认为月经是不洁的偏见,“这种思想,蔓延很广,于妇女的歧视是有极大影响的。(虽然有的地方迷信,并不认月经为秽亵,或者反以为神圣……但无论被视为神圣或秽亵,对于妇女身分不平等待遇是一样的。)妇女既有以上那种生物学上和心理学上的原因,以致被视为比男性低微的人类。……迷信有极大的势力,也是不可否认的”67。迷信的力量是具有摧毁性的,在传统社会中,女性身体的自然状态被认为是禁忌和不洁。巴金的小说《家》中,觉新的妻子瑞珏在即将生产的时候,赶上了高家大院给高老太爷过寿,而女人生产被认为是血光之灾、不吉利,于是瑞珏被送出了高家大院,最后在难产中死去。通过科学的方式对女性身体进行生理解释,祛除的是对女性身体的迷信和偏见,女性的身体并不比男性低微,一切都是自然的生理现象,这也帮助女性从身体上建立与男性平等的精神意识。中国传统中的身体观念,始终是私人化和隐秘化的,正因为此,才有了窥奇的欲望,将其纳入媒介公共空间讨论,是对与身体有关问题的澄明,也是一次思想的越界。“对性作科学现代而冷静的讨论,始终在二〇年代报刊上的医学咨询栏目中……在科学的旗帜下,对贞节与美德相连进行了质疑,成为与科学事实有关的事情。对读者来说,转入医学讨论,不那么令人激动,也没有如《性史》那样的商业成功价值,但是,这种讨论为公众构建现代性观念提供了合法化的语言。”68

当这些隐晦的内容公共化和公开化之后,人们的身体观也发生了变化:由陌生到认识,由窥奇到了解,由贬抑到尊重。基于身体观念的改变,性别关系也开始调整和变化。科学具有解释的权利,并且这种解释负载着权威的意识形态功能。“主体结构的变迁使身体以及与身体细节密切相关的日常生活成了现代认同得以建立的重要场域。‘具有特定特征和特点社会的位置的身体对于人们的日常认识和认同是极为关键的。’”69科学提供新的解释尺度,以科学的名义,这些隐晦的、私人化领域内的身体叙事,已经进入公共领域,对女性而言,这不仅是一种知识的传播,也促使其从精神上能够接受这种开放和公共的身体叙事,并且据此改变自己的身体观和生活方式。那些包裹在长裙下的小脚,那些有着高高的元宝领的衣服,以及那些只能在闺房中窃窃私语的关于身体的体验,现在已经在公共空间中,很清楚地告诉人们,如何才是健康的、科学的、人性的身体观。这些现在看来习以为常的知识,对于1910年代中后期和1920年代的女性而言,不啻为身体和思想的双重革命。戴锦华认为,“从近代起就不断有人提出那些重大的女性解放命题,诸如女子政治和伦理地位、婚姻家庭、女子教育、女子行为规范、女子经济问题,包括女子缠足等等,至今,这些问题似乎都早已不是‘问题’了。但是,那些女性性别生活中独有的问题却似乎一直被忽略不计,至少没有被明确列入妇女解放的总命题内,譬如女性的各种生理—心理经验,包括性行为、妊娠与成为母亲、女人一生的周期性等。尽管女性浮出了历史地表,但有关她们自身的真正问题,甚至没有进入人们的视域,它仍然是似乎也应该是隐晦的神秘之物。” 70从《妇女杂志》的情形来看,关于女性身体所遭遇到的种种被视为隐秘的方面得以公开化地表达,补充了戴锦华认为的不足,且女性身体和女性意志的关系有了达成统一的可能。女性身体观的重建对女性解放而言具有重大且不易察觉的意义。

肇始于王蕴章时期的对于女性身体问题的探讨,在以后的杂志中得到延续。1923年,《妇女杂志》连续五期刊载《女子之性知识》,由性起源的科学话语开始,作者宴始从性发育、性生活、性疾病、性健康等角度,诠释女子“性与身体”的知识谱系,将性、健康等科学话语导入两性关系之中,从身体的角度确立平等的两性关系模式。章锡琛任主编时期的“通讯”栏目部分内容,以及后来的“医事卫生顾问”栏目,更加细致地回答了读者关于身体方面的若干问题,他们不但精心选编了倡导节制生育、防止纵欲、预防性病、提倡婚前检查以及培育健康性心理的文章,而且通过编读往来解答读者在性和身体方面的困惑。后来,金仲华在《罗素的“婚姻与道德”》一文中就认为,“这许多人大半是心理学者,生理学者与人类学者,他们对于近代性道德的贡献有一大共通点,就是站在科学的立场上去排除传统的性道德中的迷信的成分。因为他们的努力,使一般人对于性道德的观念开明了许多。……而且在科学的研究上有许多人不再以为性的知识为猥亵的了。”71《妇女杂志》有关女性身体的相关文章,引导女性建立科学健康的身体观和性爱观,也使男性从科学的角度对待女性的身体,建立了一个两性互识的空间。此外,从科学和身体的角度出发,《妇女杂志》提供了两性平等的可能性选择。道格拉斯在《自然的符号》一书中写道:“社会身体制约着我们对物理身体的理解。我们对于身体的物理的经验总是支持某一特定的社会观点,它总是被社会范畴所修改,并通过它被了解。在两种身体经验之间,存在着意义的不断转换,这样,任何一种经验都强化着另外一种。”72根据道格拉斯的观点,身体的物理特征是文化的起点,由此可以过渡和转化到有意义的象征。金仲华也认为,以科学为基础对于女性生理和身体,包括性的诸多解释和介绍,总不会让人觉得猥亵或低俗。这些触及人们心理、情感和习俗深层结构的“入侵者”,逐渐被人们接受和认可。女性对自我的认知也由模糊到清晰,由暧昧到真实,她们的自我意识也因为身体的彰显而明澈。《妇女杂志》对女性身体问题的涉及,其意图可能很简单,就是帮助女性建立健康科学的生活,但任何一个简单的意图在历史的波云流转中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价值,这些女性生理问题的相关文章为后来的新性道德讨论提供了科学的支撑,不至于让读者感到措手不及。

在科学的旗帜下,女性的身体观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作为早期的两性问题讨论空间,其所形成的身体和性的话语以及相关的问题域仍是当下两性关系讨论中非常重要的内容。“社会历史的观念范畴总会对物理的身体横加干涉,以便使之成为表达文化意蕴的媒介—这便有了躯体的社会形象的塑造与解读。”73这些关于身体卫生和健康方面的话语,形成一种权力运作的微观环境,通过杂志的传播渗透进入女性的日常生活。李小江认为,是生活和女人的生命本身帮助女性走出封闭和桎梏的环境。因此,杂志中关于女性新的身体观念的确立以及通过科学对女性身体的祛魅都有解放女性的意义。“真实的生命感觉可能是颠覆作为武器的话语的最有效的武器。在丧失把握语言的能力乃至丧失思维能力的时候,生命体验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话语,它会冲破封锁思维的语境,向已成规范的意识符号质疑,以真实的生命感觉向企图塑造生命的话语说‘不’。”74

1920年代,《妇女杂志》对身体观的祛魅,对人们的心智开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经过1920年代的洗礼,人们已经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媒介中关于性和身体问题的讨论。到了1930年代,《西风》等杂志也有非常充分的性和性别的讨论。通过这些基本的身体知识的普惠和推广以及后来新性道德的讨论,女性从科学和伦理的双重角度重新确立身体观和性爱观,身体观偏重于个体的自由伦理范畴,而性道德观念则偏重于社会的伦理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