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统一性与复多性
神秘主义解释中最令人信服的一个方面,就是对万物一体性的貌似真实的揭示;它导致宗教中的泛神论及哲学中的一元论。一门始于巴门尼德并终结于黑格尔及其追随者的精致的逻辑已经逐渐发展了起来;而其发展的目的就是在于证明,宇宙是一个不可分的全体,而且似乎是其部分的东西,假如被看作实质性的及自存的,就只是一种幻觉。巴门尼德把关于一个实在的概念引进了西方哲学;这个实在完全不同于现象世界,它是不可分的、不变的唯一性实在。巴门尼德引进这个概念,至少从名义上看并非出于神秘主义的或宗教的原因,而是基于一种关于非存在的不可能性的逻辑论证。在巴门尼德之后,许多形而上学体系都是这种基本思想的产物。
用来为神秘主义辩护的逻辑似乎是错误的,并易于招致技术上的批评。关于这一点,我已在别的地方作过解释。这里我将不再重复这些批评,因为它们是冗长的、复杂的;但是相反地,我将试图对神秘主义逻辑由之产生的心灵状态作出分析。
人们相信有一种实在,它完全不同于出现在感官面前的东西。这种信念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出现在某些情绪中,而那些情绪是绝大多数神秘主义及绝大多数形而上学的来源。当这样的一种情绪起支配作用时,人们就觉得不再需要逻辑了;因而,更彻底的神秘主义者不使用逻辑,而直接诉诸其洞见力的当下释放。但是,这种被充分发挥的神秘主义在西方是罕见的。当来自情感的确定性变弱时,一个具有推理习惯的人将为在自己身上所发现的信念寻找有利的逻辑根据。但是,由于这个信念已经存在,他将乐于接受他所想到的任何根据。表面上被他的逻辑所证明了的矛盾确实是神秘主义的矛盾,并且假如他的逻辑要与洞见相一致,那么这些矛盾就是他认为他的逻辑所须达到的目标。由此产生的逻辑使得绝大多数哲学家不能对科学及日常生活世界给予任何描述。假如他们渴望给出这样的一种描述,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发现他们的逻辑错误;但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不怎么渴望理解科学及日常生活世界,而是要表明它是非实在的,以衬托一个超感觉的“实在的”世界。
正是在这方面,那些原本信奉神秘主义的伟大哲学家们追寻了逻辑。但是,由于他们通常认为对神秘情感的那种假想的洞见是不成问题的,他们的逻辑学说是以某种干瘪的形式呈现的,并且他们的信徒们认为那些学说完全独立于它们从中产生的那种顿悟。不过,那些学说与其根源紧系在一起,而且在涉及科学与常识世界时他们仍然是——借用桑塔亚那注6先生的一个有用的词——“有恶意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解释哲学家们在接受其学说与某些事实的不一致时所具有的那种自鸣得意;所说的某些事实指的是,所有那些似乎已被充分确认且最可信的通常的及科学的事实。
神秘主义逻辑自然要表明任何邪恶的东西所固有的缺陷。当神秘的情绪占据支配地位时,逻辑的冲动就不会被感觉到;随着那种情绪的逐渐减弱,它会重新肯定自身,但它将希望保留逐渐消失的洞见,或者至少希望证明它曾经是洞见,并证明似乎与其矛盾的东西都是虚幻的。由此产生的逻辑并不是完全没有好恶倾向或者说公正的,而且受到对它所应用于其中的日常世界的某种厌恶的驱动。这样的态度自然不会趋向最好的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仅仅为了反驳一个作者而去读他的作品,并不是理解那个作者的方式;而在读大自然这本书时确信它全是虚幻的,同样不可能导致对大自然的理解。假如我们的逻辑要发现日常世界是可理解的,那么这种逻辑必须没有恶意,但我们必须通过对日常世界的一种真正接纳来激励它;而在形而上学家中间,我们通常发现不了这种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