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漓江道等五岭移民增加与苍梧郡的经济文化发展
六朝时期,岭南地区少受战乱影响,加之地广人稀,封建统治力量薄弱,成为岭北长江流域及中原民众南迁的地区之一。南迁南岭和岭南的这部分移民,一小部分徙居五岭交通走廊,大部分散居岭南的珠江三角洲及粤东一带。正是移民的增加,使沿五岭交通走廊一带政区城市增置,五岭山区得到一定程度的开发。
六朝时期五岭交通仍然不失为移民南下的通道。经过东汉末吴初、西晋末东晋初、梁末三次大的人口迁徙,岭南地区人口大增,经济的发展,最终形成了完整意义的经济区。第一次人口迁徙发生在东汉末吴初,时中原板荡,而统治岭南交趾、南海等七郡的士燮,“体器宽厚,谦虚下士,中国士人往依避乱者以百数”,“二十余年疆场无事,民不失业”。[6]因此部分士人与民众南下。后步骘为交州刺史,“绥和百越,遂用宁集”[7]。陆胤继为交州刺史,“喻以恩信,务祟招纳”,人民“负老携幼,甘心景从”,在任十余年间,“商旅平行,民无疾疫,田稼丰稔”,“交域清泰”。[8]长达数十年的清明政治,有利于安辑移民,发展经济。第二次人口迁移高潮发生于西晋末东晋初,北方“永嘉之乱”,长江流域李特、张昌、杜韬、石冰、陈敏等争战,“民多流入广州”。而西晋初,滕修“宿有威惠,为岭表所伏”[9]。后交州刺史陶璜“在南三十年,威恩著于殊俗”[10]。东晋太兴初,交州刺史“(陶)侃性聪敏,勤于吏职”[11]。元兴年间,广州刺史吴隐之“清操踰厉,常食不过菜及干鱼而已”[12]。清正廉洁的吏治,使岭南出现长时间的清明政治局面,为流民南下提供了良好的避难场所。东晋时,长江流域许多农民起义军及流民、豪族南迁岭南。“(王)机遂将奴客门生千余人入广州”,“时杜弢余党杜弘奔临贺”[13],两路流民及起义军应是从长沙等岭北越萌渚岭、骑田岭道进入广州、临贺、苍梧等地。第三次人口南迁为侯景之乱,长江中下游民众纷纷南下。估计六朝迁徙岭南的人口至少有250万,这其中还不包括诸如步骘“将交州义士万人出长沙”[14];陆胤“前后出兵八千余人,以充军用”[15];卢循以广州治所番禺为基地,从初来时的数千人至北伐东晋时已扩充到数万人;[16]陈霸先北伐侯景时,仅始兴郡(治今广东曲江)豪族侯安都就率三千人来归附;[17]等等。这些兵士大都北越岭未归,故六朝时岭南人口数量不少,为人口南迁的重要地区。而苍梧郡无疑是岭南迁入人口重要的地区。
六朝时期,迁入岭南的人口虽然是东汉末吴初、西晋末东晋初、梁末等移民的余波,只占小部分,但这部分移民仍在岭南的开发中起到了重大作用。特别是五岭山地及相关走廊沿线,成为人们躲避江淮地区自然灾害与战乱(王敦之乱、孙恩等起事、侯景之乱)的重要场所。这些移民虽然不乏有从海道移入岭南的,但五岭走廊无疑应是荆州、扬州豫章郡等地移民重要的南下通道,而漓江道无疑在其中荆州南下的作用不可小视。
据《晋书·地理志》所载西晋太康时期户口数可窥当时南岭以南附近郡县人口数量多寡。广州的始安郡“吴置,统县七,户六千”,辖地当今广西桂林大部;临贺郡“吴置,统县六,户两千五百”,辖地当今广西贺州、湖南永州的江永、江华等;始兴郡“吴置,统县七,户五千”,辖地当今广东韶关、清远等;南海郡“秦置,统县六,户九千五百”,辖地当今四会至台山以东的广东大部、福建的漳浦、云霄、诏安,广东肇庆的怀集、四会、广宁等;苍梧郡“汉置。统县十二,户七千七百。广信、端溪、高要、建陵、新宁、猛陵、鄣平、农城、元溪、临允、都罗、武城”,辖地当今广西梧州全部、平南、昭平、广东肇庆大部、云浮全部、信宜等。[18]以上涉及广州的五郡三十八个县,较两汉时交(趾)州(刺史部)零陵、桂阳、豫章、苍梧、南海五郡(汉豫章郡、零陵郡、南海郡地域都大于西晋)划分更加细致,因此,西晋在五岭的行政区划,奠定了这一地区行政区划的基础。如大致划分,汉零陵郡至晋时为邵陵郡、始安郡、零陵郡,汉桂阳郡至晋时为桂阳郡、始兴郡,汉苍梧郡至晋时为临贺郡、苍梧郡,南海郡所辖地域变化不大。从郡的数量有所增加来看,说明至西晋时,五岭地区开发程度较前代有所进步。以今五岭山地行政区划而言,东汉五岭以北设有十五县,以南有十二县,共二十七县。至西晋时,五岭以北有二十二县,以南有三十县。从县的数量以及户数来看,今湘南、赣南户口数都是要多于今五岭南麓的桂东北、粤北。岭南诸郡中,苍梧郡所辖增加到十二县,治所广信县在今梧州,户数是广州所辖诸郡中除南海郡外最高,且县数量也最多。
当然,由于东汉末至西晋时,原有的编户大量脱籍,加上军户、边地民族、部曲等都不入籍,《晋书·地理志》所载五岭山地的人口远少于《汉书·地理志》《后汉书·郡国志》的人口数字,不能简单以户数相较而言西晋人口少于两汉。如上所言,岭北入五岭人口还是存在的。西晋始安郡(治今广西桂林)下辖七县,远多于地域基本相当而东汉时所设的两县。而今粤北的连江、武水流域也较东汉多增了阳山、始兴等县。南岭南麓置县的数量和户数也应有所增加。当然,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民国时期广州出土的两块晋砖,上刻铭文“永嘉世,天下凶,余广州,盛且丰”,“永嘉世,天下荒,余广州,平且康”,都是吸引移民前来的最好证据。
随着东晋及刘宋实行编户入籍,五岭山地户数和人口较西晋有所增加。据《宋书·州郡志》所载,桂阳郡“领县六,户二千二百一十九,口二万二千一百九十二”;零陵郡“领县七,户三千八百二十八,口六万四千百二十八”;营阳郡(从晋零陵郡析出)“领县四,户一千六百八,口二万九百二十七”;广兴郡(即晋始兴郡)“领县七,户一万一千七百五十六,口七万六千三百二十八”;临庆郡(即晋临贺郡)“领县九,户三千七百一十五,口三万一千五百八十七”;始建郡(即晋始安郡)“领县七,户三千八百三十,口二万二千四百九十”[19];南海郡“领县十,户八千五百七十四,口四万九千一百五十七”[20]。这些郡人口数较西汉时有所增加,随着诸如“景明二年(501年)齐零陵戍主华侯率户内属”等的入籍编户,[21]五岭一带编户还是有所增加的。值得一提的是,《宋书·州郡志》所载,“(苍梧太守)今领县十一,户六千五百九十三,口万一千七百五十三。去州水八百;去京都水五千五百九十”,与西晋相较,变化不大。
南朝梁时,五岭山地附近又增设了一些州郡。诸如新置衡州阳山郡(地当今广东阳山、英德间)、梁乐郡(地当今广东阳山)、清远郡(地当今广东清远)、静州梁寿、静慰二郡(地当今广西昭平)、安远郡(地当今广东南雄)等;陈时又在梁基础上,新设庐阳郡(地当今湖南汝城)等。[22]新增设郡仍以五岭南麓增加较多。虽然这其中不排除南朝中后期州郡滥置的情形,但岭南编户增多是不争的事实。这些新增编户应是五岭山地一带的莫徭、溪人、俚人等的大量入籍。而六朝时,岭南政区城市的设置已开始深入到“夷僚丛居”的“岩障”之地和五岭深处的“弯陬俚洞”,各政区的官兵还时常征伐僻处深山险阻不宾附的少数民族,这些都是六朝岭南陆路交通得到不断开拓和发展的明证,也是南岭交通与政区城市相互发展的见证。
正是六朝五岭交通的拓展,政区城市增加,部分移民的涌入,加上部分蛮溪民族的不断汉化,五岭山地的农业进一步发展,冶炼业也有所进步,商业活动也渐趋频繁,山地得到进一步开发,虽不时有战乱影响,但五岭山地社会还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六朝时期,五岭山地以北的荆湘之地,受中原影响较大,农业经济较为发达。而五岭以南的岭南地区,孙吴时,岭南“田户之租赋,裁取供办”[23];东晋南朝时,“诸蛮陬俚洞,沾沐王化者,各随轻重,收其赕物,以裨国用”。虽“临时折课市取,乃无恒法定令。列州郡县,制其任土所出,以为征赋”[24]。岭南征收赋税较五岭以北的诸郡要轻,这些都有利于岭南农业发展。(建安)十一年(206),吴伐蜀,江夏、武陵、长沙、桂阳、零陵、苍梧、交阯等太守“(相)率遣使贡献,悉封为列侯”,“于是,江南之珍始流通焉”[25]。战时贡献当多是军需物资粮食、战船、军器等。湘江中上游之地甚至漓江流域的丘陵河谷之地,应是粮食的产地。20世纪80年代梧州倒水镇发现一座南朝砖室墓,出土了一批青瓷器和陶器,其中有不少陶制家禽、牛圈、谷仓等模型器,而出土一件灰陶的耙田模型,一人挽耙一人扶耙,充分说明了南方梧州一带的牛耕技术,已与中原无异。结合其他模型,形象反映出梧州一带农畜兴旺的景象。而交趾、苍梧贡献,皆从苍梧北上无疑。而大家熟知的梧州富民坊西晋墓出土的墓砖铭文“永嘉中天下灾,但江南尚康平”“永康六年壬申富且寿考”“永康六年壬申宜子保孙”,足以说明梧州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
六朝时五岭地区的矿冶、陶瓷等闻名于世。五岭多银矿,梁时“交广之域,全以金银为货”[26]。金银为货币,这是岭南一大特色。上述《水经》卷三八《湘水注》“(萌渚之水)水南出于萌渚之峤,五岭之第四岭也,其山多锡,亦谓之锡方”,萌渚岭产锡已被人们认识。梧州文化路发现的西晋墓,除出土精美瓷器、铜铁器外,还有银发钗五件、银手镯六件、银顶针与银戒指各一件、金戒指两件,这与岭南金银流通普遍有关。
梧州陶瓷器制作也多有进步,至南朝时已可以制作出不甚精美的青瓷。广西梧州藤县马鹿头岭发现六朝时期烧瓷窑址。梧州北山、云盖山、低山、富民坊、苍梧倒水等数处,出土包括罐、鸡首壶、唾壶、盘、碗、盂、灯、虎子、骑士俑等多种六朝青瓷器。这些器物种类,造型规整美观,质地坚硬,晶莹光洁,工艺水平高,充分说明梧州制瓷业成熟,也与梧州为广西交通要道分不开。
农业、手工业的发展,加上五岭交通的通达,直接促进了南北的商贸交流。特别是岭南和域外的珍宝和土产,常常为中原人津津乐道。三国吴薛琮说得十分清楚:“贵致远珍名珠、香药、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琉璃、鹦鹉、翡翠、孔雀、奇物,充备宝玩,不必仰其赋入,以益中国也。”[27]大量域外珍宝从六朝最大对外贸易港口广州输入而后北入岭北。正是外贸利润丰厚,历代广州为官者多贪。“惟贫窭不能自立者,求补长史(吏),故前后刺史多黩货。”[28]“南土沃实,在任者常致巨富。世云:‘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也。”时回朝广州刺史“表献禄俸之半”已成为常例。[29]值得一提的是,盛弘之《荆州记》还记载了另一贪泉(流)。“众山水出注于大溪,号曰横(流)溪,溪水甚小(深),冬夏不干,俗谓之为贪泉,饮者辄冒于财贿,同于广州石门贪流矣。”[30]此横溪即武水,为逾骑田岭后岭南的第一水,武水下注北江而达四会,“刘澄之谓为一涯溪,通四会殊为孟浪”[31]。从交通来看,横溪作为中原人入岭南的第一条溪水,之所以冠以贪泉之名,与人们认为岭南“贪官”的出现与此地水土有关。无独有偶,骑田岭东的大庾岭,也作为从赣江入岭南的必经之“峤”,俗云:“经大庾,则清秽之气分;饮石门,则缁素之质变。”[32]南来的廉洁之士,越大庾进入岭南,由清而秽。虽然官员的贪黩与五岭及以南的水土无关,但五岭南北水土不同,风气迥异,确是实情。五岭可谓当时的一条南北分界线。梁末陈初,包括苍梧郡在内的广州之地,“工贾竞臻,鬻米商盐,盈衢满肆。新垣既筑,外户无局,脂脯豪家,钟鼎为乐,扬祛洒汗,振雨流风。市有千金之租,因多万箱之咏”[33],商贸发展也促进了岭南经济区的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晋时“越之市为‘墟’,多在村场,先期招集各商或歌舞以来之,荆南、岭表皆然”[34]。民间墟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农村商贸经济的交流。
东汉末年长期军阀混战,五岭地区处荆南、岭表,是民众南下的通道,自然吸纳了部分士人,加上部分流放官员,这些来自岭北文化先进地区的士人,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五岭地区文化传播和发展。东汉末吴初,少游学京师的苍梧广信人(今广西梧州)士燮,“既学问优博,又达于从政”,为交趾太守,“体器宽厚,谦虚下士,中国士人往依避难者以百数。耽玩《春秋》,为之注解”[35],名扬天下。“性疏直”的虞翻得罪孙权,流放交州(治今广州),“虽处罪放,而讲学不倦,门徒常数百人,又为《老子》、《论语》、《国语》训注,皆传于世”。后徙苍梧孟陵县(治今广西苍梧境),“在南十余年”,终老岭南。[36]
东汉末,士人流动,使岭南地区出现短暂的文化繁荣,五岭地区既是山地,又是士人南下岭南的通道。正是由于南下士人的推动,东汉末至孙吴时,文化有长足进步。《三国志·吴志》统计,零陵郡列传士人1人,苍梧郡列传士人1人。据清姚振宗《三国艺文志》和清侯康《补三国艺文志》载,苍梧郡士人所著书文3种。据清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等所载,桂阳郡西晋所著书籍1种。《晋书》所载桂阳郡不列传士人1人。虽然其中看不出五岭地区士人多于附近荆、广等州的其他郡,但五岭地区渐露人文曙光。
值得一提的是,从东汉开始,佛教在岭南地区逐渐发展起来。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四至卷六记载全国译经状况,按地点和时间排列,东汉以降,交州仅次于洛阳,为第二处,广州(番禺)为第五处,佛教在岭南传播还是较早的,这些僧侣或从北方洛阳南下,或从六朝建康南下,或直接由天竺而从海上到达交广,而后再北上荆扬等,苍梧郡等五岭地区无疑成为他们的必经之途。三国初,苍梧郡牟子,博览经传,执意不仕,而致志于佛教,兼研《老子》。“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为背五经而向异道,欲争则非道,欲默则不能。遂以笔墨之间,略引圣贤之言证解之,名曰《牟子理惑》云。”[37]其佛学贡献巨大,为六朝岭南佛学做出成绩。
总之,六朝时,五岭地区作为荆扬与交广交流的通道,无论是在统一还是分裂时期,王朝的政令通达,宗教的传播,以及士人、官员的流寓和宣化,使其与中原、江淮之地的文化联系加强,文化风气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