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520/26832520/b_26832520.jpg)
二、从古记录看虎噬人器物
在我看来,对饕餮的理解之所以出现偏差,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完整地看待资料:思想史研究者忽视对图像资料加以分析,考古学家则忽视了关于饕餮的文字记录。比如以下四条记录,本是认识饕餮的基本资料;但不知为何,常常被人们忽视:
第一条记录见于《吕氏春秋·先识览》:“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这段话说明:饕餮是一种神话事物,人们曾经用“铸鼎象物”的方式把它记录了下来。从周鼎的情况看,它的形象表现出“有首无身,食人未咽”的特点。在《吕氏春秋》一书中另外有五条关于“周鼎著象”的记录,可以证实这样的理解。总之,联系现有的图像资料可以判断,“鼎著饕餮”也就是夏王朝所谓“远方图物”,鼎上画的是边远民众的神话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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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06 清毕沅图注本《山海经》中的狍鸮
第二条记录见于《山海经·北山经》,说有一种神兽,“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图3-06)。根据晋代人郭璞的注解,这个狍鸮也就是“像在夏鼎”、事见《左传》的饕餮。联系现有的图像资料来作判断,饕餮有两个特点:一是“虎齿人爪”,二是“食人”。
第三条记录见于《左传·文公十八年》,说“缙云氏有不才子”,“谓之饕餮”。这些不才子被尧帝“投诸四裔,以御螭魅”。有研究者认为,在这条记录背后隐藏了一个史实:“唐虞之际(或可能较晚或更早),曾有某些强悍民族与唐虞民族互争雄长,但后者终获胜利,而将前者逐至荒远之地。饕餮等四凶族或即这类强悍民族。”[12]
第四条记录见于《吕氏春秋·恃君览》,说饕餮、穷奇等民族分布在“雁门之北”“西荒”或“西南方”,同信仰鸷鸟、猪和儋耳(大耳)的民族有一定关联。《神异经》的说法是:西荒中有“苗民”,“为人饕餮,淫逸无礼,舜窜之于此”。我们知道,所谓“苗民”,是一个同九黎有族源关系的民族,原来住在彭蠡泽、洞庭湖区域,后来被舜驱赶而迁至三危,融合于氐羌[13]。由此看来,饕餮代表了一个居住在中国中南部、曾经往西北迁移的民族。
以上四条的内容是不是彼此冲突的呢?是不是同现有的图像资料相冲突呢?不冲突!因此,我们可以借这些记录建立起这样一个认识:饕餮其实是某西部民族所崇奉的神灵。这个民族曾经和中原民族互争雄长,失败后被驱逐,但它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神灵信仰。这个神灵以介于人虎之间的动物为主要标志,形象特点是“有首无身,食人未咽”“虎齿人爪”。夏王朝曾经用“铸鼎象物”的方式,在青铜图像上记录了这个神灵;周王朝则进一步从它的形象中,引申出某种告诫意义。这种告诫其实是民族偏见的反映。正因为这样,后来有所谓“为人饕餮”之说,把“饕餮”当作恶劣品德的代表。这恰好也表明,饕餮和浑敦、穷奇、梼杌、鹰鸷、儋耳、猪等事物有信仰上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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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07 商代父庚方鼎
采自《保利藏金》,第20页。
我的意思是:对于古人的记录,我们必须尊重。关于同一件事,记录必有不同,这是正常的,因为不同的记录有不同的来源。我们不能用这一点做理由来否定古代记录,相反,要从不同的记录中找出它们所共有的底层,也就是共同指向的真相。以上这些话——关于饕餮是西部民族所崇奉的神灵,和浑敦、穷奇、梼杌、鹰鸷、儋耳、猪等事物有信仰上的关联;关于它以介于人虎之间的动物为神灵的标志,形象特点是“有首无身,食人未咽”“虎齿人爪”——正好构成了饕餮传说的骨干,因此,可以确认关于饕餮的第一个定义。
我们为什么要尊重古人的记录呢?有一个理由:这些记录实际上代表了古人的考古学研究和民族学研究。同现代人的考古学研究、民族学研究相比,它们是更加接近现场的。它们说明:在商周两代,饕餮艺术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事实上,现代人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饕餮艺术有清楚的表现。比如商代的那些虎噬人器物和神兽噬人纹饰,便明确体现了饕餮的形象特点。以下是几个比较典型的例证:
这是两件流失在海外的青铜器,左件藏在日本京都的泉屋博物馆,右件藏在法国巴黎的塞努奇亚洲艺术博物馆(Musée Cernuschi de Paris)。它们都是商代后期的器物,形制也基本相同,高度分别是35.7厘米和35.2厘米。它们的造型特点是:通体呈现为猛虎蹲踞形。顶部有盖,盖上有立兽。盖上那个圆环叫提梁,提梁上雕饰夔纹,提梁两端有兽首。老虎的前足上装饰了顾首龙纹。老虎用两爪抱着一个人,把人放在上齿之下,好像在吃他。这个人身体与老虎相对,手拊在老虎的肩上,脚踏在老虎的后爪上。他的头发在后颈部截齐,后背衣领饰有菱形纹,领下有一小兽面;他的臀部至上腿部分则饰有对称的蛇纹。老虎身上也有种种纹饰:后足侧饰虎纹,背上饰牛首纹,中脊塑有扉棱,颈侧和尾上饰有鳞纹。铜卣腹下部则装饰了龙纹,两旁各置一条鱼纹。右边一件铜器的外底上另有牛角兽面龙身动物的纹饰和鱼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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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08 商代虎食人卣
这两件青铜卣明显代表了某些族群所崇奉的神灵。因为在老虎身上饰有扉棱、鳞纹等龙的标志性纹饰,代表它具有生殖的神性;老虎身上又饰有夔纹、蛇纹、牛首纹和鱼纹,代表它集中了若干种图腾的神力。因此,它绝不是自然的老虎,而是作为神灵的老虎。
其次,在它的形象中,利齿和人爪都得到了强调,而它的整体又呈“食人未咽”状态,所以它明显属于饕餮之神。另外,关于这两件虎食人卣的来历,传闻和实地调查都证明它们出土于湖南安化与宁乡交界附近。器物表面有锈色,也符合湖南红壤埋存物的特点。联系古代流传在湘、鄂、巴交界处的廪君传说,可以推测,这两件器物是古代虎民族(也就是崇奉老虎的民族)的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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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09 鸟兽纹觥
这两件器物也产于商代后期或周代早期。鸟兽纹觥通高31.4厘米,由美国弗利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收藏。它的上部有盖。盖的前端是露牙齿的兽首,有卷角,像是大角羊形。盖的后端是牛首,盖背上有伏龙。盖两侧浮雕夔纹、大象纹和顾首麟兽纹。它的下部为觥体。觥前端浮雕了一只鸮(也就是猫头鹰),鸮喙突出,鸮面有虺纹,鸮腹有扉棱。觥后端则浮雕一个兽面,兽面口中含有一个人,这个人也构成觥的后足;人身上饰有蛇纹。图3-09下所展示的就是这个兽面噬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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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0 后母戊鼎
后母戊鼎原名“司母戊鼎”,是中国古代青铜器中体量最大的一件器物,高133厘米,长112厘米,重875公斤,现在由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它是一件大型方鼎,有立耳,有长方形腹,有柱足。鼎腹上下各以夔龙相对,组成兽面纹。鼎腹两侧浮雕兽面纹和夔纹。鼎腹中间为素面,内壁铭有“后母戊”三字,说明这个鼎是商王文丁为祭祀他的母亲戊而铸造的。右图所展示的是后母戊鼎的立耳部分:两耳外侧是一对浮雕的立虎,虎口相向,同咬住一个人头;两耳的四足饰有兽面纹。
以上A、B两组器物有两个共同点:一是由鸮、大角羊、牛、龙、夔纹、象纹、麟兽纹、虺纹等神性符号装饰起来,二是以“食人未咽”为题材。但B组器物另外有一个特点,也就是把吃人之兽分别塑为虎和兽面。这样一来,它们就在吃人的虎纹和兽面纹之间建立了一种同位的关系。这意味着,圆雕的虎和浮雕的兽面或虎,具有共同的本质。这个本质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所谓“饕餮”。也就是说,“饕餮”最初指的是那些以食人之兽为图腾和族群神灵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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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1
这两件龙虎尊分别是商代中期和后期的器物。上边一件在1986年出土于四川广汉三星堆,下边一件在1957年出土于安徽阜南朱砦润河。它们的形制基本相同:大口,侈唇,折肩,直腹,高圈足。颈上都有三圈弦纹,肩上都以高浮雕铸成游迤形状的龙,龙首突出尊外作探视状。龙首下为器腹部,腹部的主纹都是高浮雕的老虎。虎首突出于器表之外,张口作噬人之状,虎身向两侧展开。虎的形象是大脑袋,肥耳朵,尾巴下垂,尾尖上翘。人在虎颈下,手臂屈举齐肩,两腿分开下蹲,臀部下垂与脚平齐。虎身下方左右有夔龙纹,圈足上有一周阴刻兽面纹。图3-12集中展示了其中虎噬人的情景。
以上B组、C组四件器物有两个重要的形象特点:一是“食人未咽”,二是同鸷鸟相联系。例如鸟兽纹觥以鹰鸮型鸟为主体纹饰,这表明它是鹰鸮族群的神物。而后母戊鼎上噬人之虎有“臣”字形目,这一形状是由鹰鸮的眼睛和钩喙构成的(图3-13),也反映了对鹰鸮的崇拜。前面提到,《吕氏春秋·恃君览》说:“雁门之北,鹰隼所鸷,须窥之国,饕餮、穷奇之地。”现在看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鹰隼所鸷”是信奉饕餮的民族的特点。也就是说,鸟兽纹觥和后母戊鼎,是保留了“鹰隼所鸷”的饕餮民族文化成分的祭祀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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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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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13 商代玉鸮
“臣”字眼是殷商时代出现的一种近似平行四边形、眼角略带弧度的眼形。周代“臣”字眼的特点与此不同:扁而细窄,眼角下勾或上翘,并有细长弧线。采自《古玉刀工鉴别·高古卷》,湖南美术出版社,2006年,第93页。
这件铜钺是商代晚期的器物,1976年出土于河南省安阳殷墟妇好墓。钺身通高39.5厘米,刃宽37.5厘米。肩下两侧浮雕出双虎噬人纹饰。钺身中部铭有“妇好”二字。它作为饕餮艺术的特点是很鲜明的——由两虎相对而显示的“食人未咽”的形象。
类似的形象也见于西周早期的器物,如龙纹五耳鼎(图3-15)。这个大鼎于1979年在陕西淳化史家塬出土,现在由淳化县文化馆收藏。这也是一件具有相当体量的器物,高122厘米,口径83厘米。折唇,上面有两立耳,耳上两龙大张其口,形态和妇好铜钺上的两虎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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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正是这种两龙相对噬的形态。它和妇好铜钺纹饰在形式上是相同的,可以想象,这里蕴含了相同的意义。也就是说,龙纹鼎把老虎的巨耳改换成龙的长角,把所咬的人首改换成某种徽识,这种置换,表明虎的巨耳和龙的长角有相近的含义,人首被咬食和徽识被咬食也有相近的含义。我们知道,巨耳、长角是神性的标志;而五耳鼎的徽识也见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的西周前期的铜簋,位于浮雕兽面的鼻尖之上(图3-16)。既然如此,人首和徽识就有相近的意义,也就是作为神灵标志的意义。这一点证明,所谓饕餮,它的原型是不固定的,因此不能把它简单地解释为虎或兽面,而应当解释为同“食人未咽”相关联的动物神灵。这神灵实际上是特定族群的化身。
根据以上种种,我想,我们已经有条件来回答“饕餮是什么”的问题了。关于这个问题,过去有很多说法。有人认为饕餮指的是“枭羊”;有人认为饕餮源于牛头;更多的人则认为饕餮代表虎首,例如有人说“食人饕餮的头像与那些不食人的饕餮面并无两样”,它们“最初的图像很可能就是以獠牙凸露的猛虎为原型的”。[14]现在我们知道,这些看法是似是而非的。从后母戊鼎、龙纹五耳鼎纹饰中虎和其他动物相代换的情况看,饕餮的确可以解释为枭羊、牛首或“鹰隼所鸷”——这是这些看法“似是”的地方。但这些看法犯了盲人摸象的错误。它们没有想到:在不同的表现形式的掩盖下,这些食人神灵之间是存在同一性的,饕餮的本质就在于这种同一性。
我的意思是,古人曾经对饕餮作过多元的解释:或者认为它“身多毛,头上戴豕”;[15]或者把它称作如羊如牛的“蚩尤之像”,认为“其状率为兽形,傅以肉翅”;或者称它为“狍鸮”,把它描写成“其状如羊身而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的食人怪兽。[16]这些彼此矛盾的解释,其实正好说明:饕餮是隐藏在种种动物面具之下的“一般”,其本质就是具有超凡能力的神兽。
总之,现在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古代的饕餮神话和饕餮艺术,在内容、形式上都是彼此相对应的。通过比较研究可以确定:饕餮也就是某种具有超凡能力的神兽;作为标志物,它们代表了崇奉这种神兽的族群。在这些族群中,它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即表现为若干种具有图腾色彩的神性动物。老虎和鹰鸮是其中最重要的动物。这也就是关于饕餮的第二个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