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之思:寻回时代境遇的生态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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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态之敩觉

诗意栖居:文人雅士的回乡之路

——叶一苇山水田园诗词的生态美学意蕴

我国当代著名学者余潇枫说:“只有确立‘自觉为人’的人格意识,才使我们有可能在精神家园的寻找中,永远地发生,持续地到达,才使我们有可能真正去触摸那生命的律动,去审视此世界中的彼世界与彼世界中的此世界的万千气象。”余潇枫、张彦:《人格之境》,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页。叶一苇先生就是一位“确立‘自觉为人’的人格意识”的篆刻家、诗人。近些年,研究叶一苇篆刻艺术的论文颇丰。笔者谨对就叶一苇具有生态美学意蕴的山水田园诗词作探讨性解读,旨在使学界能更全面、准确和深层地了解其文艺生态美学思想。

综观叶一苇的山水田园诗词,有一个统摄创作始终不变的精神——“生态审美”:在他的诗词所反映的自然山水景观、安静清闲思想和一往情深的家乡情结中,所一以贯之的生态美学意蕴。

一、自然山水田园的美学意蕴

历代山水田园诗人对自然山水田园的体悟、评价和表现使其自然属性得到不断发掘和提升,山水田园的人格化、人情化的人文特征得到进一步彰显,主体对自然生态审美的方式也日趋圆融玄通。

(一)白描写生的自然美学意蕴

叶一苇的许多山水田园诗词采用白描式的手法赞美自然山水景观,有着很高的生态美学价值。如《如梦令》:


湖水茫茫迷旷,山色远笼浮嶂。纵意放轻舟,逐着白鸥飞荡。冲上,冲上,穿过一排惊浪。


这首小令,采用白描的手法,绘出了“湖水”“山色”“轻舟”“白鸥”“惊浪”一组自然物象,速写了太湖空旷、和谐、动感之美。又如《刘秀陇》,白描手法的特征更为显然:


奇石拥山高竞技,飞云掠涧翠争流。

牧童隐约归纯朴,茅店依稀入邃幽。


此诗只用平铺直叙的白描手法,将“奇石”“飞云”“牧童”“茅店”一组美妙的自然元素展现在人们面前,让读者自由组合成一幅自然风景画。

(二)神形并茂的自然美学意蕴

形与神是构成自然美的两大基本要素,形美是神美的基点,神美是形美的灵魂。形与神共同为审美者展现大自然婀娜多姿的风貌。如叶诗《西湖赏荷》:


一抹山峦嵌镜中,柳丝万缕水边缝。

红荷数朵冲波出,引得西湖六月风。


这首诗有形有神,有大自然穷形尽相的万千之变。镜一般清澈平静的西湖、周际的山峦、湖边的垂柳、初绽的荷花、习习的夏风,都在诗人极其空远的内心世界里,通过艺术审美浓缩成一幅和谐而具有动感的风景画。诗人巧妙地用了“嵌”“缝”“冲”“引”四个动词,赋予了自然景物灵动的神韵。又如他的《永遇乐·庐山抒怀》:


莽莽匡庐,长江襟带,雄视吴楚。削壁奇峰,劲松怪柏,多在云深处。韵寻小径,花迟山寺,司马青衫曾驻。望香炉,飞流千尺,谪仙诗思如许。

风云变幻,沧桑山谷,灯火山街新睹。处处风光,招来芳躅,共话登攀趣。拨开云雾,峦欢嶂笑,更有蝉声如缕。高峰上,并肩五老,长征再舞。


此词向我们展现的是一幅广阔的山水和历史画面:庐山、长江、吴楚领土纵横八百里,李白、白居易笔下的香炉瀑布和山寺桃花至今已跨越一千年。然而,诗人能坦荡从容地与自然对话、与唐代大诗人对话。可以说,只有真正具有生态意蕴的诗人才能在物我同一、千年一瞬中感受到大自然鲜活的生命节律和历史人文的美学价值。

(三)整体统一的自然美学意蕴

大自然多姿多彩和难以尽言的变易性构成了整体统一的生态美,《满江红·桐江雨霁》展现的就是日月山川、古往今来整体统一的大型画卷:


山雨初停,桐江上,水天相逐。驰望眼,高峰披絮,远林迷目。千点白帆轻滑翅,两江秋水鲜争绿。落霞间,阵阵白鸥飞,芦川扑。

江流丽,山含蕴,峦嶂变,惊何速?尽瑶琳,处处万人芳躅。严子如今耕可钓,桐君再世书堪续。彩笔挥,今日富春图,开新幅。


这首词有着雄厚广阔的生态背景:天与地、青山与江水、白鸥与芦苇、历史典故与时下场景融为一体,具有很高的整体生态审美价值。特别是对严子陵、桐君两位历史人物的缅怀,使词作的人文生态与自然生态融为一体。又如《游千岛湖回忆昔未放水时情景》充分表现了自然整体美的特征。


渺渺烟波岛上游,沧桑不远几春秋?

当年足迹沉湖底,今日扁舟掠嶂头。

阵阵鱼虾栖古树,丛丛花朵绕新楼。

三千西子多诗句,欲化玑珠嵌四周。


诗人信手拈来“烟波”“足迹”“扁舟”“嶂头”“鱼虾”“古树”“花朵”“新楼”“西子”“玑珠”等一系列审美元素,用“游、沉、掠、栖、绕、嵌”等动态性语素,描绘了“渺渺”“沧桑”“当年”“今日”“阵阵”“丛丛”“三千”“四周”等具有时空维度与数量概念的、整体统一的山水风景画卷。

二、安静清闲思想的美学意蕴

翻开生态美学史,我们可以看到历代山水田园诗词,最能真切地展示自然生态审美的率真性和精神生态审美的自觉性。这得益于诗人的文化背景、思想基点与品格特征。

(一)明招的隐逸文化奠定了叶一苇山水田园诗的基调

叶一苇先生对明招文化颇有研究,并对“东晋隐逸明招文化”精髓领悟至深,这对其文艺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他在《寻找明招文化》著作中所说的,咸和二年(327)阮孚受任镇南将军,赴广州就任途中,归隐于明招山,以他的思想行为承袭着魏晋“竹林七贤”之风,演变成“隐逸明招文化”影响于后代的文化。

明招的隐逸文化奠定了叶一苇山水田园诗的基调,他的山水田园诗具有很高的生态美学价值。如《回乡》:


回乡半月得清闲,小住新村绿野间。

为觅儿时断断梦,熟溪溪畔看壶山。


这首七绝浅显易懂,清新淡雅,家乡的一川秀水、一山青色,是诗人牵肠挂肚的乡恋,今日有闲在家乡的绿野中小住半月,让诗人的隐逸之情油然而生。又如《苏幕遮·山中》:


僻山村,人迹少。几户人家,叠嶂重峦绕。黄狗吠天知客到。野老出迎,相见问声好。

妇烹茶,把地扫。话到沧桑,艳羡山中老。三岁孙儿偏了了,跳向阿翁,娇要阿翁抱。


在诗人的眼里,这个小山村就是桃花源:偏僻的山村,山清水秀,远离尘嚣,没有战乱,没有纷争,邻里和睦,鸡犬相闻,男耕女织,一家老少其乐融融。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对安宁社会的向往、田园生活的爱慕和人间亲情的赞美。

(二)儒学的贵和思想孕育了叶一苇山水田园诗词的品格

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儒学文化的一个重要思想是“和”,以和为贵。深受儒学思想熏陶的叶一苇,对“和”的领悟尤为至深。这在他的一些山水田园诗词中可见一斑。如《清平乐·小店》:


街边檐下,小店夫妻好。红日未升迎客早,忙到华灯尤闹。

丈夫烹饪轻松,妻儿接待玲珑,过客点头啧啧,心头日夜春风。


这首词充透着社会生态和谐的审美意蕴。一家小小的饮食店,每日都演绎着丈夫与妻子、店主与顾客之间的和谐之美,从而又演绎了“心头日夜春风”的社会和谐之美。而叶一苇诗词中更多的是反映自然生态的和谐之美。如《如梦令·桐乡道上》:


铺野菜花黄透,短棹穿桥绿溜,河网似琴弦,弹出水乡灵秀。轻奏,轻奏,声绕屋前屋后。


一首轻快明了的小令,“弹出”了黄花、绿草、河流、小桥、短棹和谐优美的江南小调,如丝如雨,轻柔细腻地滋润着读者的心境。

(三)老庄的超然精神提升了叶一苇山水田园诗词的性情

道家哲学思想价值的核心是“自然”。美国学者F.卡普拉认为:“在伟大的宗教传统中,据我看,道教提供了最深刻并且是最完善的生态智慧。”余正荣:《生态智慧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在老庄那里,“道”设定的终极旨归是实现“自然”。在“道”的观照下,“自然”获得了永续的生命力,从而使生态审美充溢空间,贯穿时间,获得极致意义上的普遍与永恒。

在大自然中,叶一苇总是有无限的生态快乐体验,其笔下的大自然总是呈现出众多样态的生态意趣,很多作品充溢着“幽”“雅”“闲”“淡”“洁”“静”的生态美学意蕴。

如《云栖竹径》描写的是自然的幽美:


一径入幽篁,潇潇风也绿。

枝摇筛碎光,可把琼瑶掬。


再如《龙井问茶》描写的是一种自然的雅致:


君从龙井来,借问品茶未?

此处峰峦香,尽融壶水里。


又如《闲步》描写的是人在自然中的那份闲逸:


修篁绕锦带,青履染苔痕。

闲步芦花荡,云开见远村。


《九溪烟树》描写的是自然轻袅淡然的美:


曲曲又弯弯,自然成野趣。

个中意味深,犹在朦胧处。


《阮墩环碧》描写的是自然的洁净之美:


西湖碧玉盘,盘上小珠碧。

珠里嵌幽庄,蓬莱何处得。


《雾中》描写的是自然空灵渺茫之美:


石径时明灭,千岩几许深?

笑声疑隔树,飘渺独难寻。


这类诗是诗人对老庄生态哲学思想的现代解读,也是诗人自然之性的表达,唯有“率自然之性,游无迹之涂者”(《庄子·知北游》),才能达到如此“与化偕行”的生态美学境界。

三、回归自然情结的美学意蕴

郭象说:“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郭象《<庄子·齐物论>注》)在道学那里,富有灵性的山水被视为可与人交流心思、袒露性情的亲密对象,人在自然山水中能感觉到自身人格得到了认同和重塑。基于此文化积淀,回归自然就成了历代文人名士的不了情结,从而使生态审美成了一种具有超然意蕴的中国文化。

(一)家乡自然生态的美学意蕴

唐代著名山水诗人孟浩然旅居武义,曾留下千古名句“鸡鸣问何处,风物是秦余”(孟浩然《夜宿武阳川》),把武义比作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叶一苇的山水田园诗词中,也有相当多是赞扬家乡自然生态之美的。如《双泉故里》:


跌宕山为郭,乔林绿掩村。

缘溪入洞去,何必问桃源?

古木回环里,依山却有城。

桥亭沉倒影,风细奏琴声。


此诗描写的是坐落于武义城南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郭洞村的自然生态风貌。诗人完全把郭洞古村看成了世外桃源。《游俞源桐主庙》描写的是武义的另一个历史文化名村——俞源村的景致:


锦涧绣成太极柔,六峰拥抱一村幽。

人生若梦终圆梦,多少梦痕绕屋流。


俞源古村,相传是明朝国师刘伯温按照太极星相排列规律而设计的村落,是中国江南古村落建筑史上天人合一思想的经典之作。同时,也是诗人眼里无限美妙的家园。

(二)家乡人文生态的美学意蕴

生态美学理论认为,人格之所以美,缘于其与山水之美相类,能在自然山水中自由展现自我人格,而自我主体也能在“游目骋怀”的赏悟自然山水中化入宇宙,“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人格之美与家乡山水之美相得益彰,生成特定的家乡人文生态美学意蕴。

叶一苇的一些乡情之作,把对家乡的挚爱寓于熟知的景致与平常的轶事之中,具有显然的家乡人文生态美学意蕴,读来倍觉亲切。如《回故里草马湖》:


家乡梦里不模糊,谁料眼前处处殊。

新厦粼粼围老屋,铁牛轧轧走平途。

红男绿女不相识,白发长须未敢呼。

还待重来行脚健,南阳可访旧时庐。


由于诗人少小离家,长期生活在外地,回老家时可感叹的内容是很多的。然而,作者并未在家乡美景上着太多笔墨,而是另辟蹊径,从“新厦”“铁牛”两个极为普通的事物,反映了家乡人生活、生产条件的巨大变化,从而做出了“处处殊”的赞美。接下来用“不相识”“未敢呼”,抒发了自己对似水流年的感慨之情。正因为植根于内心深处的家乡情,诗人就自然有了一份真挚的“待”,为后来“诗意地栖居在家乡”铺垫了心理元素。

(三)诗意地栖居在家乡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他的诗里曾写道:“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选·在柔媚的湛蓝中》)诗意地栖居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被提出,正反衬出它在当代生活中的稀罕与匮乏。当空气被污染、水源被污染、农作物被污染、人性被异化,社会充满浮躁时,人们向往的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诗人叶一苇选择了具有自然与情感双重美学元素的家乡——武义作为诗意地栖居的地方,并为之倾心,为之注情。他的《少年游·熟溪桥》,浸透了浓浓的乡情:


飞虹掠碧,长栏漱激,极目醉诗情。临流南北,层楼排阵,气派换新城。晴光翠泛壶山好,水是故乡清。旧梦何寻?低徊坐久,忘却听溪声。


在诗人的眼里,具有800多年历史的熟溪古桥是一道美不胜收的“飞虹”;而在诗人的心里,熟溪桥是一缕永远不了的乡情。因而,诗人登斯桥,思绪万千,联想翩翩,以致“低徊坐久,忘却听溪声”,达到了凝神的审美境界。把乡情寄寓于山水景观之中,实现情景交融的审美效果是叶诗的一大特征。如:《壶山》:


幼上壶山看熟水,老从熟水看壶山。

看来看去看难足,爱在家乡山水间。


王国维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人间词话》)叶一苇的《壶山》也同样让人们分不出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者为人,物我一体,情景交融。

2002年,叶老告别了都市生活,回到毕生挚爱的家乡,并恬静、平和、快乐地栖居在这片充满诗意的大地上。我们可以从《乡人来访》中,领悟到诗人栖居家乡后的那份惬意、热情与童趣:


门中黄犬吠,知有客人来。

握手惊非客,搔头笑费猜。

变迁谈故里,患难忆童孩。

忙煮高山茗,沸情共举杯。


家乡的清水秀水、田园木屋是诗人栖居的家园。回归家乡,叶老更以一种审美自觉来观照自然、人文和内心世界,一旦孩提故友来访便情不自禁地袒露出珍藏在灵魂深处最美好印记:“变迁谈故里,患难忆童孩”。“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一种诗学境界。人生如同一次大旅行,跋山涉水,行色匆匆,却总有到不了的地方,总有看不完的风景。其实,旅行不在于目的地近与远,也不在于观光的多与少,而在于旅行时对不期而遇之美妙的那份惊喜、欣赏与领悟。有的人匆忙一生,活得很累,似乎得到很多,但精神是贫乏的,他们根本没有心境去欣赏生态之美或者无法体会到审美所带来的那份超然的愉悦。而具有审美意识的人,即便是台阶上的几点苔痕、围墙外的一枝红杏,也能发现自然生命的节律;即便是清风摇竹、桃花流水,也会产生时过境迁、岁月蹉跎的闲愁;即便是月光下的一田荷叶、几朵荷花,也能感悟出见素抱朴的人生境界……

总之,只有持守内心的闲情逸致,只有用审美的眼光看世界,用审美的态度过生活,人生旅行才是快乐的、美妙的、充满诗意的。这正是叶一苇山水田园诗词给我们的人生启示,也正是文艺生态美学的时代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