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合格的百分之百
女孩一张脸上又是血污,又是尘土,红一道黑一道,还隐约留着几道泪痕,简直比唱戏的还精彩。
只是那一双眼睛漆黑发亮,仿佛一把口径四十毫米的手枪,射穿他的心脏。
(1)
金黄的梧桐大道尽头,是青蒲高中的正门。
校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美人。
大美人穿一身墨绿色风衣,纤腰长腿,眉目如画;小美人披一件海棠红斗篷,粉雕玉琢,憨态可掬,两人看上去分不清是姊妹还是母女。
放学铃响,学生们一个个从校门拥出,作鸟兽散,铆足了势头往前冲,经过这俩美人面前时不约而同地缓下了脚步。
有大胆的男生凑近大美人,吹一声口哨:“姐姐,可以要一下你的微信号吗?”
“妈妈,什么是微信号?”小美人晃晃大美人的衣袖,水汪汪的眼里一派天然的纯真。
大美人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等哥哥到了,让哥哥告诉你。”说完,抬头冲搭讪的男生微微一笑,“请问你认识祁远同学吗?”
男生脑袋里嗡嗡一阵响,对面的人说什么完全听不清。
那一笑极其妍丽,像是全世界的矢车菊嘭一声在眼前绽放,晃花了人的眼。
如果男生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墨色贝雷帽檐底下,是微微发青的头皮,连鬓角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发丝,可惜少年人的眼睛年轻得只能装下美的东西。
“哥哥!”小美人突然挣脱了大美人的手,踩着满地咔嚓脆的梧桐叶,飞一样冲到了一个美少年的怀里。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长毛大狗,摇头晃脑地蹭进二人中间,撒娇卖欢。
夕阳的余晖聚光灯一样照亮小女孩俏皮的鬈发,照亮少年整齐利落的眉眼,照亮大狗黑漆漆湿漉漉的鼻头——整个画面美好得像是一幕精心打造的偶像剧情节,着急着回家吃饭的中学生们的步子完全顿住了,一个个观望着,交头接耳着——
“喂!那是祁远妈妈和妹妹吗?”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圆脸女生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小个子女生。
“我不知道哎,看样子是……”
“哇!这强大的家族基因!连二哈都这么高大帅气!”
“同学,人家那是阿拉斯加……”
“看什么看,那是我婆婆和小姑子,看一眼一百块……”
……
人群里冒出不和谐的玩笑声和哄闹声。
当事人恍若未闻,于是,吃瓜群众近距离看着祁远一把抱起小美人,放在大狗背上,朝大美人的方向走去。
优雅的女郎、英俊的少年、骑在大狗背上的小女孩,三个人就这么一步一顿,踩着金黄的树叶,不疾不徐地穿过长长的梧桐大道,参差的背影被夕阳染红,烙入每个人心底。
路漫漫很不幸错过这一幕,要不然她可能再次被美色所迷。她今天有一件见不得人的大事要办。
等教室所有人都走了,太阳都落下去了,路漫漫才鬼鬼祟祟摸出了小西门,几步一拐,泥鳅一般钻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小巷子里。
(2)
小巷子的背面,以青蒲高中为界,走出那长长的梧桐大道,是一条光鲜亮丽的商业街。
祁远此时正坐在一家“喵王咖啡国”里,走出校门第一眼,便看到妈妈带着妹妹桃代来接他,他脑子是一片空白的。快两年了吧,距离上次他见到她。
祁远表面上维持着少年的自矜,心里早就不动声色地乐开了花,看来路漫漫许愿还真有一套。
脚边的甜甜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一连“汪”了三声,惹得咖啡厅里的猫个个拱起脊梁,竖起汗毛。
“嘘!嘘!”桃代溜下椅子,一把勒住甜甜的脖子,“小心被赶出去!”
甜甜喉咙里呜咽了两声,委屈巴巴地躺回地上当毛毯。几只胆大的猫在桃代的默许下,甚至还趾高气扬地在甜甜巍峨的身躯上走了几个来回。
甜甜有一只大狗的尊严,可是在小主人的淫威下,它把毛茸茸的脑袋往腋下一钻,遮住了狗脸,假装躺死。
周围客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低声哄笑,店家特意送来了一碟冰激凌给桃代作谢礼。本来猫咖啡厅进来一只狗让店员很难办,谁想到竟是这样一番忍俊不禁的景象,意外地为店家招揽了不少凑热闹的客人。
“祝你们一家人用餐愉快!”店员搁下印有茶色猫的精致小碟,特意补充了一句才走开。
空气里满是咖啡的浓香,低沉的大提琴曲有一声没一声地传进耳里,此刻的祁远全身暖融融的,一天紧密学习的疲惫突然涌上身来,让他格外地想睡。
一家人……如果可以,他真想能够一辈子,长长久久坐下去,和妈妈,和妹妹,还有他……
“他要回来了。”清冷的女声忽地打破了祁远的思绪,“是特意飞回来给你过十八岁生日的,大家顺便聚一下,一起吃个饭。”
祁远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仿佛听不懂似的,一个劲儿盯着对面的人看。
“你,爸爸……”大美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说道。
祁远的妈妈在出家前有一个极红尘的名字,柳红绡,当然,在她嫁给祁浮韫之后,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改成“柳淳”。待她和祁浮韫离婚后,她遁入佛门,法号“淳一”。寺庙里的人都叫她“淳一师父”。
“淳一师父”此时双眸清亮,两颊微红,哪里还有点出家人的样子。
祁远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他妈妈哪是真的想出家,不过是跟祁浮韫赌气,偏偏一个真赌气,一个假糊涂,一耗就耗了十多年。
咖啡厅里放的音乐突然从古典的大提琴曲切到一首流行乐,一道细腻的男声流水一般唱道: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
柳淳一抬头就对上祁远那双像极了他父亲的桃花眼,就连眉间的褶皱也如出一辙。
做妈的从自己儿子眼中看到同情,大部分觉得感动,小部分觉得没脸。
柳淳属于后者,在唯一的儿子面前,她选择性记起自己还是个出家人,从口袋摸出一张便笺递给祁远:“这是时间和地点,记得准时到。”
“这么快?”祁远看便笺的工夫,柳淳已经给桃代穿好外套,系好围巾,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还有事吗?”柳淳故作随意地问。
没事儿就不能和自己的儿子多坐一会儿吗?就不能问问我的成绩,我的朋友,我过得开不开心吗?
“没事儿。”祁远别过头看窗外风景。
“桃代,和哥哥说再见!”
“哥哥再见!”
桃代拉了拉祁远的袖子,甜甜蹭了蹭祁远的腿。祁远没有回头,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继续看风景去了。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越圆满
越觉得孤单
……
流水一样的男声流水一样地唱着,祁远肚子曲折地叫了一声,他鼻子有一点酸,街景一点点模糊……
和时隔两年才见一次面的儿子吃一次饭怎么就这么难呢?十七岁的少年心思单纯得只能装得下这么一段悲伤。
(3)
等到咖啡店打烊了,祁远木着脸打通了梁文康的手机:“八点学校后门网吧开一局怎么样?”
“什么情况?你不是跟你妈吃饭去了吗?”电话那头传来梁文康吧唧嘴的声音,“别啊,我妈特意给我做了炸鸡。”
“来不来,我贡献一盒全家桶!”
“来就来!看我不砍死你!”纵使梁文康再大条,也察觉出什么事儿了,他叼一只鸡腿,套上大衣,冲小厨房鬼叫,“妈,我找祁远玩儿去啦!”
“你个讨债鬼!偏赶上饭点儿!给你留一碗擀面啊!”
梁文康成功地从他妈擀面杖下突出重围,随便扯了一片树叶擦擦油手,有些发愁地想,要怎么安慰祁远这棵小白菜呢?
(4)
祁远买了吃的,从小巷里抄近路去青蒲高中后门。
天已经全黑了,小巷子里小店丛生,各色霓虹灯交相辉映。祁远一路穿过文具店、小吃店、录像店、塔罗牌店、日用店,只要一个拐角,就到网吧了。
祁远突然听到一声少女的尖叫,混着铜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中,莫名有些瘆人。他顺着声音往巷子深处走,停在了一个四合院前,类似少女挨打的闷哼声从木门里传出,低而清晰。
祁远本不想多管闲事,谁知那门不禁推,吱呀吱呀开了。
这一开,可开了祁远的眼界。
四合院中央那块花圃上,跪着一个女孩,一群小孩绕着她转圈,一边转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扔着碎石子,噼里啪啦砸得女孩抱头闷哼。
不远处,梨树底下,铁锅火旺旺地烧着。
一个穿得很特别的大婶一只手摇铃铛,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短扫帚,时不时插进孩子圈里,劈头盖脸地扁小姑娘一顿,嘴里念着什么“鬼”什么“天昏昏请开”的。
里屋还荡出一阵一阵缥缈诡异的印度乐。
照这么下去,不是被打死,也会被吓死。
祁远看在那女孩穿着青蒲校服的分上,英勇地闯进一堆装神弄鬼的妇孺中,揪住小姑娘的胳膊就跑。
谁知那小姑娘整个人抱着头跪地上,快成石塑了。祁远拉她的工夫,被几颗小石子砸得生疼。
“喂,你还好吧?喂——啊!”祁远肩被拍了一下,一回头,对上一张漆黑描红的鬼面具!
被这么一吓,祁远手里的全家桶“砰”一下散开,一股浓烈的炸鸡香在乌烟瘴气的院子里漾开。几个小鬼头也不丢石子了,蜂拥而上抢鸡翅。
“我的!”
“我的!”
“大熊,你啃的是我的手!”
“妈!二狗,二狗在吃我的手!”
祁远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正巧甜甜送完桃代回来了。
祁远脑瓜一转,一把将女孩拔萝卜似的从地上扛起,拦腰搁甜甜背上了。
“甜甜,跑!”祁远发号施令。
甜甜不辱使命地迈出一只前爪,然后豆腐渣似的,噗一声被压成“豆饼”,好巧不巧咬住地上最后一只鸡块。
女孩从甜甜身上滚下来,发圈掉了,头发被夜风吹散,浑然一个贞子,生生把凑上来作妖的鬼面具又给下了回去。
祁远咬咬牙,抓起那个吓蒙了的女孩,扛在肩上,龙卷风似的冲出重围。
他一边冲,一边训甜甜:“你看你,多大一只狗,一身剽肉,原来都是虚胖!”
(5)
灯火通明的街口,女孩呆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细弱的肩膀不停地抖着,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喂!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的手机号还记得吗?”
祁远已经把这句话念叨了不下十遍了,一遍比一遍温柔。
“要不这样,我看看你学生卡!”
祁远小心翼翼地绕到小姑娘背后,翻起她的书包来。
青蒲高中的学生有个习惯,学生卡不挂脖子上,丢份儿,一般都系在书包拉链上,门卫要查,书包一扭,也就过去了。
还真让祁远给摸着了,祁远对着路灯扬起学生卡,刚好梁文康打来电话:“小远子,你什么时候过来啊!兄弟我可等了你十多分钟了!”
“你脑子进水了吧!”梁文康缩在漏风的网吧里,还没开始兴师问罪呢,就挨了电话那头的人一顿骂。
“你脑子才进水了呢!祁远,你什么情况啊?”
“你这十几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啊!”电话里祁远怒气冲冲,“这是封建迷信活动你懂不懂啊!”
“不是,祁远你发什么神经呢!”梁文康手一抖,瞬间给一个小怪砍得连血渣不剩,他盯着网游界面,想不通,这怎么就成了封建迷信活动了呢?
“你……哎!你别哭!我错了还不行吗?”祁远的声音突然软下来。
梁文康摸了摸脸,一脸莫名其妙:“你才哭呢!你全家都哭呢!”
“你怎么还越哭越凶啊!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哎!”电话突然就断了,梁文康估摸着全家桶是没着落了。
“得,准是踩到桃花了!”梁文康得出结论,便慢悠悠关了游戏界面,慢悠悠搜了一集《蜡笔小新》,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6)
“桃花”正熊抱着祁远哭得一塌糊涂。
祁远在“桃花”冲上来的一瞬间很自觉地张开了双臂,可当少女撞进他怀里时,他却傻了眼,一双手尴尬得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呈“大”字形定在空中。
祁远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所拯救的是路漫漫。
当他看清楚学生证上“路漫漫”那三个字时,心里蓦然拱起一阵火,哪儿哪儿都能碰见她,这一次她还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于是,祁远忍不住嘴发痒,可是当他骂到一半,路漫漫可怜兮兮抬起头看他时,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祁远可以确切感受到路漫漫在认出他那一刻,放松下的心防。
下一秒,路漫漫眼泪就掉下来了,像是吓坏了的孩子终于找到家长一样,她一头扎进祁远怀里。
十七岁少年短短的人生中除了被甜甜这样霸王抱过,还从没和其他大型恒温动物如此亲密接触过,女孩子柔软的发丝挠着他的下巴,稍一拂动就拉紧了他脑门上的神经,于是他成了“人形僵尸”。
如此良辰美景,巡逻的交警撞此情形,一个年轻的喊道:“小伙子会不会谈恋爱啊!这时候就应该这样——”年轻交警双臂一搂。
祁远的脸皮一红。
一个中年交警从背后削了年轻的一脑瓜子,跟着冲祁远喊道:“小小年纪就早恋,不要太明目张胆哦,小心我告诉你们校长!”说罢,作势就要看两人的校服。
祁远背着两人的书包,完美遮住了校服背面,正面刚好被路漫漫挡住了,偏偏路漫漫后背失守!
祁远心里一紧,僵着的手自然而然搂住路漫漫,捂住了路漫漫背后的校徽和校名,坐实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年轻交警隔着大马路,乐呵呵地比画出一个大拇指。
“那个什么,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坐,这大马路上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目标也太明显了吧?”
祁远一紧张,差点顺口把“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背出来了。
目标对象岿然不动。
路口陆续走过几个女生:
“哎,你看,那不是青蒲高中的祁远吗?”
“是吗,是吗?”
祁远抱着路漫漫转了个身,低头在对方耳边讨饶:“路漫漫,你不想下周一刚上学就被一群人指指点点说是祁远的女朋友吧?”
路漫漫光速弹开。
祁远怀中骤然一空,冷风卷着尘土迎面吹来,他灰头土脸地摸摸鼻子,心想,有必要嫌弃得这么明显吗?
尽管路灯昏黄,路漫漫还低着头,祁远还是一眼看到了她脸上的几处擦伤,一处已经结了痂,其他的还隐隐渗着血珠。
“我去,路漫漫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被几个熊孩子用石子扔成这样了也不躲一下……”祁远心里刚败的火又拱上来了。
“我躲了……”路漫漫抬起一张花了的脸,惨兮兮地辩解,眼眸湿漉漉的。
祁远想起她虔诚的跪地抱头姿势,差点气笑了。
“你说的躲就是这样?”祁远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抱住头。饶是他俊目修眉的,动作一出来,跟站着的大乌龟似的,还是免不了狼狈。
“我也付了钱的,只要有用,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下。”路漫漫意外地没有生气,眼泪也止住了,只是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头,无一不彰显着她的认真和执拗。
祁远无奈,他知道路漫漫指的是那件事,那个烦人的百分之百存在感。他扯过路漫漫的胳膊:“我们先找个药店,处理一下伤口。”
女孩的胳膊纤细柔软,祁远一只手就圈住了,就这么一路把人拽到附近的大药房,买了碘酒、棉纱、创可贴,又把人姑娘拽到24小时便利店,一人冲了一杯泡面。
(7)
“那你现在试过哪些办法了?”祁远用棉签蘸着矿泉水给路漫漫清理伤口。
“我先去拜了佛,又去道观里做了一场法,还去教堂忏悔,还有……反正挺多的,但还是没用。”
“整天搞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有用才怪!”祁远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路漫漫疼得皱成包子脸。
“那你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科学依据吗?”路漫漫解气似的拔开泡面盒上的叉子,咕噜喝了一口汤。
“你等会儿不行吗?我这还在给你贴创可贴呢!”祁远扳回路漫漫的脸,正要给她右脸贴上时,突然就笑了。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路漫漫一双手下意识往脸上招呼。
“别碰,你手上都是细菌。”祁远打掉她的手,然后用湿棉签细心地揩掉某人脸上干了的鼻涕,“脸上沾灰了,别动啊!”
路漫漫脸噌地就红了,什么灰要这么用劲儿搓的?
祁远乐了,这姑娘一直挺有自知之明的,他一边清理,一边故意岔开话题:“说真的,要不去医院试试?”
“我去过。”
“医生怎么说?”
“就拍了脑CT啊,什么问题都没有,然后神经科的医生让我去心理科,心理科的医生让我去中医科,踢皮球似的——我真的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啊!”
“要不你去远山寺还个愿?”祁远试着问,心里已经打起了小算盘。
“你以为我没还吗?我都还了一百零八次了!”
“那么说,只要佛祖答应你的事,他就不会反悔喽!”
“我倒希望他能反悔……”路漫漫说着说着,整个人都泄下气来,下巴抵在桌上一动不动,大有人生不值得之范。
不会反悔……那么,这次祁浮韫一定会回来的,一家人一起帮自己过生日。祁远在心底美滋滋地想,回头看了路漫漫一眼,竟然越看越可爱——
圆圆的包子脸又萌又丧,祁远一时没忍住,手比脑子快,已经朝路漫漫的脸捏了过去。
谁知路漫漫早不回头晚不回头,偏偏在这当口回头——祁远的手一抖,正好捏住了路漫漫的嘴。
“你干吗呢!”路漫漫嘴被捏住了,不好说话,一双无辜的大眼乱眨示意。
女孩子的唇温软濡湿,祁远像是被电了一样缩回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干咳了两声,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个,你知道直球理论吗?”
路漫漫瞬间就奓毛了,不倒翁一样立起身,手掌一拍桌子,摆出骂街的气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实在是上次的期待值错位理论把她气得够呛。
“好好好,我不说。”祁远双手向上,做投降状。
路漫漫看祁远一脸可以说得上是慈祥的笑容,默默想,这货今天脾气好得有点吓人,小心有诈。
祁远哭笑不得,他走了个迂回路线:“你知道我打棒球吧?”
路漫漫点头,同时脸上浮出一丝可疑的红晕。
“小时候,我爸爸教我打棒球。练习投球时,我最讨厌的就是直球,方向太明确了,简直就像脱光了站在捕手面前,我更喜欢变化球,能够出其不意。可是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直球,每次练,爸爸都说我不够快。手都扔肿了,他还是说不够快。等我练到足够快的那一天,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祁远静静叙述着,口吻冷静得可怕。
路漫漫目光落到祁远肩上,这才发现祁远比起很多这个年纪的男生,胸肩更宽,更有力量。
她不知道他话里的“不在”是什么意思,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
第一次,路漫漫发现,原来所有人眼中的百分之百男孩也许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伤。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偏爱直球的原因,但是,这里面的确有一种态度,是成千上万次练习之后才能体悟出来的——路漫漫,如果痛苦无法避免,直球迎战,成为真正合格的百分之百怎么样?”
祁远的眼睛映着灯光,闪闪发亮。
……
“那个,你这碗泡面不吃的话,可以给我吗?”路漫漫指着祁远手边估计快泡发了的面桶问道。
“……”
祁远反手拎起面桶,往趴着喘气的甜甜面前一放。
甜甜意思意思地舔了一口,扭头继续吃它的速食狗粮去了。
(8)
什么鬼的直球迎战?单单周雅这一关,就直球不了。
路漫漫好说歹说,才让周雅相信她这一脸的创可贴,是训练时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
“你们学校这塑胶跑道铺得不行啊!怎么平地跑都能摔个狗啃泥?赶明儿我跟你老师反映反映。”周雅细眉一挑,每一个面部细胞都写满了“精明”。
“别!别!妈你这样还让不让我在学校混了!”路漫漫对着周雅撒娇,“我这是天生的小脑不发达,一迈开腿,左脚就绊了右脚——”
周雅扯下路漫漫,冷笑:“天生的?”
路漫漫举起双手跪下发誓:“后天的!后天的!”
“好好跑!跑个第一回来我就信你。”周雅女士单方面结束话题,顺手捏了一把路漫漫伤痕累累的脸。
为了这句话,路漫漫还特地报了一个校运会的100米冲刺跑。
学校贼精,把校运会和国庆假搁一块儿。
学生们一边抱怨一边任劳任怨地布置场地,热火朝天地准备赛事。
终于,在十月五号,校运会正式拉开帷幕。
路漫漫好说歹说才把周雅劝到她小外甥家“颐养天年”去了。可惜姜还是老的辣,周雅在大马路上转了一圈,还是开车到了青蒲高中。
在塑胶跑道上摔个狗啃泥,怎么还把背给摔紫了?周雅趁着路漫漫睡觉时,偷偷检查了女儿身体,浑身上下,从胳膊到背到腿,都是婴儿拳头大的瘀青。
虽然爸爸常年不顾家,但到底是如珠如玉般养大的,周雅哪能安心?要真是校园霸凌,就算是倾家荡产,她周雅也要把那些个小兔崽子送到教导所去!
周雅女士吭哧吭哧爬上五楼时,脑子里顺便补出一场年度虐心大戏。
等走到高三三班门口,她自己眼眶都有些红了。
周雅不打算找老师,学生们的事儿百分之八九十老师都不清楚,她打算走群众路线,偏偏教室里空无一人,这可愁坏她了。
尽管如此,周雅脑子还是比别人多一个弯儿,她站讲台上一看,一眼就找到了路漫漫的桌子。
容易!桌上书最少,零食最多的肯定没错!
周雅走到第三排第四桌旁,正打算好好翻翻自家女儿的领地时,教室门口传来少年警惕的问话声:“你是谁?干什么?”
(9)
周雅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高个儿少年在门口杵着,俊秀得堪比广告牌里的偶像明星,眉眼却多了葱郁英气。
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好?周雅自动忽视掉少年警惕的目光,自来熟地上前问:“同学,你认识我们家路漫漫吗?”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桃花眼大大地睁了一下,里面的警惕换成了慌张。少年立马鞠躬:“阿姨您好,我叫祁远。”
按周雅的眼力,祁远绝对是个好学生,不可能欺负她家孩子,那他慌张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喜欢漫漫,二是他知道隐情。
周雅毫不犹豫地画掉第一种可能性,开门见山,她一把抓住祁远诉苦:“我们家漫漫最近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我看她……浑身都是伤,还骗我说是摔跟头!”
“摔、摔……跟头?”灵秀的少年开始鹦鹉学舌,白皙的面皮上隐隐透出红晕。
路漫漫你可真行,哄小孩都不带这么敷衍。祁远在心里叹气。
“你要是也不知道的话,我就去问她班主任,你们这些孩子啊。成天把事闷在心里,害得我们大人连上班都觉得眼皮在跳……”周雅声情并茂地演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慈母样,说罢,松开手,小碎步挪向门口。
“阿姨!”祁远大叫,长腿一迈,将将把周雅拦在了教室门口。
成了!周雅面不露喜,转身拉住祁远的手腕,语重心长:“不要担心,实话实说,阿姨不会怎么你们的,都还是小孩子,小打小闹磕磕绊绊是正常的。”
周雅说完慈祥一笑,一边笑一边想,等把这些个小兔崽子揪出来,看我不宰了你们!
周雅整个人就是个行走的心眼儿,祁远估摸自己也骗不过她,只能半真半假地交代:“阿姨,这事我是知道的。上周五晚上我家小狗走丢了,我一路找到巷子里,就发现您女儿抱着我家狗,被一群小屁孩追着丢石子。我后来带她去了药店,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口。她估计不想让您担心,才骗您说摔着了。”
周雅听完,一副“我信你我就是小狗”的表情。
祁远无奈,这母女俩的表情怎么都这么生动呢?
他掏出手机,调出支付记录:“您看,康济大药房,周五晚上——真不骗您!路漫漫和同学关系好着呢!怎么会有人欺负她呢!”
周雅瞅瞅少年完美的笑容,再瞅瞅手机上的消费记录,眼珠一转,问:“你家狗叫?”
“甜甜。”祁远恭敬地回答,笑容真诚而无辜。
人证、物证、狗证俱全。
周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祁远,心想,这小子长得真好看,将来不知道要骗去多少姑娘,我家漫漫该不会是看上这小子才拼命救这小子的狗吧!
少年对着周雅又是一笑,半眯起的眼廓如初春的桃花瓣温柔旖旎,周雅都忍不住老脸一红,扭头一想,还真有这可能性,小学时漫漫不是跟小帅哥表白失败哭了一宿吗?
“妈?”
周雅正想得出神呢,冷不丁自家女儿圆嘟嘟的脸凑到眼下,吓得直拍心脏:“你个小赤佬,要吓死人咧!”
路漫漫刚跑完100米回来,为了周雅口中的第一,跑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停下来时,干呕得更叫一个荡气回肠。缓了半天,她才提起精神回教室休息。
“妈!你来学校干吗?”路漫漫抄起手里刚出炉的“100米女子长跑一等奖”扇起风。
“妈妈来给你加油啊——哟!还真拿了个第一,真棒!”周雅一手抽过路漫漫手中的奖状,一手将手上的袋子挂到路漫漫脖子上,“一些零食,拿去跟同学分分。”
路漫漫被零食压得硬生生给她妈鞠了一躬。
“真傻!”祁远一边瞅着,一边觉得母女俩根本不在一个段位上。
“那妈妈先走了啊!”周雅笑眯眯地挥手。
路漫漫点头哈腰恭送。
“对了,漫漫,这小伙子家的狗叫什么名字啊?”
小伙子?路漫漫一转身,发现教室里面还站了个祁远。
祁远家的狗?
“甜甜。”路漫漫一边说,脑海里一边浮现出甜甜被压成豆饼的样子,这才后知后觉地问祁远,“甜甜没受伤吧?”
“甜甜没事儿,多亏了你。”祁远笑如春风。
这句话听在母女二人耳中可是两种味道,周雅终于放心走了,路漫漫却脸红了。
“没事儿少吃点儿,连甜甜都驮不动你。”祁远从路漫漫脖子挂着的零食袋里顺走一袋乐事薯片,咔嚓咔嚓嚼着走了。
(10)
路漫漫再回到操场上时,刚好是祁远在跑男子3000米,整个校园的女生都在呐喊:“祁远!加油!”
路漫漫揉揉耳朵,替其他男生感到心寒。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那人身上时,才发现一切呐喊都有了注解。
红色塑胶跑道上,祁远黑发如墨,雪白的运动服迎风鼓起,一抬臂一迈腿间,全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路漫漫一瞬间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长跑的人都知道要稳中求进,厚积薄发,然而大半人一圈一鼓作气,三圈衰,五圈力竭。
祁远刚刚好第五圈开始发力。等他跑过拐弯处时,他突然举起右手,比出手枪的姿势,触额之后往人群中潇洒一指——
操场上女生们的呐喊简直要掀翻十月的天空。
“你看到了吗?祁远冲我发射呢!天哪!”
“拍照了吗?拍了吗?”
“天哪!他射的该不会是我吧!”
“怎么可能?我站在你前面,他先看到的人肯定是我!”
“……”
路漫漫在三环之外默默想,别争了,他射的是我……
这该死的百分之百超能力,祁远刚刚肯定是看到她对着他的背影犯花痴了!然后,射一个,表示官方粉丝认证吗?
太丢人了!路漫漫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祁远跑到一半,脑中突然闪出路漫漫盯着自己背影发呆的画面,少年的心就像他脚下的步子一样飞扬起来。然后,他下意识就做出了他曾经以为很“二”的动作,加满了油似的满操场跑……
第八圈时,祁远早已遥遥领先。
成功在即,操场上一片摇旗呐喊声,甚至有女生在看台上拉起为祁远加油的横幅。
祁远这一步步跑向的不是终点,而是每位少女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直紧咬在祁远身后的两名选手,像是商量好似的,猛力往前一冲,左右夹击往祁远身上撞。
“那个穿红衣服的竟然用手肘捅祁远的腰!”
“哎,那个蓝衣服的还伸脚绊祁远!”
“裁判怎么回事?”
……
人群里叽叽喳喳,路漫漫奋力往前挤了几下,竟直接被人墙给弹出去了。
“嘘——”身后突然传来响亮刺耳的吹哨声。
路漫漫回头一看——哟呵!
教导主任钱书熙正站在十米开外的乒乓球桌上,做自由女神状,把漏风的哨子吹得呼啦响。
路漫漫等了一会儿,见周围同学的议论依旧没有消停,看来教导主任的哨子也不管用,那两个小子今天是铁了心地要搞祁远。
路漫漫灵机一动,她三两步跑到乒乓球桌前,绕到教导主任身后,悄悄爬上桌台,忽觉视野开阔,这边风景独好——还是教导主任会享受啊!
放眼一看,绊住祁远的不正是那天在食堂的红绿灯组合吗?他们仨正胶着在跑道上,以龟速前进。
路漫漫顿觉心中的正义之火熊熊燃烧,她大义凛然地从后桌跨到前桌,一手指着跑道上的红绿灯组合,一手揪住教导主任的袖子,一开口就告状:“老师!那两个人曾经在食堂用言语侮辱女生!还抢女生的糖醋排骨!”
教导主任正投入地扮演着正义女神的形象,冷不丁被人一拽,一激灵差点从桌台上跳下去。他顶着风,歪着头,瞪着小姑娘:“你说啥?”
(11)
不管怎样,路漫漫的目的达成了。
所有人只看到,心无旁骛妨碍祁远的红绿灯组合,突然回头乱瞟,最后,目光顿在一处。
大家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一看,正见教导主任和一女生站在乒乓球桌上,女生慷慨激昂地伸出一只手,像是在说:“看!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当事人祁远抓紧哼哈二将愣神的工夫,全力冲向终点,完美地错过了这精彩的一幕。
路漫漫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态,一步一跳地乐悠悠地回教学楼了。
不料,好人难当。
正当路漫漫走到第四层楼梯拐角时,一红一绿两道身影把她困在死角。
“红灯”说:“聊一聊?”
“绿灯”说:“你跟‘地中海’说了啥玩意儿?”
路漫漫有点蒙,后知后觉地问:“谁是‘地中海’?”
“红灯”说:“瞧她一脸傻样儿!”
“绿灯”一拳敲在路漫漫脸左侧的墙壁上:“你跟钱书熙告状了?”
路漫漫这下回神儿了,原来是当事人找上门了。
她想:“傻样儿!就算我告状了,还能告诉你们。”她一边睁大眼,一边楚楚可怜地问:“我认识你们吗?”
“红灯”对“绿灯”说:“她说不认识我们。”
“绿灯”怼回去:“你傻啊,她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啦?你别忘了,我们差点就搞掉祁远了,要不是这小妞——等一等,上一次遇见这小妞的时候,祁远是不是也在?还抢了我们的排骨?”
路漫漫望天:是你们提到的啊!可不是我主动想的。祁远同学,你看着要不要来吧!
“红灯”马后炮,一拳头打在路漫漫脸右侧的墙壁上:“说!你跟祁远什么关系?”
路漫漫看着这二位的架势,心里吐槽“您二位该不会是青春电影看多了吧”,脸上却极其真诚:“我找钱老师就是想跟他谈一下,可不可以办一个文理科互帮互助的活动。我听说祁远同学数理化特别好,想请他带个头,刚刚在操场上指的也是祁远同学,不是二位……嘿嘿……”
路漫漫的画外音是:您二位自作多情。
“红绿灯”面面相觑,眼神在空中乱飞。
你信吗?“绿灯”眨一下眼。
看样子不像撒谎啊!“红灯”眨回去。
我不信,人撒谎还能给你看出来。“绿灯”挑眉。
你不信干吗问我?“红灯”瞪眼。
路漫漫实在看不下去,先开口了:“可是,你们跑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回头看到我呢?”
路漫漫很好奇,他们俩从来就没觉得事情的发展很不符合逻辑吗?
“红灯”一脸得意:“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看准了你要害我俩,给我们开了天眼!”
“绿灯”下巴一扬,表示,臣附议。
路漫漫:“……”
祁远遇到这事儿,找到她,一下子推出事实真相;而这“红绿灯”倒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还感谢苍天——路漫漫不由得感叹:原来人与人的思维体系可以如此不同。
“要是祁远真辅导你,并且这次期中考试,你考进年级前十,我们就信你。”“红绿灯”最终宣布出这个结论。
“年级前十多没意思,年级第一怎么样?”祁远突然出现在“红绿灯”背后。
一只沾灰的红色运动鞋先踹了“红灯”膝盖一脚,收回去时又掠过“绿灯”膝盖,哼哈二将同时弯腰抱膝。
祁远长臂一捞,钩住路漫漫的脖子,把她从“敌营”中拽出来。
祁远一手叉腰,一手搁路漫漫头顶上,大大方方站在“红绿灯”对面,一举一动都似在挑衅。
“这可是你……你说的啊!要是考不到第一,我就找……找你算账!”“绿灯”筛糠似的手一通乱指,最后顿在了路漫漫眼前。
“别啊!”祁远一记野马分鬃把那根手指给推了回去,“找女生多没意思!找我吧!我挺闲,数学还好,账一定算得清!”
说罢,祁远拎着路漫漫转身上楼梯,问:“水至清则无鱼的下一句是什么,你知道吗?”
路漫漫:“人至察则无徒?”
“错!人至贱则无敌!”祁远贱痞痞的声音准确无误地输送到哼哈二将的耳中。
(12)
到了五楼,走了没几步,祁远的胳膊很自觉地又回到路漫漫头顶。
路漫漫脑袋一沉,心想,搭手还搭上瘾了?您老不能仗着个儿高就把人当拐杖使啊!
正准备反抗,祁远倒先发话了:“百分之百!快!给为师从小卖部搬一箱水到五四体育场去!”
这还角色扮演上瘾了?路漫漫头一歪,甩掉头顶的胳膊,给对方以“戏精”的凝视。
“看什么看?为师刚刚为了救你扭了胳膊。”祁远一边瞪回去,一边“吃痛”地甩甩胳膊。
路漫漫毫无诚意地回:“要去医务室吗?”
祁远显然被噎了一下,一双桃花眼大大地睁开,不过很快又眯起来,笑得一脸狐狸样儿:“不用不用,为师歇十分钟就够了。”
祁远3000米长跑之后还有一场棒球比赛,两场比赛中间隔了半小时,时间也算充足。正准备好好休息时,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哼哈二将围住路漫漫的画面,刚刚操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路漫漫都这么够意思了,他祁远必须当仁不让啊!缺爱的少年头脑一热,英雄救美的同时,把小美人认下当了个徒弟。
无奈对方不领情。
祁远试着用激励法:“你帮我搬一趟水,我保证你期中考试考年级第一!”
路漫漫颇具讽刺意味地看了祁远一眼:“文科班的?”
这丫头真记仇。
祁远当机立断把激励法换成激将法:“快去,快去!还有九分钟了,你这个小短腿蹬成风火轮也到不了体育场!”
路漫漫转身就往自己教室走。
“我十分钟后在五四体育场有一场棒球比赛,还没换衣服呢!”祁远坦白从宽。
路漫漫身影一顿,面无表情地转了回来,不疾不徐地从祁远身边走过,风火轮一样噼里啪啦下了楼梯。
祁远摸摸下巴:“真可爱。”
(13)
祁远最终还是没能赶上棒球比赛。
路漫漫那边又出岔子了。
祁远刚换上棒球服,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孕妇躺在楼梯上抽搐的画面。画面里,孕妇的白色大衣下摆已被血染红,路漫漫蹲在一边不知所措。
等祁远赶到时,路漫漫意识才清楚点了,她一把抓住祁远的手臂:“你……你有没有带手机?我的……我的在教室,打120。”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少女按在少年手臂上的手抖得厉害。
“我也没带,三院就在学校旁边,直接走过去比救护车还快。”
祁远看了看孕妇,孕妇还在抽搐,显然已经失去意识,整个面部肌肉都已扭曲变形。他回头对路漫漫说:“你认识这位老师吗?知道她丈夫是谁吗?想一想,把人引到这边来,我一个人搬不动。”
路漫漫的眼里隐然有泪,她慌乱地摇头,泪水顺着动作甩出来,烫在祁远手背上。
祁远细看路漫漫,发现女孩的脸上留有一道道血污,语气不由得柔了些:“不要慌,想想有没有靠得住的男生,用你的百分之百超能力把他引到这边。这是最快的办法了,现在教室里都没人,我们这儿跑到操场最少也要十五分钟,最好能让人直接来找我们。”
靠得住的男生?郭才吗?不,不行!其他男生还有谁呢?夏寒?夏寒不是小学同学吗!
路漫漫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才发现,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正经交过一个异性朋友。她一紧张,脸就涨得通红,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楼梯上的孕妇开始呕吐了,一边呕吐一边呻吟。
路漫漫下意识地伸手去兜孕妇的呕吐物。等一双手都是污秽时,她才后知后觉地盯着满是气味的双手,像是被自己的蠢样儿给惊呆了。
祁远踢了一下楼梯栏杆:“路漫漫,你清醒点!长这么大,你就没一个认识的靠谱的人吗?还是你怕别人发现自己的超能力?给自己带来麻烦?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铁栏杆的撞击声在空空的楼道里盘旋,路漫漫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祁远。她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祁远气急败坏的身影。
人心怎么可以这么可怕呢?怎么可以这么毫无忌惮地恶意揣测别人呢?原来你也不过是跟红绿灯组合一样的人。
祁远的心踩空似的漏了一拍,他从路漫漫蒙眬的眼中读出了这些。
“对不起,是我的错。”祁远利索地脱下棒球外衫,细心地给路漫漫擦干净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从小被……”
从小被骗得很多吗?从小就看透人的劣根性吗?这有什么可说的。祁远咬紧了牙关,他猛提一口气,把还在阶梯上抽搐的孕妇一把抱起,快步下了楼。
沉重的脚步声撞击着耳膜,路漫漫回过神来,她一把捡起祁远的球服,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抱一扶好不容易走了半程,到了青蒲高中后门的人工湖边上。过了人工湖,再过一条马路,就是三院了。
祁远的腿却猝然一软,他绷紧了一身骨头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好在孕妇毫发无伤。
也就在这时候,梁文康赶来了。
他二话不说,从祁远手中接过孕妇,提足气,小碎步绕过人工湖。
(14)
从一开始,祁远就错怪路漫漫了。
百分之百超能力给路漫漫带来的从来都是烦恼,但凡有一次,这个能力能用在正途,能帮到人,路漫漫便会毫不吝啬。这是她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
只是慌乱中,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脑中划过梁文康的影子。
梁文康被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跑到教学区楼梯口,一路顺着血迹追了过来。
祁远目送着梁文康吃力却结实的背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一松下,他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太阳穴也是突突乱跳。
女孩的身影就是在这时候罩下来的,淬满了金秋的夕阳和袭人的花香。
路漫漫伸出双手,想要扶祁远起身,手伸到半路,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缩回鼻子底下嗅了嗅,难为情地把手别在背后。
女孩背后,是一大簇一大簇茂密生长的向日葵。
她的腰间,还束着祁远那件满是呕吐物的球服。
祁远的心,就是在此刻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果断地伸出双手,扶住路漫漫的肩,假装吃力地说:“没事,扶我起来。”说罢,整个人几乎瘫在路漫漫身上。
路漫漫又拖又拽,铆足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还是被一米八五的祁远给扑倒了。
“哎!”路漫漫戳戳祁远的肩膀,难为情地四下看。
“再等一会儿,我现在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祁远斜趴在路漫漫身上,懒洋洋地开口。
路漫漫的脖子被祁远的气息搅得有些痒,她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空气中沉默得只剩下祁远缓缓的呼吸声。
一只飞鸟掠过湖面,漾起的涟漪反射出夕阳的余晖,刚好刺进少年眼里。
祁远躲避似的侧头,蓦然发现,路漫漫的脸就在一厘米之外。
女孩一张脸上又是血污,又是尘土,红一道黑一道,还隐约留着几道泪痕,简直比唱戏的还精彩。
只是那一双眼睛漆黑发亮,仿佛一把口径四十毫米的手枪,射穿他的心脏。
祁远一颗心抑制不住地狂跳。
一个平凡、胆小、爱哭、浑身脏兮兮,还臭烘烘的零存在感女孩。
一个高大、帅气、聪慧、从小眼高于顶的百分之百存在感男孩。
他的心被她的眼刺穿,飙出160的高速。
“咚咚咚咚咚……”
女孩无法忽略男孩身上炙热的温度,脸被夕阳照得更红了。
(15)
“你俩是骑着蜗牛过来的吧?”
医院手术室门外,梁文康对着一前一后赶到的二位极尽吐槽。
奇怪的是,祁远和路漫漫都默不作声。
两人默默地坐上长椅,一个坐梁文康左边,一个坐梁文康右边,动作一致地看着地面数蚂蚁。
哟!这好玩儿!梁文康正要逗两句,一股引人作呕的酸腐味刺入鼻端。他很快锁定了目标源,然后,不留情面地戳了戳路漫漫:“那个什么,同学,你要不要去洗手间洗洗?这味儿,太酸爽了!”
路漫漫从脸到脖子,瞬间烧成一片。
转身的工夫,路漫漫又听见梁文康嚷嚷:“你戳我干吗?瞅瞅你那膝盖,麻溜地去外科包扎去。”
两位当事人再回来时,就见梁文康挪到最边上的位置去了。
一条长椅就三个位置,祁远看一眼路漫漫手里湿嗒嗒的球服,路漫漫看一眼祁远包扎得跟馒头似的膝盖,两人的脸不约而同地一红,相敬如宾地隔着半米坐了下来。
梁文康无语望天,他对祁远做口型:“大哥,你都要坐我身上了。”
祁远用口型怼回去:“闭嘴。”
梁文康隔着祁远,瞧见路漫漫手里的球服,火烧屁股地跳了起来:“对了!祁远,今天不是你生日吗?你爸不是要回来吗?几点来着?”
祁远也跟着跳了起来:“晚上七点,现在几点?”
“五点半!还来得及!来得及!快!赶紧走!”梁文康恨不能一扇子把祁远扇到目的地。
祁远的爸爸?那个“不在”了的爸爸?直球理论?
路漫漫慢一拍地跟着站起身,祁远在她对面很不好意思地挠头:“那什么……”
“赶紧去吧,等这个弄干净了,我再给你。”路漫漫晃了晃手里的球服。
祁远笑了笑,出人意料的腼腆,曾经那个刻薄的少年青涩如橄榄叶。
隔了许多年,路漫漫还记得那一天,就差一分钟,祁远就真的走成了。
(16)
警察来得猝不及防。
医院查出孕妇是外力致伤,并且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不管路漫漫他们如何辩解事发当时并不在场,三个人还是被带去派出所做口供。
六点半时,警察还在反复地问路漫漫什么时候到楼梯口,在楼梯口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路漫漫第五次回答“没有”。
祁远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身:“你们是不是得问到有,才能放人啊?真的是这样?我给你们编一个?”
一个辅警眼看着就要上来按人,梁文康赶紧解围:“警察叔叔,他今天生日,他爸爸好不容易从国外飞回来陪他过生日,这眼看着快到点了。”
主案的警官一个眼神飘过去,辅警静悄悄地站回去了。
“同学,是这样的。我们这边呢,暂时还联系不到受害人的家属,你们又是在场者,请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和复述,是为了找出更多的细节,尽早找到家属——医院那边有一个大手术,必须要孕妇家属签字才能做,人命关天,还请你再等一等。对了,我们这边有电话,你可以先跟你父亲沟通一下。”
祁远连打了十通电话,均以忙音而告终。他整个人的气场越来越冷,隐隐透露出一股要发狂的迹象。
一位女警官给祁远递过来一杯热牛奶,宽解他:“不着急,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愿意等自己儿女的。”
祁远手一抽,那杯牛奶就这么洒在地上。
主案警官大掌拍上桌子,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小子!你干什么!”
梁文康低声辩解:“那有些爸妈就不是这样的……”
办公室里一片低气压。
路漫漫眼见着事情越描越黑,态度尽量友好地跟主案警官沟通:“我是第一个发现孕妇的,他们俩都是我喊来帮忙的,我留下来吧,您让这两位同学先走,不行吗?”
“不行!”对方的脸比包青天还黑。
直到晚上八点,事情才有了转机。
原来有路人在路边拍下了梁文康抱着孕妇过马路的照片,发了热门话题“最帅中学生”,被孕妇丈夫看到,主动找到医院去了。
祁远、梁文康他们赶到餐厅时已经晚了,原来订的18号桌坐满了人。一个小男孩头上戴着一顶小王子的皇冠,他爸爸妈妈给他拍手唱生日快乐歌,他爷爷奶奶便慈祥地拍着照。
祁远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们,像是看一场荒谬的电影。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别人生活中轻而易举出现的事情到他这儿就这么艰难呢?
那位女警官说得没错,哪个父母不愿意等自己儿女呢?
祁远的泪几乎要给逼出来了,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离开时,前台小姐姐拉住了他:“你叫祁远吗?”
“对对对,是祁远。”梁文康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兴奋地拉住前台小姐姐的手。
小姐姐的脸红了红,从键盘底下抽出一张便笺递给祁远:“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祁远抖着手打开字条——
“祁远,你爸爸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以后给你补上。我也先回去了,另,祝你生日快乐。”
祁远的脸唰地白了,压抑很久的眼泪终于绷不住,一颗一颗地砸在字条上。
梁文康偷偷瞄了一眼字条,脸色也跟着白了。
“就两个混账父母!儿子过十八岁生日,爸爸不来也就算了,妈妈多等一下又怎么了。走就走了,生日礼物也不留一个,轻飘飘一句生日快乐就完了,还不如不说呢!”梁文康在心底大骂祁浮韫和柳红绡。
路漫漫不用瞄字条,大概就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三人出了餐厅,默默地沿着街道一路走。
(17)
夜市繁华,闹哄哄的,门店里飘出食物的香气。
梁文康脑袋一转,上前钩住祁远的脖子:“我们去吃烧烤吧!跟爸妈过生日有什么意思,一块牛排都不够塞牙——”
祁远面无表情道:“你们俩去吃吧,我不饿,我先回去睡了。”
“那我们就……”梁文康一回头,“哎?路漫漫不见了。”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闹。”祁远甩开梁文康。
“我骗你干吗!”
祁远一回头,果然人不见了。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正准备打起精神找人,一睁眼——
路漫漫端着一盒小小的生日蛋糕站在他面前,鼻尖红红的。
凛冽的寒风中,她特意腾出一只手挡着蜡烛的风,那只手也是红红的。
“祁远,祝你生日快乐!”
女孩的声音美好而清脆。
祁远想起了那个月夜,女孩跪在蒲团上,用同样动人的声音替他许的愿望——他当真了!
佛祖不是已经答应了吗,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呢?
为什么要让他遇上路漫漫呢?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佛祖给路漫漫允愿了呢?
为什么此刻是路漫漫站在他跟前,替他过生日呢?
他只不过想跟爸爸妈妈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啊!
凛冽的寒风中,少年把自己一颗滚烫的心撕开来扔到寒夜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孤立无援,他甚至疲惫得懒于应付他人的善意。
祁远直接绕过路漫漫,梁文康跟在后面给路漫漫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好意思。
路漫漫却又绕到祁远跟前:“我妈妈说,生日时许的愿望是最灵的,你许一个吧!”
红红的蜡烛火苗倒映在少女漆黑的眸中,一簇一簇的,点燃了少年的心火。
祁远一把推开路漫漫:“就你一个人有妈妈吗?就你一个人会许愿吗?都是你!”
路漫漫被推了一个趔趄,蛋糕脱手而出,惨兮兮地糊在地上,霓虹灯照映下,有一种斑斓的凄怆。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复述祁远的话:“都是我?”
祁远被路漫漫语气里的无辜给激怒了,此刻的他已经气坏了,正需要一个出气筒。
于是,梁文康看到,一向绅士的祁远一跨步走到路漫漫面前,一抬手又推了路漫漫肩膀一把。
这还不够,祁远一边推一边说:“就是你!谁让你闲着没事做给我许什么愿!谁让你一天到晚总那么多事儿!谁让你一遇到事儿就想到我!我是你保姆吗?要不是你!我会迟到吗?我爸能不来吗?我妈能走吗?都是你!以后不准再想起我!”
祁远左一推,右一搡,终于成功地把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推倒在地。
这一系列动作很快,梁文康连拦的机会都没有,他都替祁远感到丢脸。
(18)
“我真没事儿。”路漫漫在家门口对磨磨蹭蹭的梁文康说。
“那什么……”梁文康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祁远吧,他从小父母离异,从四岁开始就不跟他爸妈一起住了,所以,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却……你谅解一下。”
“我谅解。”路漫漫点头。
路灯下,女孩平静得过分,漆黑的眸子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出。
路漫漫抬起手就要关门——
“那什么……”梁文康还是觉得解释得不够,他死死扒住门,搜索枯肠。目光顺着路漫漫的手落到了那件球服上,他眼睛一亮,“祁远本来想赢一场棒球比赛,跟他爸爸好好炫耀一下的,棒球就是祁叔叔教他的,结果,今天……当然肯定不是因为你啊!你只是刚好撞在枪口上了,你不要——”
“小伙子,要追我们家路漫漫得先经过我批准知道吗?”
梁文康一回头,就见一位穿一身红彤彤广场舞制服的阿姨目光如鹰地盯着自己,脑袋一缩,一溜烟跑了。
周雅的目光在狼狈而逃的男孩子身上溜达一圈,最后落到自家闺手里的球服上。
“哟!哪家小伙子有殊荣让我们家闺女替他洗衣服?”
路漫漫面沉如霜,随手把衣服丢给周雅:“白眼狼的,丢洗衣机里绞一绞就成。”
周雅拿起衣服左看看右看看,随后捏住鼻子:“这味儿!”
(19)
第二天,祁远冷静下来,很快意识到昨晚自己的表现太不好了。
然而,祁远活到十八岁,只学会了怎么跟别人生气,对于怎么哄人一无所知。
平常,他也跟梁文康生过气,可是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本就正常,再加上梁文康从小熟知此人的狗脾气,一般情况,不跟他一般计较,如果心情好了,还会反过去哄一哄他。
可惜,路漫漫不是梁文康。
国庆假之后的首次走廊“偶遇”,祁远隔着老远就亮出招牌式完美微笑,殷勤得就差在屁股后面安根狗尾巴了。路漫漫一脸“我不认识你”的模样,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上早操时,祁远作为学生会主席亲临现场计分,善意提醒路漫漫没有佩戴校卡,路漫漫一个左踢腿,表态:“给我滚远点儿。”
“她这是铁了心要跟我冷战!”放学后,祁远跟梁文康吐苦水。
“人家那不叫冷战,那是压根儿不想理你。”梁文康腹诽,同志,换位思考一下。大冷天儿的,大街上的,一个女孩被男孩指着鼻子骂,被推了个屁股着地,那晚都快零下了吧,你自己坐地上试试。
梁文康腹诽完,责无旁贷地担任起教育者的角色:“你是送了花儿呢,还是赔了蛋糕呢,人家姑娘要是真原谅你,我都怀疑她脑子不正常。”
如果说祁远一开始只是抽象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个东西,现在已经具体意识到自己真不是东西了。
“那送花儿?”祁远牙口一松。正好两人走过一家花店。
梁文康做牙疼状,抹了一把脸:“我说送花儿就送花儿啊!你道个歉能不能道得有个人特色一点啊?”
“那我也送她一个生日蛋糕?”
梁文康用眼神传达了鄙夷:“你知道路漫漫生日什么时候吗?”
“自己好好想想。”梁文康踢了祁远膝盖窝一脚,“想不清楚别来我家蹭饭!”说罢,转头钻进了“开心麻辣烫”。
祁远愣神的工夫,甜甜也被从里面赶了出来,瞅着祁远的眼神,那叫一个哀怨。
(20)
路漫漫是真的再懒得跟祁远搭上关系。
据路漫漫的奶奶描述,祁远此人是典型的白眼狼人格,高兴的时候,屁颠屁颠凑过来撩人;不高兴了,立马翻脸不认人——路漫漫那一跤摔得,到现在屁股还疼。
当然,路奶奶当初描述的白眼狼是路漫漫本人。
路漫漫真的是举双手双脚发誓,就算有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宁可给抹了也不会想祁远,请他来帮忙。
可惜,生活最爱打凡人的脸。
好不容易放了学,可以和祁远不在同一个空间,路漫漫在肯德基买了两个鸡腿,正要先垫一下肚子时,一个小女孩揪住了她的校服裤腿:“姐姐,姐姐,你是青蒲高中的学生吗?”
路漫漫眼皮一跳,很想说自己并不是,然而校服穿在身上,她还没祁远那么不要脸。
路漫漫冲小女孩极为矜持地点了个头。
小女孩开心极了:“姐姐,姐姐,你认识祁远吧?你帮我找找他吧!”
路漫漫假笑:“不好意思,姐姐不认识,你找其他人问吧。”说完就转身。
“可是姐姐刚刚还小声嘀咕:‘祁远是白眼狼眼中的白眼狼,可见其不是人的程度。’”这是威逼。
小女孩绕上前来,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往路漫漫手里一推:“你帮我找到祁远,我就把这个给你。”这是利诱。
路漫漫抚额念叨:“这是哪家的熊孩子?”
“祁远家的!”小女孩脆生生应道,眼珠滴溜溜地转。
路漫漫无语了:“祁远这个浑蛋,真的是连四岁的小孩都不放过!”
祁远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哥哥!”
小女孩飞奔过去,跟弯下身的祁远抱了个满怀。
“你怎么又偷偷地跑出来,妈妈知道吗?”祁远拍着小女孩的屁股问。
“啧!”路漫漫有些肉疼地看着盘子里还没吃的鸡腿,然后,果断站起身,打算从侧门离开。
只是计划实施了一半,她便被某只“阿拉撕家”给拖住了。
甜甜咬着路漫漫的裤腿。校服做工粗糙,路漫漫稍微一动,就能听见惊心动魄的布帛撕裂声。
“甜甜!你松开!”路漫漫敲了敲甜甜的狗头,意外地注意到甜甜脖子上还挂着礼品袋。
一分钟前,就在肯德基门口,祁远给甜甜挂上他精心准备的礼品,慈祥地摸着甜甜的狗头:“要是这次完成不了任务,你就再也别想吃到鸡腿!”
甜甜像是想到了这一茬,疯狂地摇尾巴,喉咙里呜咽个不停,听得旁人都心疼。
“姑娘,那狗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你就拿下来吧,我看着都替狗脖子酸。”一位老大爷以看透一切的笑容推波助澜。
“哇,派狗送礼物!”
“你们看那边,那不是祁远吗?还有他妹妹!上次校门口的那个……”
见不少人凑过来,路漫漫实在无奈,只能摸着狗脖子,一把捞起礼品袋。
甜甜嗷了一声,松开了路漫漫的裤腿,欢天喜地地跑回祁远那边邀功去了。
祁远捡起路漫漫盘子里的鸡腿丢给甜甜。
路漫漫:“……”
(21)
收下礼物是一回事,打开又是另一回事,祁远的一颗心明显放下得太早了。
路漫漫把礼品袋往客厅一搁,准备第二天还回去。
周雅下班回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四处看了半天,发现沙发上出现了一个不明物体。
一个长方形的、天蓝色的、印着蔷薇图案的礼品袋。
一个承载了少男少女暧昧心思的礼品袋。
一个属于他们家路漫漫的礼品袋。
然而,路漫漫却把礼品袋搁在客厅里,说明她不喜欢送礼物的男孩。
可是周雅喜欢呀——从她知道自己怀的是女孩那一天起,就已经脑补出一百零八场自家女儿收到情书的场景,她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孩子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多有当妈妈的成就感!
可是从幼儿园到高中,一次都没有。
周雅安慰了自己十几年,不是自己女儿太普通,而是那些小子没眼光!
现在终于冒出一个慧眼独具的男孩子啦!
周雅饿虎扑狼一样扑向礼品袋,抽出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礼物。
什么东西,这么重?
周雅细心地裁开牛皮纸,一本书掉出来,正好砸中周雅的脚背。
周雅一手捂嘴一手捂脚之际,另一本书从牛皮袋里滑出,深紫色的封面正对灯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高考数学》。
周雅再抽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高考英语》,再拾起脚背上的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高考语文》。
周雅莫名地有些心肝疼,她现在明白自家女儿为什么不喜欢这小子了。她把书收好,放回沙发。
过了一会儿,她又撤回沙发,把那几本书轻手轻脚地搁路漫漫的书桌上了。
如果周雅稍微翻一下数学卷,她或许有意外的惊喜。
月光温柔地落在女孩安详的睡颜上,落在整整齐齐叠放的参考书上,落在书里夹着的一封信上,甜蜜地描绘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
百分之百邀约
亲爱的百分之百小姐,我是白眼狼君。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跟祁远讲话,他呢,从昨天开始就被我罚去面壁思过了。思过的结果,让白眼狼君我代为转述:
第一,所有的根源都是嫉妒。
你可能无法想象吧,祁远因为佛祖帮你圆了一个随意的愿,嫉妒得眼睛发红。所以,他一开始的态度才会那么恶劣。
当他知道你偷偷为他许愿,他其实有偷偷开心;你帮他许的愿一个个实现,他又是多感激你;当近在眼前的愿望突然不翼而飞,他无法排遣,将所有的脾气都冲向你——
一句话,他就是白眼狼君我本人啦!
所以,第二点,所有的错都归祁远。
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你们俩或许有数不清的争执,但是,所有的锅都归他扛。
第三点,路漫漫你并不是零存在感的人,至少,对祁远不是。
从第一次在远山寺相遇,到后来的操场上的争执,麻辣烫店里的讽刺,还有,那夜在远山寺许愿,对封建迷信活动的突围,运动会上的默默相助,你们还一起救了两个生命。虽然最后那小子把你推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但所有的这些,对祁远来说,都是珍贵的。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路漫漫你已经是祁远生活中necessary(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请不要缺席。请不要吝啬于想他。
作为男生,他将永远不对你大声说一句话,永远不会对你粗手粗脚;作为朋友,他将永远站在你这一边,随时为你准备着复习宝典,随时为你跟红绿灯作对。
祁远知道,因为百分之百的超能力,你有许多烦恼。
他托我告诉你,不要害怕,不要畏缩,迎头直上,他会在你身后,一步一步陪你走向百分之百。
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考个全校年级第一。
当然不是文科班的,当然,虽然很欠揍,祁远说他就让一次第一给你。
祁远说,他打算在“开心麻辣烫”给你课后辅导,聊表歉意。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在甜甜脖子上挂根白鞋带示意,甜甜会每天在校门口等你!
好啦!差不多啦,白眼狼君我该回去监督祁远那小子有没有偷懒玩游戏啦!
最后,强调一千次,有事招呼祁远,保证随叫随到。
回见!
(22)
国庆节回来上课之后,庄棣棠就一直戴着口罩,上课也不摘下。
班主任仲博仁课上问了两句,一班人眼瞅着她默默撕下一张纸,默默写上几个字,再默默举起来。
“老师,我拔牙了,脸肿了,不方便说话。”
班里鸦雀无声,但是私底下,趁庄棣棠不在时,大家议论纷纷。
“哎哎哎,路漫漫,她就没跟你说什么吗?”后桌程思媛拉住路漫漫打听。
路漫漫摇摇头:“人家牙都肿了,还怎么说话。”
程思媛一脸“你怎么这么too young,too naive”的表情回看她,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
“你不知道吗?她被她后爸给打了!家暴呢!王琦说,她今早刷牙时,撞见庄棣棠了,脸上乌青乌青的巴掌印!我跟你说,听说是因为她妈运动会那天来学校找她,被她一把从楼梯上推下去了,差点害得她妈流产——”
路漫漫正听到惊心动魄处时,郭才啪一声,把一本《牛津英汉双解字典》拍桌上:“把有些人的碎嘴缝起来,估计能成一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哟!平时见你说起别人来嘴里衔台绞肉机似的,现在说到你女神了,就不准别人八卦一下喽!”程思媛眼皮一翻,秒变夺魂女鬼。
路漫漫吓得捂住眼,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她要是有她那张脸,整天就捂着胸口装西施。
程思媛这姑娘长得相当明艳,眼廓深邃,大双眼皮,丰额高鼻,樱桃唇自带口红AR效果,拉出去妥妥的校花一枚。
无奈大美女有两个致命缺点——最爱翻白眼和最强八卦婆。
思媛美女平生最大乐事,便是一边嚼八卦,一边翻白眼。
据说,曾经告白过她的男生,他家太姥爷的第十八房姨太太曾经是个唱黄梅戏的,这种事儿都被她挖出来了。
郭才喜欢庄棣棠这事儿,也是思媛美女八卦给路漫漫听的。
“你……你胡说……说些什么!”郭才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我胡说的话,你有本事别……别结……结结巴巴啊!”程思媛一双白眼翻上了天。
郭才:“你、你才……才结结巴巴,你、你你……全家都结巴!”
路漫漫不想掺和,一转身,看见庄棣棠捧着一沓卷子从教室前门进来。
校运会那天把她妈从楼梯上推下去了,差点流产?继父?家暴?路漫漫脑中乱嗡嗡地连成一条线,那天跟祁远在楼梯上救的孕妇难道就是庄棣棠的妈妈?
或许是路漫漫的目光太直接,庄棣棠坐下后,给她写了一张字条:“有事吗?”
“哦!噢……我想说……你要是有什么事不方便的话,尽管使唤我。”路漫漫笑嘻嘻地糊弄过去。
不料,庄棣棠还真给她分了一个“忙”。
(23)
“小远子啊,你再撸,你家甜甜颈毛都要秃了啊!”
青蒲高中的人文湖畔,梁文康强制性地解救了“脱毛阿拉”的脖子。
“你说,该不会是路漫漫她家没有多余的白鞋带吧?”祁远终于找到什么原因似的,眼神发亮地问。
梁文康一副“这娃没救了”的表情反问:“你怎么不在信里附赠条白鞋带呢!”
祁远愣了一下,猛然站起身,一脸欣喜地往教学楼的方向奔去。
梁文康一路跟在后面号:“兄弟,我是开玩笑的!”
直到跑到教室门口,梁文康这才明白了兄弟为什么跑那么快——
路漫漫自己送上门来了,站在一班门口,捧着一沓卷子拉着人问:“麻烦喊一下祁远同学。”
“在!”
路漫漫一激灵,活生生被这一声虎虎生风的“在”喊怔住了。
她一扭头,见祁远正眼巴巴地望着她,一条无形的大尾巴在他身后战战兢兢地摇着,神似直立的甜甜——路漫漫绷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
其实路漫漫早就不生祁远的气了,但是呢,周雅女士言,男同胞犯了错不能纵容,要晾一晾、敲一敲、治一治,下次呢,他就不会犯同样的毛病了。
路漫漫觉得吧,她又不是要跟祁远过日子,敲治什么的,还是省了吧,这一晾就晾成无期。
无奈祁远的求生欲太强,硬生生把无期改成缓刑,路漫漫心想,这么点破事,就让它过去吧,要不显得她多小心眼儿。
她把卷子往祁远胸前一摊:“什么奥赛卷,蔡老师说下两节课给同学们做这个,他有事,可能会晚点来,让你先顾一下纪律。”
祁远盯着路漫漫的脸想,她笑了一下,应该不生气了。既然不生气了,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
“没事儿的话,我先走了。”路漫漫再次友好地向祁远笑了笑,表明立场。
“等一下!”祁远一个跨步绕到路漫漫面前,然后,紧紧盯着路漫漫的鞋,“那什么……你们家有多余的白鞋带吗?”
“啊?”路漫漫无意识地重复,“白鞋带?”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自己的鞋。
梁文康一路旁观,终于见证了祁远犯傻的这一刻。他一手捂脸,一手扯住祁远后背的衣服。
“要是你家没有,我可以送你几根。”祁远伸手指着路漫漫的灰白鞋带。
梁文康彻底放弃,真是天要下雨,祁远要犯傻。
他这是在委婉地传达我的鞋带脏了的意思吗?路漫漫瞧着一脸真诚的祁远,有些无语地用眼神向梁文康请教答案。
“那什么,你看到祁远给你写的信了吗?”梁文康开门见山。
祁远把梁文康扯到一边:“喂!你怎么能直接问呢?”
梁文康压低声音:“我不直接问,她能听得懂你说什么鸟语吗?这样下去,你能问出个屁!”
祁远愤怒了:“我就算问出个屁来,你也不能直接问啊!”
“我直接问怎么了啊!”梁文康也恼了,心想,我就不该帮这傻子说话!
“信是我写的,凭什么让你直接问啊!”祁远脱口而出。
“你有本事,你自己直接问啊!”梁文康怼回去。
“问就问,路漫漫你到底看到夹在书里的信了没啊——”
祁远好不容易借着吵架的气势问到点子上了,可惜一班门口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路漫漫的影子。
(24)
“妈,你有看到一个蓝色的礼品袋吗?”路漫漫趴在地上,拼命地在沙发缝里扒拉着什么。
“什么礼品袋啊?谁送的礼品袋啊?”周雅端着锅铲就从厨房里钻出来了。
“就那谁,妈你上次见过的,祁远,他为了道——谢,给我送了一礼。”路漫漫本来想说道歉的,话到嘴边转了一个弯儿。
她很怕周雅女士知道真相后,分分钟把祁远同学给灭了。
周雅呢,本来以为能打听个粉红小八卦,结果闹来闹去,是那个男孩子送的礼。
祁远,那个自带发光功效的美少年,送的又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周雅脑袋转了一圈,最终得出如下结论,他挺宝贝他家狗的。
“那什么,书给你搁书桌上了!人家好心送的,你就好好复习啊!哟——焦了!”周雅举起锅铲,冲回厨房。
月亮升起了,窗帘拉上了,灯打开了。
路漫漫正趴在她粉红色的蕾丝床上,盯着粉红色的信纸发呆。
这可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从男生手里收到的信,还是粉红色的。
另一边,游戏打得正酣的祁远忽然一顿,游戏里的主将成了静止状态,任人宰杀。他带着火拼的那个团瞬间乱了阵脚。
“我去,大神家是断网了吗?”
“麻风球,你赶紧把西线下路堵上!”
“我去,祁远!祁远!你再不动,我们就灭国了!”梁文康直接在游戏里开吼。
梁文康个乌鸦嘴,他话刚落,整个队伍被团灭!全员惨叫!
祁远就是在这时候开口的:“你说,她为什么不打开呢?”一边说,一边合上电脑,留下一头雾水的小崽子们嗷嗷直叫。
梁文康一把扔掉鼠标:“以后再也不跟这小子一起玩了,又被哪个蜘蛛精抓进盘丝洞了!”
“梁哥,祁大仙儿有情况了。”
“真的吗?哪家黄花闺女啊?”
“广播站之花儿吗?”
“屁!那都哪年的事儿了。哎哎,梁哥,是不是三班那个程思媛,大美女呀!还给我抛过媚眼呢!”
“人家朝你抛的是白眼好吧!”
扬声器里叽叽喳喳一片,一群小伙子八卦起女孩来啊,比刚刚血拼还要兴奋。
“得了吧,就祁远那狗脾气,哪个女孩受得了!”梁文康一边应付一群小崽子一边想,准是路漫漫又上线了!
“上线”的路漫漫终于打开了信——“亲爱的百分之百小姐,我是白眼狼君。”
祁远看到,路漫漫只扫了个信的抬头,就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肯定被逗笑了!为了写好这封信,他可花了不少心思。少年得意地在桌上跷起自己的大长腿,突然,他脑海中没了画面。
什么情况?她不是在看信吗?信是我写给她的,她怎么可能不会想到我呢?
这还真不能怪路漫漫,她毫无防备地就看见周雅开了门走进来。
“漫漫哪,吃晚饭了!”
路漫漫心虚地一把将信纸夹进《五年模拟三年高考》里,假模假样地翻起书,嘴里还碎碎念着公式。
“瞧你那出息样儿!”周雅冷笑一声。
路漫漫后背一凉:“啊?”把参考书紧紧抱进怀里。
“小帅哥买的参考书就那么香?抱在床上学习?妈妈买的参考书就扔角落里,瞧瞧,都生灰了!”周雅对着墙角努嘴。
路漫漫脑门浮起三根黑线:“妈,你把人家初三的参考书买回来还怪我不看……”
周雅一次逛书店,看到参考书大甩卖,眼也不眨地论斤买了回来,回家拆开一看,没一本能用的。
“那什么……先吃饭,吃饱了再学……”周雅女士瞬间转移话题,揪着自家闺女衣领上了饭桌。
晚饭后,小姨把她儿子周禹城加急送了过来,说是要出差两天,麻烦周雅一家照顾下。
小姨周素刚离婚,好不容易争取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却为了挣钱养孩子没时间照顾孩子。一旦出差,她就把孩子送到姐姐家去,反正路漫漫家“地广人稀”,正容小崽子放肆。
禹城小朋友是个能闹的,周雅母女伺候了小祖宗小半天,才把人哄睡了。
路漫漫洗漱完回房,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半了,她一头歪在床上,被什么东西硌到背,神思突然就回来了!
祁远的信!
她之前就觉得自己一边读信,祁远还能一边看到她的表情,超羞耻啊!
现在祁远应该睡了吧?
路漫漫迅速地翻出信,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看完以后,又折回来,一字一顿重新看了一遍,目光最后顿在“有事招呼祁远,保证随叫随到”上,嘴角慢慢翘起。
这是一个甜蜜的夜晚。
少年做梦,梦到少女对着信甜笑,还梦到甜甜脖子上系着一条崭新的白鞋带,欢快地摇着尾巴。
(25)
“祁远,有人找!”陈浩扯开嗓子对教室左排喊。
这大概是靠窗户的同学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不过,陈浩还是第一次看祁远这么快冲到教室门口。
祁远昨晚等到睡着了,脑中也再没浮现过路漫漫的任何画面。虽然做了个美梦,但他坚信,梦都是反着来的。
小时候,他梦见爸爸妈妈带他去游乐场玩,结果,第二天,祁浮韫就拎着行李箱离开了家。
祁远有些忐忑地从教室里探出半个头,长长的走廊洒满阳光,空无一人。
“陈浩,刚刚是谁喊我?”祁远站在窗外问。
“女的。”陈浩仰起头回忆。
“女的?长什么样儿?”祁远热切地问。
陈浩被祁远突如其来的热情一吓,一瞬间还真忘了:“圆脸?不,长脸?”
祁远指着自己高高的鼻梁骨,问:“她这儿是不是有颗痣?”
“啊?”陈浩一脸问号。
来找祁远的女孩多了去了,祁远对那些女孩都爱搭不理的。慢慢地,陈浩也不注意那些女孩了,基本上头也不抬,随口传一句,这次也一样。
“你再好好想想!”祁远正要给路漫漫来一个言语素描,裤腿就被拽住了。
这熟悉的坠感,祁远拉住校服裤腰,一回头,果然是甜甜!
一件白色的球服紧紧裹住甜甜肥胖的身躯。甜甜的脖子上还圈着一条灰不溜秋的鞋带,仔细看,鞋带还打成一个蝴蝶结。
大概是不舒服,这只大狗一会儿耸耸背,一会儿扭扭胯,模样十分滑稽。
“哎,老大,那不是你球衣吗?17号对吧?怎么在狗身上?”
大个头黄勇刚好经过,被甜甜这拉风的打扮给惊呆了。
“好看吧?”祁远笑眯眯地蹲下身,解下甜甜脖子上的鞋带,仔细研究了片刻——那鞋带一截灰一截白的,应该是刚从鞋子上拆下来的。
黄勇也看见了,他瞪大眼,看着祁远宝贝似的将那条脏兮兮的鞋带揣进兜儿里。要知道,祁远在队里可是出了名的洁癖,一场训练能换几次衣服。
“我听说了,上次比得不错!其实你们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以后比赛就这样,不要心虚!”祁远拍拍黄勇的肩膀,眼尾高高翘起,都是笑意。
棒球队里大部分队员走的是特长生的路,对于他们来说,棒球不仅仅是爱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学业负担。
能扔多少三振,能打出多少次本垒,跟英语、数学考多少分一样折磨着他们。
很少有像祁远这样扔得一手好球,偏偏还走文化分的人,在青蒲高中棒球队员心中,祁远是当之无愧的大神。
大神平时训练起来对他们很严格,像老师,又像兄长,嘴又毒又酸,队员们总是挨骂的多。
校运会时,祁远突然缺席,黄勇他们其实很慌,那一场算是险中求胜,一直打到第九局下半场才翻身。
大伙儿还想着下次例会会被骂个狗血喷头,黄勇没想到自己竟然先领了个口头鼓励。黄勇虽然脑子笨,但隐约觉得这件事跟那根灰鞋带有关。
“甜甜,走,给你买烤肠!要给你带什么吗?”祁远歪着身,一边挠狗头,一边给黄勇眼神示意。
黄勇惊恐地摆了摆手,老大那桃花眼飘起来,连男人都勾,他几乎是逃回了自己教室。
(26)
祁远顺手买了一瓶酸奶,又顺脚走到了三班门口,还顺口喊了声路漫漫,最后顺眼地看到了路漫漫精心改造过的小白鞋。
路漫漫真是找遍了全家,都没找到一根闲置的白鞋带。为了不让周雅起疑心,她实在无奈,只能从自己穿着的鞋上抽了一根,打发了尾巴乱摇的甜甜。
剩下一根鞋带,路漫漫十分经济地用小刀裁成两截,紧巴巴地系在鞋子上。
脚一抬,鞋一落,路漫漫就这么吧嗒吧嗒地一路走来,颇具三毛流浪儿的风采。
祁远在肚子里已经笑岔了气,脸皮上还硬撑着绷住,只可惜他的目光早出卖了他。
“你盯着我脚看干吗?有事说事!”路漫漫往后缩了一步,满脸通红,气势汹汹。
祁远一双桃花眼一边往上飘,自带解说弹幕“我什么都没看到”,一边长长地伸出手:“喏,给你。”
“什、什么?”路漫漫目光落在酸奶上,紧张兮兮地问,好像祁远递给她的不是酸奶,而是手榴弹。
“酸、酸奶啊!”从没送女生东西经验的祁远也结巴了,漫画人物一样的侧脸染上红晕,好像自己递给路漫漫的确是个手榴弹。
教室门口,少男少女一高一矮相视而立,中间隔着一道门窗玻璃反射出的彩虹。
“放学后记得去开心麻辣烫!”
上课铃响,祁远终于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仓皇逃回一班。
路漫漫握着瓶身发热的酸奶,神游一样回了座位。
“真的要去补课吗?”
路漫漫很清楚自己那点耐性,就五分钟。五分钟一过,原形毕露,要么摸摸橡皮,要么给书上的古人画个胡子,要么偷偷剥颗糖塞嘴里。总之,只要连续学习超过五分钟,就浑身不舒服。
这点问题,在集体课堂上,老师也不能一一顾到,可要是祁远一对一教学,那就……
路漫漫暂时还不想在年级校草心中留下“多动症儿童”的形象。
这么琢磨着,她在课上玩起了丢橡皮,正面是“去”,反面就“不去”。
正丢得高兴时,数学老师老吴突然点名:“路漫漫啊,你用你那橡皮块算一算,第17题选B还是D啊?”
路漫漫偷瞄庄棣棠的卷子,对方突然撑起一只胳膊,完美挡住了她的视线。
路漫漫无奈,只能乱猜了:“B?”
老吴叹一口气。
路漫漫赶紧见风使舵:“D!”
老吴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三角尺的尖角对准路漫漫:“选A!”
全班哄然大笑。
“笑什么笑?一群脑子里裹糨糊的!”老吴拿三角尺当机关枪,嘟嘟嘟一通炮火扫清全班,“谁知道解题方法的?知道的上来!”
全班四十多号人,一个脑袋比一个脑袋埋得低。
“都上高三了啊,一个个还玩不够似的!这是你们的前途啊,是我要上大学吗?一道选择题五分哪!五分多少个名次,你们自己算过吗?”老吴一边说,一边拿三角尺敲讲桌,前排一片烟尘缭绕,同学们默默吃着灰,一声不吭。
教室里的氛围,就这么跟着尘埃,一点一点低下去。
五分钟后,放学铃响了。这是最后一节课,大家心里都默默松了口气。
“路漫漫,明天上课前把这一题的解算过程,写到黑板上。”老吴留下这么一句话,夹着卷子课本拉拉杂杂地走了。
一秒,两秒,三秒——教室里重新炸开。
“妈呀,吓死我了,从来没见过老吴发这么大脾气。”
“高三了啊高三!”有人跳到讲台上,模仿老吴吹胡子瞪眼睛。
……
路漫漫在一片吵闹声中转头向程思媛求助,程思媛摊摊手:“你也知道我们学校变态的数学组,第17题是必死题啊!”
路漫漫转向郭才,郭才掀开他单薄的眼皮:“没答案,我们班是最早讲的,你要是算出来,我出价五块买。”
路漫漫放弃挣扎,犹犹豫豫瞄了庄棣棠几眼。
庄棣棠这时候大方了,她摊开卷子,第17题旁也是一个大大的叉,口罩外露出的一双眼里都是无奈。
“死了!”路漫漫趴在桌上哀号。
“你要不去问问祁远,你们不是认识吗?”庄棣棠递过一张字条。
祁远,祁远……路漫漫一把抓起卷子糊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