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阳能小车
【1】
周五的“101”大课上，谢妍姗从后门进入教室，迎面撞见柯昱在后排旁听。
上课铃声还没响，柯昱的四周围了一圈学生。他神情严肃，全身依旧散发着那股疏离感。他垂眼注视递到面前的书本和课件，言辞简短地回答同学们的提问，声音低沉稳重。
谢妍姗暗自嗤笑：人模狗样。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柯昱忽然抬头看向她的方向，随后微眯起眼，眉梢慢慢往上一挑。
谢妍姗别过头，疾步往前排走，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柯昱与她同级，是个转校生，还是这门课的助教。
谢妍姗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消化了这条信息。
捋顺了与柯昱重逢后的细节，滔天怒火差点令她自燃。
他为什么要骗人？！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只是个修水管的，兼职帮人打杂？
她是真情实意地以为他家道中落被迫辍学，担心他、同情他，还试图弄清他这些年的遭遇，花高于市场价几倍的酬劳请他到家里修自己故意搞坏的东西，想方设法地缓解他的经济困难的状况，结果没收到任何感激就算了，还屡次遭他奚落，说她太挥霍，拿他当乐子看！
想到这里，谢妍姗的呼吸都开始不顺了。
瞧瞧这浑蛋都对她说过什么话：
“我看不起你”“没遗传父母聪明头脑”“你连脸都不吸引我”……
她不反驳，还不是因为他境遇可怜！她心慈仁厚，不愿同他一般见识！
谢妍姗愤然地打开微信，与柯昱最近的聊天记录仍是关于《C++从入门到放弃》的那条，她动作麻利地将他拉黑。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教授走上讲台，她仍胸口起伏，怒意难平。
没过几分钟，她迅速被浇了盆冷水。
教授总结了第一次上机实验的情况，目前已有四分之一的人选择退课，剩下的人中，只拿了一半分数的谢妍姗不出意外地又排在了最后。
像快要胀到爆炸的气球忽然被狠狠地扎了一个孔，内里的气嗖嗖地往外泄，她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她还气势汹汹地同柯昱说拿不到A就跟他姓，结果除了逞强一点本事都没。
实验课已经得了低分，布置的程序作业光题目就有好几页纸，看着幻灯片上还没完全理解就闪过的内容，谢妍姗心头闪过徘徊了许久的念头——
要不我还是退课吧？
熟悉的自我厌恶霎时间如海潮般侵袭而来，她的五脏六腑好似被人用力地拧了一下，浓浓的、滚烫的苦涩喷涌而出，在她的身体里肆意流淌。
下课铃响，谢妍姗自动屏蔽了梁萤捏着嗓子嗲声嗲气的谄媚搭讪，收拾完东西后，低头离开教室。
柯昱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旁。男生单肩背着电脑包，双手插在口袋里，同她说话时依旧目视前方：“今天的内容你都听得懂吗？”
谢妍姗面色一凛，脚步加快，料想他又要落井下石。
柯昱人高腿长，几步上前，转身手臂一伸，将她拦住：“不理我？”
谢妍姗强压着情绪，沉默数秒，忽然仰头冷冷地道：“柯助教，耍我耍够了吗？你演苦情剧男主角演得高兴吗？”
柯昱挑眉，很快便意识到她所指何事。他肩膀轻耸，漫不经心地开口：“谢大小姐，我只说过我缺钱，从没说过我辍学。”
闻言，谢妍姗瞪圆了眼，抑制不住地拔高音调：“你自己说你只是个修水管的！”
柯昱笑着瞥了一眼别处，又看向她：“每份兼职我都是用全职的态度来做的，这叫专业。”
他这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谢妍姗咬住下唇，边深呼吸边冲他用力点头：“让开。”
柯昱偏不遂她的意，勾起嘴角，语调恶劣：“怎么，你赶着冲去教授那儿退课？”
话音未落，谢妍姗狠狠地将书包砸到他的身上：“滚开。”
眼见四周不断有学生神色暧昧地看向他们，柯昱迅速拽住谢妍姗的手臂将她拉进走道拐角，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想干吗，当众殴打助教？”
谢妍姗没与他废话，继续把书包当平底锅，用实际行动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殴打”。
柯昱也不躲，边挨揍边低笑，调侃的话语里带着些鼻音：“围观群众多半在猜测，这女的该不会是告白被拒，恼羞成怒？”
谢妍姗抬脚踹他，脑袋上仿佛都开始冒红烟：“神经病！谁要跟你告白？”
柯昱轻哼一声，忽然不说话了，垂下眼帘，意味深长地注视她。狭窄的走道中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视线渲染得有些柔和，如同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谢妍姗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只能用冷漠来掩饰心虚。她推开他，跑了出去。
谢妍姗不知道的是，临开学前，“101”的任课教授曾接待过一支刚刚斩获全球计算机视觉竞赛冠军的中国队伍。
计算机视觉——让机器学会“看”，是目前人工智能最为有力的表现形式之一，研究领域涉及了计算机科学、物理学、应用数学和认知科学等，而这个大赛每次公布的竞赛结果，都会对学术界以及工业界产生深远的影响。
那日冠军队伍提早到达了约定的地点，教授与助教柯昱一对一的会议正进行到一半，便索性同柯昱一起带客人游览工程学院教学楼。
散步至中庭，冠军队伍的导师在瞥见远处街旁的一双人影时，忽然停下脚步：“那个女生是我以前的学生。”
导师抬手指向对面，眉眼间满是难掩的骄傲：“几年前我在高中兼职担任过一届奥数竞赛的总教头，她是当时我那支竞赛队伍里的王牌，虽然才高一，但已经赢得了无数个数学竞赛的冠军。”
柯昱顺着导师的目光望去，谢妍姗和季筱晴并肩坐在露天长椅上，季筱晴膝盖上架着一台手提电脑，弓着背手指飞快地敲键盘；谢妍姗则从餐盒中拿出一个水果蛋挞，递到季筱晴的嘴边，季筱晴偏过头咬了一口，视线仍紧盯着屏幕。
教授了然地笑了，向导师介绍季筱晴如今依旧是学院的王牌，导师却摇摇头道：“不是，她姓谢，叫谢妍姗。”
说罢，导师准备前去打招呼，谢妍姗却已经消失了。
教授念了一遍谢妍姗的名字，表示对她并没有印象。
导师先是不信，确认了几遍发音无误后，面露遗憾，孜孜不倦地道：“这孩子聪明、勤奋，还特别好强。如果她愿意涉足人工智能领域，以她的数学基础和学习能力，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AI人才。”
后来与客人分别后，柯昱找到一个与教授独处的时机，恭敬地开口：“教授，谢妍姗是文理学院的学生，申请了我们学院下学期的‘101’……”他停顿片刻，“没有通过。”
【2】
独栋别墅内，谢妍姗坐姿端正，手握鼠标，对着屏幕上的“退课”键，屏息凝神。
现在她的总体绩点依然很低，依旧处于被退学的高危地带，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仔细考虑，无法儿戏。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脑内循环了无数次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她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按下点击键。
然后……
没反应。
家里的网出了问题。
谢妍姗表情定格数秒，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蓦地瘫靠在椅背上。
瞪了几分钟天花板后，她起身前往工程学院。
一路上，她默默计划：如果今天下午连第一个程序都无法写完，那就全盘接受柯昱先前对自己下的定义——“不学无术混日子的笨蛋”。
辉煌和奇迹是曾经的，也许她真的无缘再现。
谢妍姗回想起柯昱先前还骗他说退课要找教授签字，害得她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罢了，反正退课以后，她不会和他再有任何交集。
踏入工程学院的群楼广场，谢妍姗还没走到机房便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她抬头一看，又遇见了季筱晴实验室里的学姐，先前共享柯昱的跳舞视频令她们的关系增进了，谢妍姗记得对方姓高。
正与高学姐对话的女生烫了个爆炸头，此刻满脸涨得通红，连连跺脚：“季筱晴这个人怎么总这样啊，到了约定的时间就联系不上，已经不止一次了！”
高学姐轻声安抚：“筱晴的科研项目有了新进展，她可能在哪个地下室里赶工，手机没信号……”
谢妍姗停下脚步，微侧过身，假装自己在欣赏他们旁边的那棵树，很快便将情况听了个大概：二十多分钟后这里将会举行一场志愿者活动，有近百名小学生参加。他们将在规定的时间内，四人一组，在工程学院学生的指导下制作太阳能小车和用回收材料自制环保小车，用两辆小车进行接力跑比赛，角逐出冠军。
现在准备基本就绪，指导员志愿者之一的季筱晴却迟迟没有出现，她在确认出席名单时并未请假，现在又突然消失。
谢妍姗默默地在内心感慨，季筱晴的世界里学习永远是第一位，爽约对季筱晴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只不过谢妍姗发自肺腑地认为，“季学霸”正在忙碌的事，一定比跟她在一起吃喝玩乐有意义得多。
然而有她这种想法的，毕竟是极少数人。
“爆炸头”似乎对季筱晴积怨已久，若不是发型已经爆炸了，她的头发可能要爆一次。
“你别为她找借口！她就是不拿别人当回事！成绩好了不起啊？你看她平时横行霸道对他们组员呼来喝去的样子，说发火就发火，完全不顾场合！人家的心血她看着不爽就全部改掉，招呼都不打一声！问她要个说法，她直接说你写得太差，写的都是垃圾！”
谢妍姗抿唇。这些话不算夸张，她也听黑大个抱怨过。
其他人跟着“讨伐”季筱晴，一路从季筱晴因没洗头而黏在一起的刘海说到她脚上因从来不换而磨破皮的球鞋。
“她可过分了！觉得别人的代码写得不好，她就直接抄起比萨拍在对方的脸上！”
“对！她还整天拿着根木棍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扬言谁不按时把错误修完就抽谁！”
谢妍姗微微睁圆了眼：这些好像就有点夸张了……
“爆炸头”愤然地看向高学姐，伸出的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子：“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才不想理她！”
高学姐脸上和善的微笑逐渐僵硬。
“爆炸头”怒喝：“现在缺一个人，这个点我们上哪儿去找啊！”
高学姐有些局促地低头察看手机，屏幕上又弹出了几个人拒绝的回信。
“爆炸头”见状越发来气：“就她这德行凭什么拿奖学金？我今天就去协会反映情况！”
四周响起阵阵应和声，有种揭竿而起的架势。
就在这个关头，一旁假装欣赏树枝的谢妍姗忽然开口：“我替她。”
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疑惑地看向这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局外人。
谢妍姗上前一步走向人群，不紧不慢地说：“筱晴今天有事，刚才通知我来的。”
大家面色古怪地交换目光，有几个强忍着讥笑，憋得肩膀颤抖。
“爆炸头”似乎也对谢妍姗略有所闻，面露不屑：“她这是要砸我们的场子吗？找你替她，就凭你？”
高学姐很快便领会了谢妍姗的意思，急忙打圆场：“教小朋友嘛，很简单的，高中生就可以了，她怎么不行？”
“爆炸头”没直接答话，扭头对别人说：“季筱晴这种人的闺密，多半脑子也不正常。我之前在志愿者活动中见过她，她根本什么都不会，就是一个绣花枕头。”
“对，她成绩差到被下了退学警告，留学生论坛里传得沸沸扬扬……”
他们声音很响，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高学姐尴尬地偷瞄谢妍姗，发现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那层覆盖在漂亮五官上的“冰”如同防弹衣，坚不可摧。
她当然不知道，谢妍姗内心的自己再次跪趴在地上捶地板，为自己一时冲动强行逞英雄而懊悔。
以往被季筱晴拉去做志愿者，她总因语言不通而陷入窘境，全靠季筱晴救场，后来便乖乖地退到角落当“冰雕”，一言不发，暗中观察。
谢妍姗自小偏科，就数学最好，别说太阳能小车，她连玩具四驱车都没拼装过，这回筱晴还不在，一会儿岂不是要当众出丑？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谢妍姗表面依旧无比淡定，礼貌地询问高学姐：“我是不是得培训一下？”
高学姐摆摆手道：“不需要的，你看一眼说明书就能做了。”
在工程师的世界里，任何事情只要有说明文档，就都能搞定。
然而，谢妍姗不是个工程师。
广场中央的大草坪上整齐摆放着小桌和遮阳伞，远看宛如早春新开的集市，参与活动的成员每组一张桌子，桌面上摆放着材料、工具以及小组的号码牌。草坪边的水泥地里，志愿者们圈出一块区域，布置了比赛的跑道。
谢妍姗带的是一个三男一女的组。刚刚集合，她便看见男生们丧气地交换了下目光，抱怨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尖锐。
“完了，我们组有个废物。”
谢妍姗条件反射地绷紧后背，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再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他们说的是组里的小姑娘。
女孩瘦弱矮小，两只眼睛间距很大，鼻梁扁平，脸颊上布满红点。她低垂着脑袋戳在桌角边，身体如同即将枯萎的弱枝，被霜打弯了腰。
有人匆匆跑过，将女孩撞倒在地，肇事者定睛看清她的脸后，立刻嫌弃地往旁边退了点，好似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不道歉，拔腿就走。
组里的三个男生对此视若无睹，谢妍姗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上前将女孩拉起来，轻拍她衣服上的灰。
谢妍姗正在纠结如何开口询问情况，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却将小女孩吓得浑身僵硬。正巧高学姐过来补发材料，见状同她简单说明了情况：这个小姑娘学习成绩不太好，反应特别迟钝，同学们嘲笑她长相奇怪、脑子笨，处处排挤她。
每一组需要分成两个小队，一队根据提供的材料组装太阳能小车，另一队则寻找可回收的废品材料，自由发挥，制作环保小车。三个男生不愿意与女孩合作，谢妍姗只能亲自动手同她一队做太阳能小车，让男生们自成一队，制作环保小车。
小车的制作材料里有许多张全英文的图纸，零件介绍、步骤说明、注意事项……女孩用手指指着上面的文字，缓慢而吃力地读出声，越读表情越迷茫。
全英文啊！
谢妍姗无奈叹气，她俩加在一起，真是落魄户联盟。
她以前成绩好的时候就偏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数学上，文科方面可谓是重灾区，上学期若不是选了很多门数学课，没准这会儿已经肄业了。
女孩侧过头，见谢妍姗正气定神闲地一行行往下看，面色波澜不惊，仿佛胜券在握，她的小眼睛倏地亮了，怯怯地说：“姐姐看起来好厉害。”
谢妍姗扯扯嘴角，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随后侧身假装翻包，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敲打，偷偷查字典。
她也只是看起来好厉害……
这都写的什么啊……
要是做不出来她该怎么收场啊……
比赛正式开始前，各组指导员需要清点人数和材料，去最前方的桌子处签字。
谢妍姗心事重重地低着头往前走，不料在她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害她一下子撞了上去。她闷哼一声，疼得捂住额头，睁开眼，发现视野所及之处是对方的后背。她将脑袋慢慢地往上抬，对方的发型和耳环好像有点熟悉……
不祥的预感迎面袭来……
谢妍姗蓦地头皮发麻，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又是他！
这个人为什么无处不在？！
柯昱双手插兜，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他人高肩宽，堵在她跟前像面墙。
一想到之后可能在他面前出丑，谢妍姗就发怵，寒着脸迈开步子绕过他，又心怀不甘，阴阳怪气地丢下句：“你有这么好心来当志愿者？”
柯昱闲庭信步，仗着腿长很快又与她并肩，淡淡地道：“有人临时请假，花钱雇我来的。”
谢妍姗瞥向一旁，轻蔑地发出声响亮的冷哼。
柯昱忽然弯腰俯至她耳畔：“你可别连轮子都不会装，伤了小朋友的心。”
“闭嘴。”既然躲不了，那就不躲，谢妍姗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我肯定能赢你。”
她说这话完全没过脑。毕竟在谢大小姐的行事准则里，要么保持沉默，要么一旦开口，不论结果如何，口舌之快一定得逞。
柯昱挑眉，直起身，脸上结合了玩味、嘲讽、轻蔑，令人气得牙痒。
谢妍姗保持不为所动的冷漠，在内心用一排鼓风机为自己去火。
冷静，冷静。
柯昱的出现无疑激发了谢妍姗的斗志，比赛开始后，她硬着头皮一步步往下做。被小女孩注视着，她有种久违的扛大梁的感觉。
“你拿磨砂纸将木棒头部磨尖一点……套上塑料管……好的，车轴可以插进车轮里了，这边塑料管扣住就不会滑……”
女孩听话地按照她的吩咐行动，不时崇拜地看向她，小眼睛里闪着光。
谢妍姗不禁有些窃喜，可脸上还是紧绷着，嘴角上扬，又抿住。
其间遇到了一些问题，谢妍姗便用自己堪比飞行员的视力偷看邻组，在别人发现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这招很好使，无须开口，也能解决问题。
一切进行得如火如荼，电路焊好了，主板搭好了，轮胎装上了，谢妍姗的心情愈加欢畅。
嗯，我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嘛。
柯昱，你等着瞧吧。
提示时间截止的音乐声响起，小车制作环节步入尾声，各组成员纷纷携带成品进入比赛场地。
谢妍姗双手举着号码牌，带组员来到试跑区。排队轮到他们后，女孩蹦跳着将太阳能小车摆上跑道，拿起灯，兴致勃勃地照向车身上的太阳能板。
在女孩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谢妍姗咬住下唇，放缓呼吸，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紧张了起来，仿佛有针密密麻麻地戳着头皮，手心也渗出了汗。
一秒，两秒，三秒……
小车没有动。
女孩脸上兴奋的笑容逐渐僵住。女孩将灯拿到离小车更近的位置，不断变换角度，继续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小车还是没有动。
谢妍姗小组的所有人蓦地沉下脸，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如同猝不及防地被冰水劈头盖脸地泼了一通，浑身湿淋淋的，寒意从肌肤透向谢妍姗的骨髓。焦躁的感觉在谢妍姗的胸腔内翻腾，连站着都是折磨。
身后其他组的成员等得不耐烦了，一名穿蓝色T恤的男生上前催促：“灯能不能给我们用了？”
女孩摇头。
穿蓝色T恤的男生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我们等很久了，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女孩还是不给。
几个来回交涉未果，男生的耐性被消耗殆尽，音量陡然拔高：“霸占着灯也没用啊！你们这车又跑不了！”
谢妍姗身子一震，像被砖头重重地敲了下脑袋。
女孩脸涨得通红，终于妥协，把灯交给穿蓝色T恤的男生，他的队友迅速围了上来，将女孩挤到一边。
谢妍姗看见，当灯光照向太阳板时，他们的小车一下子就蹿了出去，如同轻快的小动物，孩子们开心地一边跟着一路小跑，一边关心它跑得直不直、快不快。
女孩眼睛里的光彻底暗淡下来。
巨大的挫败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谢妍姗手握成拳，指甲深陷入掌心。
测试时间结束，所有组悉数就位，将小车摆到起跑线上。
比赛规则为接力跑，环保小车跑上半程，太阳能小车跑下半程。
谢妍姗组的环保小车速度很快，一路飞驰到达接力线，暂时位列第一，女孩再次拿灯照向太阳能小车，目光中带着些祈求。
可是奇迹没有出现。
四周不断有其他环保小车到达接力线，然后换成太阳能小车接着往前跑。
一辆，两辆，三辆……
众目睽睽下，只有谢妍姗组的太阳能小车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是个没有灵魂的摆设。
前方时不时爆发出小车跑到终点后雀跃的欢呼声，一组又一组的成员击掌庆贺。
谢妍姗组里的男生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组从遥遥领先的第一名变成倒数第一名，脸色十分难看。
主持人宣布获胜者的那刻，组里的一名男生忽然眼眶通红，情绪崩溃：“我们的车做得那么好！都怪你们的太阳能车接不上！害我拿不到冠军！拿不到积分！”
他年轻气盛，冲着小车发火：“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他越吼越气，愤恨地抬腿踢车，被女孩用身体挡下。女孩重重地挨了一脚，跌倒在地。
男生依旧情绪失控，指着女孩的鼻子痛骂：“我倒霉死了，跟你这种废物分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谢妍姗上前拉起女孩，回头厉声道，“快向她道歉！”
周围的人纷纷因这动静围了过来，男生被同伴架住。他不甘心地瞪向谢妍姗，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凭什么当什么指导员！你根本就不会做车！”
另外两人也忍不住喊道：“就是！你根本不会！”
谢妍姗喉咙一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孩子的恶意多直接，一针见血。
领奖台上，柯昱的小组夺得了冠军，组员们兴高采烈地站在柯昱周围合影，将小车骄傲地举得高高的。不时有孩子仰起脸看向柯昱，眼睛里闪着仰慕的光。
像是察觉了这边的情况，柯昱远远地望了过来。
谢妍姗赶紧别过脸，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活动结束，女孩的头始终埋得低低的，手里抱着小车，一动不动。
谢妍姗看着她，平静的表情下，是一阵又一阵的暗潮涌动。
她还有什么脸对柯昱说“肯定能赢你”？
她凭什么代替季筱晴站在这里？
父亲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你做的事没一件不令我失望！”
“废物！”
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
是我没有用。
如果不和我一组的话……
活动结束，人群散了大半，女孩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守在桌子边反复查看小车，捏捏这里，动动那里，谢妍姗立于一旁，内心五味杂陈。
有人走到她身边，然后，凉飕飕的声音飘了过来：“我早提醒过你，别伤小朋友的心。”
谢妍姗蓦地身子一僵，太阳穴突突直跳。
该来的果然躲不掉，今天的丢脸场面他已经注意到了，她不用猜也知道接下来就是一阵冷嘲热讽。谢妍姗鼻尖发酸，再次被赤裸裸地证实自己确实没能力，强烈的自我厌恶感令她的心情跌至谷底。
她不想与他废话，转身漠然地远离他。
可柯昱在身后不依不饶：“人家小朋友还没放弃，你就这么走了？”
谢妍姗低下头，努力睁大双眼，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地憋回去：“说够了没有！你干吗总是找我的碴！”
“跑不了就找原因，你哭丧着脸车就能突然起飞？”
柯昱走近，用胳膊肘敲了下她的后背：“对比着看，你做的车和别人做的车到底有什么区别。”
谢妍姗吸吸鼻子，偏过头，看见他拿来了他们组的小车，又从女孩手里接过自己组的小车。
她警惕地扫他一眼，接过两辆车，细心观察片刻，迟疑地问：“马达和车轮的位置离得太远了？”
“对，橡皮筋绷得太紧，不好拖动。”柯昱伸出食指，在示意图上点了点，“看到这里了吗？你们放的是典型的错误位置。”
谢妍姗抿唇，防备地等待他奚落自己。
柯昱却绕过她，拿着两辆车，屈膝半蹲在女孩面前安抚了几句，忽然起身冲谢妍姗招手：“喂，过来帮忙。”
与想象中的场景出入有些大，谢妍姗一脸茫然地靠近他。
柯昱将不能跑的车塞进她手里：“拆了重装。”
谢妍姗没反应。
柯昱挑眉道：“愣着干吗？快拆啊。”
谢妍姗依旧有点蒙。
直到柯昱卷起说明图纸敲了下她的脑袋，她才回过神，照他的话做。
“这样对吗？”
“很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柯昱抱着双臂，后背随意地抵在桌子边沿，侧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忙碌的谢妍姗。他一条条指出不妥的地方，用提问的方式引导她自己说出答案。
柯昱的声音低哑慵懒，却有着说不出的踏实感，一点点抚平了谢妍姗内心的慌乱无措。
“想跑得快，车身就得够轻，你看你们的车为什么这么重？”
谢妍姗将两车对比了一番：“木条有两根就行了，我们横向又装了几根，好像并没有用。”
柯昱点头道：“对。你怎么不把你的自画像也装上去？”
谢妍姗瞪他一眼，将多余的木条取下。
柯昱伸手在车轴处敲了敲。
谢妍姗顺着他的意思去检查，皱眉道：“车轴拧得太紧了，难怪动不了。”
“不错，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懂了，”柯昱懒洋洋地拍拍手，“你也没有那么笨。”
谢妍姗想揍他，但碍于女孩正满脸纯真地看着他们，只能作罢。
到了重装马达的时候，谢妍姗有些不确定，偷瞄柯昱一眼：“装这里吗？”
柯昱看着她：“你觉得呢？”
谢妍姗沉默片刻，回想起他刚才指给她看的位置，咬牙道：“就是这里。”
在柯昱的指导下，谢妍姗和女孩一起忙碌了许久，总算改良完毕。
女孩兴奋地拉着谢妍姗去试跑区，柯昱漫不经心地跟在她们身后。
当女孩拿起灯照向小车的时候，谢妍姗屏住呼吸，紧张得不得了。
灯光下，小车微微颤动，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飞快地冲向前方。
“能跑了！能跑了！”
仿佛胸口有块巨石终于落地，谢妍姗深深地呼了口气。
女孩笑了，雀跃地一路跟着小车跑，为它照光。
谢妍姗这才发现，女孩笑起来有酒窝，连带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留下来围观的志愿者和学生们鼓掌欢呼，纷纷前来与谢妍姗击掌。
不断满溢而出的成就感在这番热情的攻势下冲破了谢妍姗冰冷的外壳，她破天荒地对别人的示好有了回应。
柯昱轻笑一声，也跟着旁边的人向她伸出手，可惜谢妍姗正与别人击掌，没看见。他停顿了一秒，沿着一条不太自然的轨迹将手臂收了回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女孩带着小车跑回原点后，活动组织方的高学姐送来了笔，让她在小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姐姐也写。”女孩将笔递到谢妍姗跟前，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们一起做的。我们做的，也可以跑。”
谢妍姗看着她，觉得眼眶有些温热。
是啊，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慢一点，再坚持一下，我们做的小车也可以跑。
“这次的活动，主要是为了开阔低年级学生的视野，培养他们的自主学习能力、团队协作能力，比赛的结果是其次的。”高学姐安抚地拍拍谢妍姗的肩，“你已经很棒了！”
心里泛起暖流，谢妍姗轻声说了句“谢谢”。
所有人都散去后，柯昱仍待在谢妍姗的身边。
“看看，一个简单的制作太阳能小车的活动，要写说明书，要设计部件，要配备材料，花了项目设计者不少心血。”他停顿片刻，问道，“你看过每门课的课程简介吗？别说教授了，你知道作为助教的我因为‘101’出题而废掉过多少脑细胞吗？”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谢妍姗明白柯昱的意思，可嘴上仍想逞强，阴阳怪气地道：“你那么全能，修水管、做水饺、当演员，样样都会，出个编程题还不是小事一桩？”
柯昱挑眉道：“我只是在你买几十双鞋来回试穿的时候干正事了。”
谢妍姗被呛得瞪圆了眼。
对！我就是要选一双鞋头最尖的鞋敲碎你的头！
“有的人平时写作业、做项目、准备考试，不是为了应付老师，也不是为了应付课程，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增强自己的技能，在简历上多写几笔。”柯昱斜眼俯视她，“而有的人呢，上课不听讲，下课逛街购物，考试靠蒙，还以此为荣。”
谢妍姗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深吸一口气。
尽管先前为他指导自己完成小车而心存感激，也知道他虽然刻薄，但说的一向都是实话，可她还是想拿个订书机把他的嘴巴订上。
柯昱接着问：“你之前看到女孩不肯走，是不是在想，比赛都结束了，再研究小车为什么不能跑，还有意义吗？”
谢妍姗微怔，摇摇头，又缓慢地点点头。
柯昱正色道：“是否做成一件事，你的基础如何不是关键，哪怕花上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做完了。”
这句话像戳到了谢妍姗内心的某个点，她抬眼道：“助教，你这是在帮我开小灶吗？”
“对，帮助特困生。”柯昱倨傲地仰仰下巴，“你还打算退课吗？”
谢妍姗目光微动。
他怎么知道？
“初学阶段的程序作业还未涉及性能，你别总以为周围的人都很强，他们能做到的，你未必做不到。”
谢妍姗不吭声，慢慢垂下脑袋。
柯昱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充满玩味地观察她的表情：“谢大小姐，你对自己没信心？以你过去的实力……”
似是意识到什么，他抿唇，没把话说完。
谢妍姗还是不回答。
她想，柯昱也许并不知道，人的信心一旦倒塌，就如同碎了一地的镜子，很难重新拼起来。
起初她是自我惩罚，自甘堕落，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成绩一落千丈，与旁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后来也曾尝试奋起，可在强压下经历了无数次被否定，被打击到绝望，到最后，变成了彻底的自暴自弃。
面对这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的现状，她只能用不在意来掩饰一切，不停地欺骗自己，不是我做不到，是我不想做。
而柯昱这样的人，简单几句话，就将她打回了原形。
柯昱直起身：“你最好的朋友是那个超级学霸季筱晴，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一点都没受她影响？”
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谢妍姗想学编程，除和柯昱赌气，也有羡慕季筱晴的缘故。
自信的人是什么样的？
谢妍姗眼前逐渐浮现出季筱晴的身影。
她一手叉腰，另一手一下一下地戳着空气，语调决绝得不留半点反驳的余地：“每次有谁说我做得不对，我想的都是，你们什么都不懂！”
“我凭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不如我的人指指点点？”
“意见不合肯定是他们错了啊！难不成还能是我错了？”
季筱晴那副蛮横又底气十足的模样实在太有感染力，谢妍姗的胸口源源不断地冒出勇气，又将她用力往前推了一把。
她上前一步离柯昱更近了些，挺直背脊，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助教，我不会退课。”
这架势，严肃得像在宣誓，从远处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告白。
柯昱垂眼审视她，沉默片刻，轻嗤道：“谢大小姐狠话放太多，我都不知道哪句可以信了。”
谢妍姗无言以对。
“走了。”柯昱一手插兜，一手冲她挥了挥，转身离开。
背对她时，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3】
几小时前，季筱晴宿舍附近。
季筱晴刚完成了一个持续数月的项目的收尾工作，准备回家放点东西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工程学院的群楼广场，参与志愿者活动。
上楼后，她发现家里似乎有客人，大门虚掩着，外面堆着好几双鞋。
“所以说，顾齐小少爷又吃瘪了？”
季筱晴开门的动作一顿。
门内欢笑声不断，室友小雯和朋友们在客厅里聊八卦聊得正开心。
“他好像单身很久了吧？我搞不懂，那个谢妍姗除了高傲，到底哪里特殊了？”
“高傲都是装的吧？她看上去就不清纯，长得娇媚自然各路人都喜欢。”
“没准因为谢妍姗以前害死过人，他觉得她很特别？”
“对对对，顾少就想和别人不一样，做点特立独行的事。”
季筱晴缓缓地呼了口气，一脚踹开门，直接掀翻了玄关处的椅子，吓得屋里的所有人悉数噤声。
小雯的好友都知道小雯有个脾气火暴的学霸室友，这学霸室友身高不到一米六，气场却有两米八。平日里她早出晚归，她们基本遇不上，但每次她突然回家，总会成为她们八卦会的终结者。
毕竟她们都在异国他乡，不愿轻易招惹怪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一屋子的人正因说季筱晴闺密的坏话被撞个正着而瑟瑟发抖，季筱晴却完全没有多给她们一个眼神，径直前往自己在客厅里睡觉的地方，拉开帘子，将电脑包扔到床垫旁，转身就出了门。
季筱晴一路走到车站对面，连续多天的睡眠不足导致她时常心悸耳鸣，心跳有些失控，连带着喘气都有些困难。今天她来了例假，小腹掀起阵阵绞痛，脑袋又涨又痛。
汗水从额头淌下，季筱晴在街边蹲下身，捂住嘴巴，难受得连连干呕。
“晴姐，怎么了？”
视野里出现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季筱晴不用仔细看也能认出来是顾齐的。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来向我打听妍姗的消息？
方才室友们的对话在耳畔回荡，季筱晴心头有些恼火，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顾齐在她身侧蹲下：“你哪里不舒服？”
季筱晴将头扭到另一边。
“你抓着我的手，”顾齐主动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一点了吗？”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滚烫的热度，温暖了她冰冷的五指。季筱晴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扣住。积攒已久的情绪一下子冲破阀门，她蓦地眼眶发红，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顾齐用手指抚顺她的刘海，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别哭啊，我送你去医院？”
季筱晴摇头。
“胃不舒服吗？”
季筱晴继续摇头。
“吃坏东西了？”
季筱晴还是摇头。
“怀了？”
“滚。”
“要不，我唱歌给你听？”
这话说得很煽情，可谁也没料到，风流多金的情圣顾齐，唱歌居然五音不全。
他唱得认真投入，恰巧有人牵着一群小狗路过，狗崽们被顾少爷高亢破碎的歌声吓得乱吠，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仿佛在为他激情伴奏。
“你可闭嘴吧！好难听……”季筱晴吸吸鼻子，气鼓鼓地瞪他，使出浑身余力，挥起拳头，“再唱……再唱我就揍你了……”
顾齐不紧不慢地覆住她握成拳的手，眉梢斜斜挑起，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含情脉脉：“要是我把你这副样子录下来发出去，以后你在实验室里训人是不是都没威信了？”
“你敢！你……”
季筱晴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顾齐手疾眼快地接住她，让她倒在自己怀里。
一个透明塑封袋从季筱晴的外套里掉出，顾齐单手抱着季筱晴，腾出另一只手，弯腰捡起塑料袋。
将季筱晴安置在车的副驾驶位上，顾齐坐入驾驶座，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仔细查看，蓦地沉下脸。
“这个药……”
【4】
志愿者活动结束后已到了晚上，谢妍姗拨打季筱晴的电话，仍然关机。她暗叹一口气，打算下次见面时提醒晴姐，就算再沉迷于科研，闭关忘记时间，也不能这样随便爽约。
谢妍姗在学校的超市里买了几块比萨当作晚饭，回家后就开始编第一周的程序作业。
编程可以使用IDE，即集成开发环境，通过图形用户界面（GUI）访问一系列组件，从而实现代码编译、调试和执行的过程，例如微软的Visual Studio系列。
而“101”教的是最基础的开发方式，在Linux操作系统下用文本编辑器写代码，于终端进行调试。
第一个程序基本是白送的，谢妍姗摸清了大致流程后，按下空格键。
屏幕上显示出了一行字：“Hello World（你好，世界。一种程序代码）”。
这画面像宣告了某种旅程的开始，谢妍姗倏地有些心潮澎湃。
第二个程序是画一个简单的图案，需要构思算法以及会循环使用，这些教授在讲座上只介绍了个大概，具体执行全靠自己看书加实践摸索。
作为初学者，总要面对数不清的语法错误，编译器会给出包含错误行数以及错误类别的信息，谢妍姗耐着性子，一条条更正。
她好不容易通过了编译环节，程序可以执行了，输出的图案却是乱七八糟的。
时间也已到了深夜。
第二天谢妍姗起了个大早，继续奋战，每改一点错，输出的图案便会有相应的调整。
带着“为什么还是不对呢？”的探索精神，她在纸上写写画画，有了思路再继续敲击键盘，一坐便是几个小时。
临近中午，门铃响了。
谢妍姗这才回想起昨晚与柯昱分别时的对话。
她的初衷是为了答谢他指导她改建小车，话到嘴边，她却有些失控。
“我明天想在家吃火锅，联系不上筱晴，一个人也挺没劲的，而且吃剩下的食材过了明天也不新鲜了，扔了又很浪费……”
谢妍姗感觉自己有些混沌，还没从方才一系列的情绪波动中缓过神。她板着脸，声音越来越轻，酝酿许久，抬眼看向柯昱：“你要不要来？”
“不来。”
他拒绝得无比干脆。
“等等！”
见柯昱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谢妍姗改口让他帮忙买食材，韩国超市的白菜和肉，日本超市的寿喜烧套装，中国超市的火锅底料、花枝丸、金针菇、竹荪……
柯昱置若罔闻。
“我还要做个甜点，得去Whole foods（美国超市）买做提拉米苏的原料。”
柯昱目不斜视。
“100美元的跑路费。”
柯昱停住脚步，转身看她：“清单发我。”
谢妍姗淡定地用钱包扇风。
这个人的死穴算是被她抓住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
谢妍姗匆忙回屋换掉了睡衣，下楼后又绕回去喷了点香水。
打开门，她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柯昱。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黑色运动衫，宽松的衣服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藏青色的牛仔裤上印有白色的油漆纹路，是最近在年轻人中很流行的新款，谢妍姗估摸了下，价格不菲。
这家伙突然发财了？
他又接了什么需要角色扮演的单？
对方是个阔绰的大富婆？
谢妍姗抱着双臂，半调侃半试探地开口：“泼漆牛仔裤？你够潮的啊。”
“是真的漆。”柯昱抬起小腿在她面前晃了晃，“接了个散活，帮忙刷外墙。”
好吧，你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进屋后，柯昱将食材放到厨房，随后脱掉外套扔向沙发，里面只剩一件贴身的背心。
谢妍姗触电般将目光从他矫健的手臂处移开，冷冷地道：“你把衣服穿上行吗？”
“你家太热。”
谢妍姗看向天花板。
你这样我更热。
柯昱将袋子里的食材拿出来，放到操作台上，往谢妍姗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自在？”
谢妍姗有些口渴，举起杯子喝了口水，故作镇定地道：“没有。”
为了缓解两人独处时的紧张感，谢妍姗在客厅播放起鼓点强劲的舞曲。音乐响起时，她悄悄地观察柯昱，男生叉着腿坐在沙发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妍姗想，他以前听到这种音乐身体都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动的。
她去厨房，没听见背后有动静，于是回头喊道：“喂，你过来给我打下手。”
柯昱似乎很疲惫，身子慢慢滑落，最后半躺着睡着了。
谢妍姗见状，放下手中洗了一半的菜，蹑手蹑脚地靠近，跪在沙发边，低头看他。
他可能不记得了，高一那年，在初次相遇的三个月后，他曾救过她一命。
从此，他在她心底留下烙印，成了“泪痣先生”。
那天之后，他们时常去一处秘密基地，没有交流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之所以没有交流，是因为谢妍姗特意躲起来了，而柯昱也没有发现。
那是一个荒废的篮球场，空旷的场地边有几间器具室，她便蜷缩在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探出脑袋。
柯昱时常会一个人跳街舞，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跳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街道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似乎完全不觉得累。
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实在令她印象深刻，他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疯狂的特质，她只看了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有时候他会戴着口罩，用摄像机录视频，再自己回看。
谢妍姗脑袋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猜想：他为什么不去练习室？
他想偷偷背着大家练习，然后假装自己是个天才？
无边的猜想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他就像被她藏起来的小秘密，她在眨眼的瞬间在脑海里拍下他的照片，回味的时刻胸口涌出无边的甜。离他最近的时候，她在他背后伸出脚，悄悄地踩他的影子。
有天夜里天很凉，她从家里逃到篮球场，突然情绪崩溃，捂着嘴巴痛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咬到了舌头。动静太大，她担心会被柯昱发现，幸好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柯昱似乎在复习，斜倚着路灯，专注地低头看着手中的书。
耳机里在放歌，没过一会儿，他将鸭舌帽的帽檐转到脑后，脖子开始随着节拍晃动，嘴里跟着唱起了Rap，没拿书的左手打鼓一般晃着饮料瓶。
然后他用力甩头，结果一下子把帽子甩了出去。
谢妍姗顿时破涕为笑。
那么冷漠的他，突然暴露幼稚的一面，诡异得可爱。
回忆逐渐退去，谢妍姗慢慢地伸出手，隔着很近的距离，从柯昱的眉心开始，手指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滑下，直至他眼角的泪痣处。
她屏住呼吸，试图轻触，心跳得似即将蹦出胸口。
柯昱忽然睁开眼。
“你干什么？”
谢妍姗差点心脏骤停，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头一晕，重心不稳，手不小心在他的胸膛划了一下。掌下的肌肉温热坚硬，她整张脸顿时变得滚烫。
柯昱按住她的手，声音低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你想偷袭我？”
谢妍姗目光飘忽，窘迫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柯昱支起上身，两个人的脸贴得更近了，夜色下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并未削弱他周身寒冷的气场，反而更添了几分危险的攻击性。
他看着她，用食指钩起她一缕垂落的长发：“你给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