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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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昌结契

大唐高僧前来伊吾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全城,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官府。当地僧伽对玄奘热情款待,伊吾国王甚至把他请入宫中供养。一连几天的休整,玄奘又着手西行的准备。刚刚从几百里流沙河中逃生出来的玄奘,打算从伊吾出发,经过可汗浮图(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吉木萨尔北)前往印度。

然而在临近西行之际,高昌国的一封国书打乱了玄奘的西行安排。

高昌国(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是一个崇尚佛法的国家,上至国王下到百姓都笃信佛法,曾有“全城人口三万,僧侣三千”的记载,可见高昌国的佛教香火之盛。毫不夸张地说,世界各地的宗教先后经由高昌传入内地,它是古代宗教最活跃最发达的国家,也是世界宗教文化荟萃的宝地之一。公元400年,东晋高僧法显西行求法途经高昌时,也得到供给行资,才顺利地直进西南。

国王麴文泰闻听凉州商人传闻,西行天竺的玄奘法师要路过伊吾,便提前几次派人沿途探访,生怕与玄奘失之交臂。当高昌国使者获悉这个来自东土大唐的法师穿越大漠,已至伊吾城的消息后,马上飞报国王麴文泰。麴文泰闻讯颇为振奋,如获至宝,即日派遣使者给伊吾王下达一封国书,要伊吾王务必派人将大唐玄奘送达高昌,否则兵戎相见。

十多年前麴文泰去长安朝贡时曾目睹过隋朝境内的宏伟寺院和博学的高僧,礼仪之邦的风土人情让他钦佩不已,回国后他下令臣民都梳唐人发式。现在听说来了一位大唐高僧,可以请他向国人弘佛讲法,这绝对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玄奘欲取道可汗浮图,前往印度的西行计划被打乱。高昌王威震西域,伊吾人不敢拂逆,加上使者再三陈述高昌王要面见玄奘的迫切心情,玄奘感到盛情难却,只好改道南行,向高昌挺进。

高昌故城遗址位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东南之哈拉和卓地区,是汉族在西域建立的佛教国家,一边是白雪皑皑的天山,一边是温暖如春的吐鲁番。高昌城为西汉大将李广利所建,北凉余部灭车师前国,始建高昌国都城。

六日后,方抵达高昌界的白力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广安一带)时,日薄西山,接连几日的舟车劳顿,玄奘有些体力不支,欲勒马暂停稍息片刻。但前来护驾的官吏和城中营官都说:“恐怕不妥,王城离此不远,国王专程等待,请玄奘法师换乘快马,兼程前进。”

此刻,玄奘理解高昌王急于召见自己的迫切心情,便不再坚持暂停。换了一匹快马,继续前行。玄奘原来的坐骑,交由专人随后送去。

马不停蹄,当日夜半时分,玄奘一行沿着火焰山的红土高坡终于抵达高昌国都城亦都护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东胜金口南二堡和三堡之间)。在夜幕的掩映下,远处的火焰山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呵护着这座古城。玄奘和护送官吏到达城下时,大铁门早已关闭,夜间值班的守门官奏报国王,破例打开城门,恭请玄奘入城。

高昌王麴文泰率全城群臣百姓,亲自出宫恭迎。玄奘举目望时,但见全城火树银花,目及之处灯烛辉煌,高昌国的文武大臣排成两列。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和宏大的场面,让玄奘惊叹不已,连忙翻身下马,款步迎上前去。

寒暄完毕,国王麴文泰又亲自和宫女们擎着蜡烛,把玄奘迎入皇宫后院的一座重阁宝帐之中,拜问殷勤。等玄奘入座后,才恭敬地说:“弟子自从听说法师来到西域的消息后,高兴的废寝忘食。白天计算着行程,预料今晚必到,所以和妃子儿女也都陪着,诵经念佛,专诚恭候法师,现在,终于把法师等来了。法师一路辛苦了。”

说罢,麴文泰命王妃和几个儿女,前来向玄奘行弟子之礼。心情欢畅,促膝交谈到拂晓时分,见玄奘困意袭来,才告辞回宫,并留几名宦官服侍起居。

第二天清晨,玄奘尚在梦中,国王麴文泰已率领王妃在重阁宝帐外等候,前来请安。玄奘忙穿衣起身相见,麴文泰说:“弟子从往来于此的商人口中得知,莫贺延碛险阻甚多,沙路难行。法师能只身一人西行到此,简直是奇迹啊!”

麴文泰感动得声泪俱下,并设下丰盛的素筵,款待玄奘。

用罢斋饭,麴文泰亲自起身带路,把玄奘引入王宫一侧的一个道场,在那里起居,并派专人侍卫。那里有一位彖法师,曾在长安留学二十年,善法相,麴文泰视之为国宝,请他前来和玄奘相见。与此同时,还有一位八十岁高龄的国统王法师,也请来和玄奘同处,并代他劝阻玄奘打消西行求法的念头,他希望这位博学的法师能长久滞留在高昌国,普渡众生。

玄奘定然不从,十余天后,玄奘开始向高昌王辞行。高昌王说:“已让国统王法师代为恳留法师,不知意下如何?”

玄奘答道:“挽留贫僧长住于此,这是君王的恩典,但自问西来的心愿,确实于佛法所不容。”

麴文泰说:“朕曾随先王东访唐土,随从隋帝遍游长安、洛阳两都及燕代汾晋之间,见过不少名僧,无所仰慕。今得以见法师尊容,不觉身心欢喜,手舞足蹈,预备法师到此留居,受弟子供养终生,并让举国之人都从法师讲授。这里僧徒虽少,也有数千之多,都可以让他们手持经卷,充当法师的听众。我请求法师接受弟子的一片赤诚之意,勿以西行为念了吧!”

麴文泰提出优厚的条件,居然让“举国之人”做玄奘的弟子,供奉终生。对一个僧伽而言,这种至高无上的待遇,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一向志向远大的玄奘并不打算在高昌国长期逗留,他对高昌王的盛情深表感谢,婉拒道:“国王的一番美意,岂是我贫僧寡德所敢承当。只是我此行于此,绝不是为受供养而来。只因本国佛经尚欠周全,心有疑难无从辩释,所以矢志西行前往天竺,求得大乘甘露,遍洒于东土,这种求法之心,只能日益坚定,哪能中途而止?愿国王收回此意,不要以供养为念。”

见玄奘执意西行,对自己的苦苦挽留置若罔闻,高昌王觉得脸面挂不住,便大声说道:“朕敬仰爱慕法师,定要留而供养。葱岭可以移动,弟子的心意绝不会改变。务必请法师鉴察我的诚意,不要有什么怀疑。”

玄奘回答说:“国王的一番深情厚谊,岂容多言?我西行只为求法,如今经法未得,不可半途而废,请国王谅解。况且国王过去广修福业,得以位至人君,不但苍生所仰赖,也是佛门的依靠,理应多扬善举,岂可从中加以阻拦?”

麴文泰听到这里,急忙辩解说:“弟子何以敢阻拦,只因敝国无导师,所以只有委屈法师留下,以引导众人迷愚啊!”

麴文泰执意挽留玄奘,另有所图。高昌国虽置身于西域大漠之间,但对汉文化推崇备至。麴文泰即位之后,便在高昌境内大力推行汉化改革,从服饰到政治制度,均纳入改革之列,尤其是都城的营建,处处模仿长安。在城内修建了大小两座佛塔,宛如西安的大、小雁塔,把唐时的高昌城建设成了一个西域小长安。

公元627年冬,政权极不稳定的高昌国,迫切需要一个高瞻远瞩的智者来指点迷津,帮助在崛起的大唐和彪悍的突厥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高昌国渡过难关。玄奘渊博的学识和无与伦比的汉文化深深震撼着麴文泰的心,他希望玄奘能长期留在高昌国,通过弘扬佛法来祈福护国,但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有意思的是,与麴文泰苦留玄奘,以“举国之人”做玄奘的弟子为筹码相较,后来唐太宗李世民竟也几次劝说取经返回的玄奘还俗,竟以宰相位相许,玄奘均一再谢绝。

麴文泰再三恳求,玄奘都婉拒不从。麴文泰勃然大怒,给玄奘下了最后通牒:“倘若法师坚决不肯长留高昌的话,弟子自有别的办法,没有弟子允许的话,法师怎能前去。摆在法师面前有两条路,或者留下,或者回国,请法师三思,还是相顺为妙。”

玄奘重任在肩,打定主意,很不客气地回敬道:“贫僧西行求法之心,任谁也撼动不了的。如果一定要留下,国王留下的只能是贫僧的尸骨,绝对留不住贫僧的心!”说完之后,泣不成声。

麴文泰对玄奘的誓言无动于衷,只是每日增加丰盛的素筵,并亲自献上杯盘,企图以盛情款待和恭敬态度来感化玄奘,使其收回西行之心。但收效甚微,对于高昌王的软硬兼施,玄奘执意不允,并不惜以绝食明志。

玄奘遂日夜合掌端坐法床,不食素斋、不进滴水,一连绝食了三天。这下可急坏了麴文泰,他请王妃和大臣前来,纷纷轮流好言相劝玄奘,但玄奘一直闭目不语。高昌城的夜晚,寒风呼啸,已经绝食四天的玄奘气息渐微,渐呈险象,麴文泰终于被玄奘坚定的信念所打动,为自己的私心备感惭愧和内疚,赶紧叩头谢罪说:“务请进食,弟子任法师西行。”

经过四天的拉锯战,两个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最终玄奘取胜。这是玄奘前往西域取经途中,最富于传奇色彩的一件事,然而在泱泱十余万言的《大唐西域记》中却无从记载,想来实为一件憾事。

玄奘恐怕麴文泰再对自己施展欲擒故纵之计,要求其指天誓日。麴文泰便偕同玄奘共入道场礼佛,当着其母张太妃的面与玄奘义结金兰,麴文泰年长为兄,玄奘为弟。

然后,麴文泰请玄奘在高昌国开讲一个月的《仁王般若经》,据说凡听经者七难不起,灾害不生,万民丰乐,是佛教护国的三部经典之一。为高昌人讲经说法,以便为玄奘继续西行准备行装。去往天竺的路途漫长而险阻,准备工作细致烦琐,绝非一日之功。被麴文泰的诚挚之心所打动,玄奘答应,日后求法归来,一定驻留高昌国三年,受其供养。

麴文泰便在王宫一侧的大帐中,为玄奘设一法堂,其母张太妃、王妃以及高昌国的将相大臣三百余人每天都按时来此听讲。每逢开讲之前,麴文泰都亲自执香炉迎引玄奘法师,将升法座时,他又俯身低跪当作台阶,让玄奘踩上去登上法座,天天如此,毫无怠慢,足见他对玄奘的恭敬之举。

一个月后,玄奘讲经完毕,准备启程西行了。麴文泰恋恋不舍,又剃度四名沙弥,让他们随玄奘西行,以充侍者。另外为玄奘准备了足够往返二十年所用的丰厚行装,包括法服三十套,黄金百两,银钱三万,绢五百匹。除此之外,还调拨三十匹马、二十五个随从,以及一位名叫欢信的高昌官吏。不仅如此,他又修书二十四封,并附送厚礼至沿途高昌以西龟兹等二十四个西域小国及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并致书道:“玄奘是臣之弟,今欲往婆罗门国(今印度)求法,途经西域诸国,愿可汗怜师如怜臣,仍请敕西域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从此可以看出,高昌国崇信佛法真可谓不遗余力。

玄奘对高昌王的如此殷切,甚为感动,挥笔写就《启谢高昌王表》。

奘闻江海遐深,济之者必凭舟楫。群生滞惑,导之者实假圣言。是以如来运一子之大悲,生兹秽土;镜三明之慧日,朗此幽昏。慈云荫有顶之天,法雨润三千之界。利安已讫,荙应归真。遗教东流六百余祀,腾、会振辉于吴、洛,谶、什钟美于秦、凉,不坠玄风,咸匡胜业。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士怀疑,莫有匠决。玄奘宿因有庆,早预缁门,负笈从师,年将两纪。名贤胜友备悉咨询,大小乘宗略得披览,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珐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感怀,愿一拜临,启申宿惑。然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经途荏苒,遂到伊吾。伏惟天王禀天地之淳和,资二仪之淑气,垂衣作主,子育苍生,东抵大国之风,西抚百戎之俗。楼兰、月氏之地,车师、狼望之乡,并被深仁,俱沾厚德。加以钦贤爱士,好善流慈,忧矜远来,曲令接引。既而至止,渥惠逾深,赐革蔑以话言,阐扬法义。又蒙降给弟季之缘,敦奖友于之念,并遣书西域二十余蕃,煦伺殷勤,令递饯送。又愍西游茕独,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绵帽、裘毯靴革蔑五十余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伏对惊渐,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渡陵溪之险,不复为忧;天梯道树之乡,瞻礼非晚。尝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然后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诸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象化之遗缺,定玄门之指南。庶此微功,用答殊泽。又前途既远,不获久停,明日辞违,预增凄断,不任铭荷,谨启谢闻。

玄奘此文,一方面表白自己矢志西行求法的决心和信念,另一方面对麴文泰礼贤下士的善举深表赞誉。麴文泰读罢,十分感动,遂说:“法师既然和弟子结为兄弟,则国家之所有,既与法师共之,何必道谢!”

公元627年,尽管麴文泰对玄奘怀有万般的不舍,但临行的时间还是姗姗来临。他携王妃、将相大臣、高昌佛寺的法师等僧伽,以及城中百姓,对玄奘夹道相送。他们此日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麴文泰抱着玄奘放声恸哭,前来送行的臣民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最后吩咐王妃及百姓先回,麴文泰高昌王和众大德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至数十里外的交河城,方才含泪拜辞而归。

倘若没有麴文泰倾举国之力帮助,玄奘西行求法的结局甚至会改写。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这个乐善好施的国王麴文泰却不得善终。公元640年,唐太宗李世民挥师高昌,麴文泰惊厥而亡。大唐于此设西州,又置著名的安西都护府,屯重兵驻守。多年后,当玄奘求取佛法东归时,原本想践行自己诺言重回高昌谢恩时,在和田闻听如此噩耗,只好黯然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