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象头神葛内舍一样的机器前站着一个人,但他已不再是人类了。他只是滴落的疲惫的化身,最后的意志力随着大滴的汗珠从毛孔中渗出。转动的眼睛看不到压力计。手不是握着杠杆——而是死死地攥着,仿佛它是阻止这个残破的人形生物落入机器的粉碎手臂的最后防线。
新巴别塔的天父轻松顺畅地运送着它的吊桶。这台小机器的眼睛向站在它面前的人——现在只不过是一片嘈杂——露出温柔而邪恶的笑意。
“父亲!”约·弗雷德森的儿子喃喃地说,“今天是大都会建成以来你第一次忘记让你的城市和你的大型机器为获取新鲜食物而准时咆哮……大都会变成哑巴了吗,父亲?看看我们!看看你的机器!你的机器之神们对它们嘴里嚼碎着的,那些反刍的食物——对我们这些残破的食物……——感到厌恶。你为什么要扼杀它的声音?十小时的工时永远,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吗?我们在天上的父——!”
但这一刻,约·弗雷德森的手指正按在蓝色的小金属板上,大都会的声音响起来了。
“谢谢你,父亲!”象头神葛内舍一样的机器前那个破碎的灵魂说道。他微笑着。他感到嘴唇上咸咸的,不知道那是血、汗还是眼泪。从一团长时间燃烧着的、冗长的红色云雾中,新鲜的人们拖着脚步朝他走来。他的手从杠杆上滑了下去,他瘫倒了。一双双手臂把他拉起来,将他带走。他把头转向一边,好将脸藏起来。
那只小机器的眼睛,那只温柔而邪恶的眼睛,在他背后冲他眨着。
“再见,朋友。”小机器说。
弗雷德的头垂在胸前。他觉得自己被拖得更远了。他听到单调均匀的脚步声向前踏着,感到自己也在向前走,感到自己是十二个人中的一员。他脚下的地面开始隆隆作响;它被向上拉去,他也随之向上。
两扇门开了。溪流一样的一队人朝他走来。
伟大的大都会仍在咆哮。
突然,大都会不做声了。寂静中,弗雷德听到一个男人在他耳边呼吸,一个声音——这声音仅仅是一个呼吸——问道:
“她召唤了……你要来吗?”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他点了点头。他想了解那些像他一样穿蓝色亚麻布,戴黑帽子,穿硬鞋子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紧闭着双眼,与一个陌生男子肩并肩地摸索着向前走去。
她召唤了,他在半睡半醒间想着。那么……她……是谁呢?
他不停地走着,疲惫越积越深。这条路永远,永远不会走到尽头。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在哪里。他听到和他同行的人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不断落下的水声。
她召唤了!他想。那个——她——是谁?她的声音如此强大,以致于当她的声音开始呼唤时,这些已经筋疲力尽到濒死地步的人,依然自愿放弃睡眠这个对疲惫之人来说最甘甜的东西,选择追随她。
感觉离地球中心已经不远了……
难道比那里还要深——在更深的地下?
周围不再有光,只有人们手中的袖珍手电筒在星星点点地闪烁。
一道暗淡的微光出现在很远的尽头。
弗雷德想,我们走了这么远,是不是一直在朝太阳走呢?太阳住在地球的内部吗?
队伍停了下来。弗雷德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晃晃悠悠地往石头上靠去。
我们在哪里,他想——在一个山洞里?如果太阳住在这里,那么她现在一定不在家……恐怕我们白来了一趟……让我们回去吧,兄弟……让我们睡觉吧……
他沿着墙滑了下去,跪到了地上,将头靠在石头上……多光滑啊。
他周围的人们在低语,那声音听起来像被风吹动的树木发出的沙沙声……
他平静地微笑着。累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然后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开始说话……
哦——甜美的声音,弗雷德在恍惚之间想着。温柔可爱的声音,你的声音,圣母!我睡着了……是的,我在做梦!我梦见了你的声音,亲爱的!
但是太阳穴的轻微疼痛让他想道:我的头正靠在石头上……我能感受到从石头里冒出的冰冷……我感受到膝盖下的寒冷……所以我没有睡觉——我只是在做梦……假设这不是梦……?假设这是现实……?
他使出浑身的意志力,不由得呻吟了一声,用力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一个墓穴,像是位于一片墓地之中,人们的头紧紧地挤在一起,好像刚犁过的田地上生出的土块。所有人的头都转向同一个点:那个像上帝一样温和的光之源。
蜡烛同剑一齐燃烧——像火焰。细长而有光泽的光剑在一个女孩的头上围成一个圆圈,她的声音像上帝的颂辞。
那声音说话了,但弗雷德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只听到一个声音,那神圣的旋律满溢着甜蜜,就像花团锦簇的花园里芳香的空气。突然,在这旋律之上,一颗心狂跳起来。空气中响起了钟声。墙壁在一个看不见的风琴的声浪下摇晃。疲惫之感——筋疲力尽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一件极乐的乐器——所有的琴弦都紧绷到极致,然后顷刻之间一同化为最纯粹、热烈、光芒四射的协奏曲,他的整个身体悬浮在其中,不住地颤抖着。
他渴望用手抚摸膝下的石头。他渴望用无限的柔情亲吻头后靠着的石头。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心脏在他的胸中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是一种感谢。他朝那个女孩望去,却没有看见她。他只看到一丝微光;他跪在它面前。
仁慈的人啊,他自言自语道。我的!我的!我亲爱的!世界怎么可能在你之前就存在?上帝创造你的时候曾怎样微笑着呢!你在说话吗?——你在说什么?——我的心正在体内呼喊——!我听不到你的话……对我耐心点,仁慈的人,亲爱的!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跪在地上,被一根看不见却牢不可破的绳子拉着,一点点向前挪去,越来越接近那位女孩脸上闪烁的光芒。最后,他离她很近了,近到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裙子的下摆。
“看看我,圣母!”他的双眼写满了哀求,“圣母,看看我吧!”
但是她温柔的眼睛越过他看向远处。她的嘴唇说:
“我的兄弟们……”
然后她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好像很惊慌的样子。
弗雷德抬起头来。什么也没发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只是穿过房间的空气突然变得清晰可闻,像是变大了的呼吸声。它很凉爽,好像是从敞开的门进来的。
伴随着微弱的噼啪声,火焰之剑弯下了腰。而后又站起身。
“说吧,亲爱的!”弗雷德的心这样说道。
是的,现在她开口了。她是这么说的:
“你们想知道巴别塔这座建筑是如何开始的吗?你们想知道它是如何结束的吗?我看到一个人,他自世界的曙光中走来。他和世界本身一样美丽,有一颗燃烧的心。他喜欢行走于山巅之上,向风敞开心胸,与星星交谈。他强大无比,统治着所有生物。他梦想着上帝,感到自己与上帝紧密相连。他的每一个夜晚都与朋友们共度。
“一个神圣的时刻使他的心爆裂开来。苍穹在他和他的朋友们头上。‘哦,朋友们!朋友们!’他指着星星喊道。‘伟大属于世界和它的缔造者!伟大属于人类!来吧,让我们建造一座塔,塔顶直达天空!待到我们站在塔顶之上,听到星星在我们头顶发出声响之时,就让我们用金色的符号在塔顶上写下我们的信条吧!伟大属于世界和它的缔造者!伟大属于人类!”
“于是这一小撮人便信心满满地着手造砖挖地。从来没有人工作得比他们更快,因为他们拥有同一个想法,同一个目标和同一个梦想。当他们晚上下班休息时,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他们不需要用言语就能让别人理解自己。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知道:这项工程非他们的双手所能完成。于是他们开始招募新的朋友加入。他们的工作继续增加,变得过于艰巨。建造者于是打发使者到世界四方去,为他们伟大的工程招聚双手——工作的双手。”
“双手来了。双手为了工资而工作。双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向南建造的那些人根本不认识向北挖地的人。建造巴别塔的双手对构思巴别塔的大脑一无所知,大脑和双手相距甚远,彼此之间完全是陌生人;大脑和双手变成了敌人;一方的快乐变成了另一方的负担;一方的赞美诗变成了另一方的诅咒。
“‘巴别塔!’一方大喊着,意思是:神圣,加冕,永恒,胜利!
“‘巴别塔!’另一方大喊,意思是:地狱,奴隶,永恒,诅咒!
“同一句话既是祈祷也是亵渎。人们说着同样的话,却无法彼此理解。
“巴别塔被毁灭了,那些构思它的人最终也没能把想好的话用金色符号刻在它的顶端:伟大属于世界和它的缔造者!伟大属于人类!——这全都是因为人们不再相互理解,大脑和双手不再相互理解。
“如果大脑和双手不再能够理解彼此,新巴别塔有一天也终将毁灭。
“大脑和双手需要一个协调者。大脑和双手的协调者必定是心……”
她停了下来。听众们沉默的嘴唇间发出叹息一样的呼吸。
这时一个人慢慢地站起来,将拳头搭在蹲在他面前的男人的肩膀上,仰起瘦削的脸,用狂热的目光望着女孩,问道:“我们的协调者在哪里,玛丽亚?”女孩看着他,甜美的面庞上闪过信心无限的光芒。
“等着他,”她说,“他一定会来的。”人群中传来一声低语。弗雷德把头低到女孩的脚前,整个灵魂都在说:“那将会是我。”
但她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耐心点,兄弟们!”她说,“你们的协调者必须走过漫长的道路……你们中有许多人高喊着,打仗!毁灭!——不要打仗,兄弟们,因为那是罪孽。相信我:有一个人会来,他会为你们说话,他将在你们这些双手和支配你们的大脑及意志之间充当协调者。他将赐予你们一件比任何人能给你们的任何东西都更珍贵的东西:不靠罪孽而获得的自由。”
她从一直坐着的石头上站起身。下面的头都随着她转动。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看不到说话者是谁。好像他们所有人都在说话:
“我们会等的,玛丽亚。但不会等很久了——”
女孩沉默了,悲伤的眼神似乎在人群中搜寻着说话者。
站在她面前的一个男人对她说:
“如果我们打仗,你会在哪里?”
“和你们在一起!”女孩说着,张开双手,做出一个牺牲的手势,“我几时背弃过你们?”
“从没有!”那人说,“你对我们来说就像金子。你期望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谢谢你。”女孩闭上眼睛,说道。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听着那些脚步退去的声音——那些穿着硬鞋走路的脚。
等到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默,等到最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时,她才叹了口气,睁开眼。
她看见一个男人,穿着蓝色亚麻布,戴着黑帽子,穿着硬鞋,跪在她脚边。
她弯下腰。他抬起头来。她看着他。
然后她认出了他。
(在他们身后,在一个形状像尖尖的魔鬼耳朵的墓穴里,一个人的手抓住了另一个人的胳膊。“安静!保持安静!”那声音低声说,它几不可闻,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发笑——一种恶意的嘲笑。)
女孩的脸像布满雪花的水晶球一样白。她做了一个动作,像是要飞走。但她的膝盖不听使唤。立在浑水中的芦苇也不会比她此刻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
“如果你是来背叛我们的,约·弗雷德森的儿子,那你可得不到什么祝福。”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
他站起身,就一直那么站在她面前。
“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这么点吗?”他严肃地问道。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这个男人说,“我该怎么称呼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无论是难熬的白天,还是比白天更难熬的黑夜,我总是把你叫成‘你’。因为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你,所以我总是只用‘你’来称呼你……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玛丽亚。”女孩回答说。
“玛丽亚……你确实应该叫这个名字……找到你可真不容易,玛丽亚。”
“你为什么要找我?你为什么穿蓝色亚麻制服?那些被判终生穿着它的人,生活在一个地下城市里,这个城市被认为是五大洲内的一个奇迹世界。它是一个建筑奇迹——这是事实。它轻盈明亮,是整洁的典范。它什么都不缺,除了太阳、雨水,夜晚的月亮,还有天空。这就是为什么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都有侏儒般的面孔……你下到这座地下城市,就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你那位于大都会之上的,看得见天空和阳光的居所吧?你穿上如今这身制服也只是为了找找乐子吧?”
“不,玛丽亚。我现在要永远穿着它。”
“以约·弗雷德森儿子的身份?”
“他已经没有儿子了……除非——你,你本人,把他的儿子还给他。”
(在他们身后,在一个形状像尖尖的魔鬼耳朵的墓穴里,一个人的手放在另一个人的嘴上。“一切命中注定。”一个笑声低声说道:“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1]……”)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弗雷德问道,”你为什么用如此严厉的眼神看着我?你希望我成为约·弗雷德森和你称之为你的兄弟的那些人之间的协调者……天堂和地狱之间如果有协调者,那么他一定是曾在天堂和地狱都有过经历的人……我直到昨天才知道地狱。这就是为什么昨天,当我在我父亲面前为你的兄弟们说话的时候,我如此悲惨地失败了。你第一次站在我面前以前,玛丽亚,我一直过着一个受宠爱的孩子的生活。我不知道什么是无法实现的愿望。我不知道什么是渴望,因为我拥有一切……虽然我还年轻,但我已经尝尽了世间所有的欢乐。我曾有一个目标——以死亡作赌注:飞向星空……然后你来了,把我的兄弟们展示给我看……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寻找你。我如此渴望你,如果有人告诉我死亡是通向你的路,那么我会欣然且毫不犹豫地赴死。但事实上,我不得不活下去,寻找另一条路……”
“通向我,还是通向你的兄弟们……?”
“通向你,玛丽亚……我也许没法向你解释出我内心的全部想法。我想来到你面前,玛丽亚——我想要你……我爱人类,不是因为人类本身,而是因为你——因为你爱人类。我想帮助人类,不是为了人类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你——因为你这样希望。昨天我对两个人行善,帮助了一个被父亲解雇的人。我做了另一个人的工作,我身上的制服就是他的……那是我找到你的方式……上帝保佑你……”
他几乎失声。女孩走到他跟前,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她轻轻地把手掌向上翻过来,端详着它们,用她那双圣母的眼睛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双手放在一起,然后温柔地合起手掌,将它们包裹进其中。
“玛丽亚。”他一声不响地说。
她将他的手放下,将自己的手举到他的头部,用指尖触碰他的脸颊。她用指尖抚摸他的眉毛,太阳穴,两次,三次。
然后他把她搂在怀里,他们相互亲吻……
他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石头了。一波海浪把他——他和他紧紧抱着的女孩,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就好像他希望为此而死一样——带走了,这海浪来自海洋的底部,它怒吼着,好像整个海洋都是一架风琴;而那波浪是火做的,正直冲天堂
然后下沉……下沉……没完没了地滑落——一直滑到世界的子宫里,那是一切的起源……干渴和解渴的饮料……饥饿和饱足……痛苦和解脱……死亡和重生……
“你……”男人在女孩的嘴唇边说,“你真的是伟大的协调者……你是世上一切最神圣的存在……你是一切善良……你是一切恩典……怀疑你就是怀疑上帝……玛丽亚——玛丽亚——你召唤过我——现在我来了!”
(在他们身后,在一个形状像尖尖的魔鬼耳朵的墓穴里,一个人倾身到另一个人的耳边。“你不是想让我给福图拉弄张脸出来吗……你的模型就在那儿呢……”“这是正式委托吗?”“是的。”)
“现在你必须走了,弗雷德。”女孩说。她那双圣母的眼睛看着他。
“走?——把你留在这儿?”
她变得严肃起来,摇了摇头。
“我不会出什么事的。”她说,“在认识这个地方的人中,没有一个是我不能相信的,就好像他们是我的亲兄弟一样。但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要我去解释一件不可解释的事,这会使我忧虑——”(现在她又微笑起来)“你能明白吗?”
“是的。”他说,“原谅我……”
(在他们身后,在一个形状像尖尖的魔鬼耳朵的墓穴里,一个人的身体离开之前靠着的墙壁。)
“你知道你必须做什么。”他低声说。
“是的。”另一个人懒洋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但请稍等,朋友……我必须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忘了你自己的信念了吗?”
一时之间,一盏灯将整个空间照亮,它的形状像一只尖尖的魔鬼的耳朵,用光辉的尖针穿透那个已经转身要走的人的脸。
“你的信念告诉你:犯罪与受苦是孪生姐妹……你将对两个人犯罪,朋友…”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或者说——几乎没有。弗雷德是赫尔的儿子……”
“也是我的…”
“是的。”
“我不想失去他。”
“所以你想再犯一次罪?”
“是的。”
“然后呢?”
“没错。受苦。”
“很好,朋友。”声音里那嘲弄的笑声虽然无法被人听到,却存在无疑:“希望一切如你所愿,苦难终将降临到你头上……!”
那女孩走过她已再熟悉不过的通道。她手里那盏明亮的小灯在石制的屋顶和墙壁上摇曳。千岁的死者就沉睡在壁龛后面。
女孩从来不会惧怕死人,面对他们的庄严,她只会以崇敬和庄严回敬。今天,她既没看见墙也没看见死人。她继续走着,微笑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干什么。她想唱歌。她脸上挂着幸福的表情,虽然对发生的事仍然不肯相信,但这幸福却是彻底的,她对自己说出了心爱的人的名字。
轻轻地说:“弗雷德……”又说了一次:“弗雷德……”
然后她抬起头,专心地听着,一动不动地站着……
它像耳语一样回来了:回音?——不是。
一个呼吸吐出一个词,声音几不可闻:
“玛丽亚……”
她转过身去,惊恐之中依旧感到喜悦。可能是他回来了吗。
“弗雷德——!”她呼唤道。她听着。
没有回答。
“弗雷德——!”
什么也没有。
但是突然,一阵凉风吹来,她脖子上的发丝随之抖动,一阵凉意穿过脊背。
一个痛苦的叹息出现了——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叹息……
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手里那盏明亮的小灯闪着微光,在她的脚上颤动。
“弗雷德……?”
现在她的声音也成了几不可闻的耳语。
没有回答。但是,在她身后,在她将要穿过的通道深处,一个轻微、偷偷摸摸滑过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一双穿着软鞋的脚,踩在粗糙的石头上……
那是……是的,那很奇怪。除了她,没有人会走这条路。不可能有人在这儿。如果有人,那么来者不善……
一定不是她想见到的人。
她应该让他过去——是的。
第二条通道出现在了她的左侧。她对这条道不太熟。她不肯沿着它走。除非外面的人——她身后的人——已经过去,否则她不肯在这条通道里等待。
她紧紧地靠在那条陌生通道的墙上,一动不动地、静悄悄地等着……她已经把灯熄灭了。她站在一片漆黑中,纹丝不动。
她听着:滑着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它在黑暗中行进,而她站在黑暗中。现在它来了。现在它一定得…它一定得过去…但它没有过去。那双脚一动不动地站着。它在她所在的那条通道的开口处停下来,站定,似乎在等待。
为了什么……?为了她……?
在这彻底的寂静中,女孩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就像运行中的泵一样,跳得越来越快,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站在通道口的人一定也能听得到这巨大的心跳声。假如他不再呆在那里……假如他走进通道里……她听不见他进来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太厉害了。
她笨手笨脚地沿着石墙摸索着。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只想离开那入口……离开另一个人站着的地方……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那双脚真的在追她?松软的,滑溜的鞋踏在粗糙的石头上?现在,那个痛苦而沉重的呼吸变得更沉重,而且更近了……她的脖子感受到了冰凉的呼吸……然后……没有别的了。静默。她等待着。关注着——继续保持警惕……
难道这不是世界上从出现过的生物吗:没有躯干,只有胳膊、腿和头……可那是多么大的头啊!——上帝!天堂的上帝啊!——……蹲在她面前的地面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左右两只潮湿的胳膊支撑着墙壁,蜷伏在她的臀部附近,试图将毫无防备地站着的她抓住?她没有看见一道苍白的微光照亮了过道吗?那光不是来自这个生物水母一样的头吗?
“弗雷德!”她想。她把这个名字紧紧地咬在嘴里,却听到自己的心在呼喊着这个名字。
她拼命向前跑,感觉到——她是自由的——她仍然是自由的——,她奔跑,被绊倒,再爬起来,踉跄着从一堵墙冲向另一堵墙,把身上撞出了血,突然扑了个空,跌跌撞撞,倒在地上,感觉……有什么东西躺在那里……什么?不——不——不——!
灯早就从她手里掉了下去。她试图跪起来,用双手捂着耳朵,不让自己听到那越滑越近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中,却睁开了眼睛,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紧闭的眼睑后面的火圈,那火焰之轮——
她看见自己巨大的影子投在面前的墙上,身后是光,面前躺着一个人——
一个人?——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个人的遗骸,他的背一半靠在墙上,一半滑了下来,他那双骷髅的脚上——几乎要碰到女孩的膝盖——是那双细长的,紫红色的鞋……
随着一声撕破喉咙的尖叫,女孩站起身来,往回跑——不停地跑,头也不回,追着她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她急速奔跑的步伐前——被绵长的、柔软的、羽毛般的脚追着——被穿红鞋子的脚追着,被从背后吹来的冰冷的气息追着。
她跑着,边跑边喊——
“弗雷德……!弗雷德……!”
她的喉咙接连发出尖叫,她摔倒了。
前面是一些楼梯……摇摇欲坠的楼梯……她用流血的双手,扶着石阶两侧的石墙。她拖着自己往前走。她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要到顶了。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石质的活板门。
女孩呻吟着:“弗雷德……!”
她把双拳伸过头顶。她用头和肩膀推着活板门。
又一次呻吟道:“弗雷德……”
门向上升起又“砰”地向后倒下。
下面——最深处——有笑声……
女孩从活板门的边缘跳了过去,两只手朝外探伸着,四处乱跑。她沿着墙跑,找不到门。她看到了从深处涌出的光彩。借着这束光,她看见了一扇没有被锁住的门。它既没有上闩也没有上锁。
在深色的木门上,铜红色的所罗门印记——五芒星——正泛着微光。
女孩转过身。
她看见一个人坐在活板门的边上,她看到了他的笑容。
然后她就好像被扑灭了一样,一头扎进了虚空……
注释
[1] 原文出自《圣经:创世纪》。(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