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女真猛安谋克户的“徙居中土”
有金一代既有大量汉族人口的北迁,又有大批女真猛安谋克户的南下,由此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人口相向大迁徙。其导致分布于中原地区的女真人要多于在世居地东北的女真人,进而产生新的民族大融合。
一 女真民族的迁徙
随着女真人战事的节节胜利,占有了原属辽、宋旧土的黄、淮以北地区后,世居松花江以东的女真人开始逐渐地西徙南下。若在时间和空间上加以细化,可将之笼统地分为对辽西徙和对宋南下两部分。
女真人对辽的西徙。金初,太祖起兵伐辽,攻克宁江州(今吉林省松原市伯都纳古城址),收国二年(1116)“分鸭挞、阿懒所迁谋克二千户,以银术可为谋克,屯宁江州”[41]。不久,又将原居“阿注虎水(安出虎水)的婆卢火部屯种于泰州”(泰州系今黑龙江省泰来县西北塔子城镇),随后又有“拾得、查端、阿里徒欢、奚挞罕等四谋克,挈家属耕具,徙于泰州”。[42]天辅二年(1118)金兵下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又迁大批女真人户屯田于此。史载:“太祖取黄龙府,娄室请曰:‘黄龙一都会,且偏远,苟有变,则邻郡相扇而起。请以所部屯守。’太祖然之,仍合诸路谋克,命娄室为万户,守黄龙府。”[43]天辅四年(1120)金兵攻陷上京临潢府,为了对其实施有效控制,不断地把“金源内地”的猛安谋克户迁徙至今西拉木伦河两岸,在这一地方出现了曷吕斜鲁猛安、赫沙阿猛安、斜剌阿猛安、昏斯鲁猛安、奥隈猛安多尪掴山谋克等建制。史载:
蒲察斡论,上京益速河人,徙临潢。祖忽土华,父马孙,俱赠金紫光禄大夫。斡论刚毅有技能。天辅初,以功臣子充护卫……天德初,授世袭临潢府路曷吕斜鲁猛安。
《金史·蒲察斡论传》卷八十六
仆散揆本名临喜,其先上京人,左丞相兼都元帅沂国武庄公忠义之子也。少以世胄,选为近侍奉御。大定十五年……特授临潢府路赫沙阿世袭猛安。
《金史·仆散揆传》卷九十三
徒单阿里出虎,会宁葛马合窟申人,徙懿州。父拔改,太祖时有战功,领谋克,曷速馆军师……(皇统九年徒单阿里出虎助海陵王杀熙宗)。天德二年……世袭临潢府路斜剌阿猛安领亲管谋克。
《金史·徒单阿里出虎传》卷一百三十二
徒单贞,本名特思,忒黑辟剌人也。祖抄,从太祖伐辽有功,授世袭猛安。父婆卢火……海陵既立,以贞为左卫将军……俄授临潢府路昏斯鲁猛安。
《金史·徒单贞传》卷一百三十二
另据《内蒙古出土文物选集》载:“在哲盟曼特旗发现奥隈猛安多尪掴山谋克之印”,以此推之,此猛安当在今奈曼旗一带,地近与临潢府,应属之。多尪掴山谋克,为现奥隈猛安之一谋克,当亦在此附近。[44]
如此,通过女真对契丹人战事的胜利,为了新领土的稳定发展,金统治者将大批的猛安谋克户迁徙到辽上京临潢府附近地区,即今西拉木伦河两岸地,使女真人成为当地的主要民族之一。
女真人对宋的南下。女真人较大规模地徙居中原有三次。第一次发生在金太宗时,随着女真人对华北地区的占领,大量的猛安谋克户开始迁居黄、淮地区,对此史料有颇多记载。《金史·宗望传》卷七十四载:“宗望罢常胜军,给还燕人田业,命将士分屯安肃、雄、霸、广信之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八载:绍兴三年(1133,金天会十一年)“是秋,金左副元帅宗维(宗翰)悉起女真土人,散居汉地。惟金主及将相亲属卫兵家得留”。对此,《大金国志·太宗文烈皇帝六》卷八亦载:“天会十一年时绍兴三年也……秋,起女真国土人散居汉地。女真,一部族耳。后既广汉地,恐人见其虚实,遂尽起本国之土人棋布星列,散居四方。令下之日,比屋连村,屯结而起。”但此次女真人南下仅限于黄河以北,因为黄河以南地区还在刘豫伪齐统治之下。第二次发生在金熙宗皇统年间(1141—1148年),金熙宗复取河南地,“犹虑中土怀二王之意”,始置屯田军,将大批的猛安谋克户迁往中原。《大金国志·熙宗孝成皇帝四》卷十二载:“皇统五年时宋绍兴十五年也……创屯田军,凡女真、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徙居中州,与百姓杂处,计其户授以官田,使其播种,春秋量给衣马。若遇出军,始给其钱米。凡屯田之所,自燕山之南,淮、陇之北,皆有之,多至六万人,皆筑垒于村落间。”女真屯田之人遍及中原,“大名府路、山东东西两路、河北东西路、南京路河南关西路四路皆有之”。第三次发生在海陵王迁都之时,完颜亮不仅将“金主及将相亲属卫兵家”悉数迁走,而且“恐上京宗室起而图之,故不问疏近,并徙之南”。[45]《金史·兵志》另载:“贞元迁都,遂徙上京路太祖、辽王宗干、秦王宗翰之猛安,并为合扎猛安,及右谏议乌里补猛安,太师勖、宗正宗敏之族,处之中都。斡论、和尚、胡剌三国公,太保昂,詹事乌里野,辅国勃鲁骨,定远许烈,故杲国公勃迭八猛安处之山东。阿鲁之族处之北京。按达族属处之河间。”《金史·纳合椿年传》中亦载:“贞元初,起上京诸猛安于中都、山东等路安置。”有人对《金史·兵志》所载移居山东八猛安质疑,认为1980年山东出土《乌古论窝论墓志铭》,依其所载,“正隆初,起十三贵族猛安控制山东,而非正史所载的八猛安”[46]。
如此之众的猛安谋克户南迁,致使女真故土上京会宁府地迅速衰败,特别是海陵王迁都时,恐上京宗室“起而图之”,则“命会宁府毁旧宫殿、诸大族第宅及储庆寺,仍夷其址而耕种之”。[47]《金史·地理志》上京路条下对此记载道:“海陵贞元元年迁都于燕,削上京之号,止称会宁府,称为国中者以违制论。”随之又在注文中说:“正隆二年命吏部郎中萧彦良尽毁宫殿、宗庙、诸大族邸第及储庆寺,夷其址,耕垦之。”几代人数十年营建的上京会宁府毁于一旦,虽然以后又得以复建,但已不是“国中”,人口、建筑、规模均大不如前,以致金世宗不得不将今绥芬河流域的速频人及牡丹江、松花江下游的胡里改猛安迁入上京。[48]
二 迁徙猛安谋克户的数量与徙居地
猛安谋克是金朝统治时期女真族的一种重要的政治和军事组织,其具体所指是什么,学界的看法并不统一,有人全面地将其解释为官职、世袭爵衔、户制、军队编制中的两级单位、社会组织中的基层单位五种含义。[49]史载:“金之初年,诸部之民无它徭役,壮者皆兵,平居则听以佃渔射猎习为劳事,有警则下令部内,及遣使诣诸孛堇征兵,凡步骑之仗糗皆取备焉。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部卒之数,初无定制,至太祖即位之二年……始命以三百户为谋克,谋克十为猛安。”[50]由此得知了猛安谋克的性质与需要使用的推算基数。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形成了女真猛安谋克户遍布中原的局面,也导致了东北故土的女真人大为减少。《金史·食货志》载:“猛安二百二,谋克千八百七十八,户六十一万五千六百二十四,口六百一十五万八千六百三十六。内正口,四百八十一万二千六百六十九。奴婢口,一百三十四万五千九百六十七。”日本学者三上次男先生在《金代女真研究》一书中,将此条史料解释为:
正口数和奴婢口数的比例关系,并不正确。因为大定二十三年调查的目的在于推排土地、奴婢、牛具的多少,用来作为重新课税的基础。因此,拥有众多奴婢的人家自然要作假,把奴婢编入正口数来呈报。当时一个猛安中拥有千口奴婢的人家并不在少数,而前引材料中正口四百八十一万余,奴婢仅一百三十四万余,相形之下,未免太少……如果一户平均为五口,那么当时正口应为三百余万,至多不会超过三百五十万。
如果能把这300余万猛安谋克户的分布情况搞清楚,金代女真人徙居中原数量与徙居地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金史·李通传》载,正隆年间,海陵王为备战于宋征兵,“遣使分往上京、速频路、胡里改路、曷懒路、蒲与路、泰州、咸平府、东京、婆速路、曷苏馆、临潢府、西南招讨司、西北招讨司、北京、河间府、真定府、益都府、东平府、大名府、西京路,凡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者,皆籍之”。征兵的路府州县也就是猛安谋克的居住地,依此思路去寻找女真300余万人(或350万人)徙居地,不失亦为一不错的方法。
金上京路的女真人。有学者认为金上京路应该包括上京路、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隆州路等地,大致范围包括了今黑龙江省及吉林省的大部,北至外兴安岭,东至黑龙江流域中下游,[51]这一区域是真正的女真故土。这种划分的理由似应源自《金史·食货志》中的记载,明昌四年(1193)十月,尚书省奏:“今上京、蒲与、速频、曷懒、胡里改等路,猛安谋克民户计一十七万六千有余”,以每户5人计,应有人口88万余人。这里尚缺少隆州路的人口数字,已知其有10余个猛安,当有3万余户,15万人,如是上京路的女真人口应在100万人上下。而当时的女真人总户数是615624户,仍以每户5人计是3078120人,也就是说大规模地迁徙过后,所谓的“女真故土”只有1/3的女真人。那么其余2/3的女真人去向何方,尚需做进一步考察。
河北地方,是女真猛安谋克户的重点迁入区,而且两地之间的女真人还要根据需要相互移动。此说依据为《金史·食货志》载,贞祐三年(1215)十月,高汝砺言:“河北军户徙居河南者几百万口。”《金史·陈规传》亦载:贞祐四年(1216)“比者,徙河北军户百万余口于河南,虽革去冗滥而所存犹四十二万有奇”。这一记载的背景是,在蒙古军队的强力攻击下,金宣宗迁都河南,同时把河北军户也移居河南。但同样是出于正史,然差距在“几百万口”和“百万余口”之间,能否视为前者的数百万口出自“食货志”,是用于课税租赋“制丰约之节”的,应可信但含糊,况贞祐三年(1215)距大规模猛安谋克移居中原的大定二十三年(1183)已有33年之久,超出了25—30年人口的自然增长周期,贞祐三年的“几百万口”也就约等于大定二十三年的“百余万口”,而后者是“以臣子之分,向上进谏”,从“军户百余万口”“革去冗滥”句可推定系纯指军队的精壮而言,是准备用于对元军队作战的?目的不同所导致的统计误差可能是存在的,“几百万口”和“百万余口”亦只是一个推定,在无别的佐证情况下权作一假说而已。
以三上次男先生的“大定二十三年女真正口300(万)—350万”计,还有百余万女真人的缺口,《金代女真研究》一书的解释是:
如果河北军户的口数是一百余万,那么其余的一百数十万口应该是住在长城以北(上京路除外)或陕西的一部。如果大胆估计一下,可否这样说,即河南及陕西一部分地区住有六七十万口,长城以北住有五六十万口。
总之,金代,特别是以世宗时代为中心的时期,猛安、谋克户的居住地区,除了上京路以外,主要分布在长城以北的咸平、东京、北京、西京四路和华北的中都、南京、河北东西、山东东西、大名等七路。据估计,它的口数是上京路九十余万,其他长城以北各路共五六十万,河北各路一百万余,河南六七十万。[52]
对《金代女真研究》一书的评价,译者金启孮先生说:“三上先生毕生研究《金史》,尤其对金代猛安谋克制的研究,都集中在这本书中。我读后受益甚深,故敢介绍于国人,以为治《金史》者参考之用。”[53]即便如此,但该书毕竟写作于1937年,其中的一些问题尚可商榷。特别是近年来国内学者成果日多,相关问题研究亦颇有深度。如孙进己、孙泓先生著《女真民族史》,他们对金代女真族的迁徙与分布便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其根据《金史·食货志》“猛安二百二,谋克千八百七十八,户六十一万五千六百二十四,口六百一十五万八千六百三十六”的记载,顺理成章地把女真人口每户定为10人。如此,与三上先生女真人口迁徙中原的数量推算迥然不同。《女真民族史》一书对600余万女真人、猛安谋克的具体分布情况做如下阐述:
金上京路有60余个猛安,20余万户,近200万人。
金咸平路及东京路有近40个猛安,约120万人。
金北京路有20余个猛安,约60万人。
金西京路、中都路、南京路有23个猛安,约70万人。
金河北东路、西路,山东东路、西路及大名路有26个猛安,约80万人。
所居路不明的女真猛安有10余个,约数万户(约3万户,30万人)。[54]
最后,作者总结道:
这样,总计分布在今华北地区的女真以上计有四十万户……这与《金史·食货志》所载“女真猛安谋克六十余万户”,占了三分之二,与东北相比,金末女真人分布在中原者要多于分布在东北地区。
我国著名金史、东北史专家张博泉先生在其所著的《金史论稿》中,引用《金虏图经》记载了另一组数据:
迁入中原的十一个路的猛安为一百三十余,占大定二十三年猛安总数的一半以上。大定二十三年平均每猛安为三千六十七强,三万四百六十八余口,每户十口强。一百三十余千户的口数按大定二十三年计算应是三百九十万余口,也占大定二十三年猛安口数的一半以上。这样应有猛安谋克一半以上的人口被迁到长城以南地区。[55]
高凯军先生在其《通古斯族系的兴起》一书中,对猛安谋克户南迁中原数量在统计上有新方法:
这三次大迁徙究竟有多少女真人迁出东北地区,史无明确记载。据三上次男和李薇的考证,共有88个猛安,其中70个迁往中原各地,18个迁往内蒙古东部地区(西京路12个,临潢路6个)。按金代猛安谋克制度的一般规定:“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据此可知,88个猛安共有264000户,在按金代通常户平均6.5口计算,共有1716000余口。约占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1183)猛安谋克人口总数6314970口的27.2%。实际数字肯定比这个还会多,因为正隆四年(1159)海陵王为进行伐南宋的战争,曾在处于东北地区的上京、速频、胡里改、曷懒、蒲与等路的猛安谋克中征兵前往参战,战后仍有一部分士兵被留在河北、大名府、洛州等地(南迁而未回归故里的猛安谋克将士的数目肯定会高于1716000口这个统计)。另外,如前所述,《金史·兵志》关于正隆初迁往山东的猛安数不确,把“十三猛安”误记为“八猛安”,少记了五个猛安,也就是少计了约十万人。[56]
如此,中国学者均认为金代迁往长城以南地区的女真人口在400万人左右,当然他们不是全部出自黑龙江区域,但作为“女真故土”的金上京地方迁出女真人口数量占有相当比重,这一结论应该是不会使人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