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永宁寺碑记中的汉族移民
永宁寺碑计有两块,一块是立于明永乐十一年(1413)的永宁寺碑,其碑记为《敕建永宁寺记》,另一块是立于明宣德八年(1433)的重建永宁寺碑,其碑记为《重建永宁寺记》,两块均系明朝宦官亦失哈奉旨巡视奴儿干都司时所立,碑记极具史料价值。
一 永宁寺碑记的内容
永乐十一年(1413),明王朝在奴儿干都司所在地特林地方江边上,修建了一座供奉观音的永宁寺。这是一处顶端平旷的断崖绝壁,永宁寺旁曾耸立过两座记事的石碑。一座是由钦差内官亦失哈立于永乐十一年(1413),名曰永宁寺碑,又叫永乐碑。另一座也是亦失哈所立,他于宣德八年(1433)重至奴儿干,见永宁寺碑已倾圮,委官重建永宁寺碑,又叫宣德碑。国内外对永宁寺两碑记的研究者甚众,而其功勋卓著者首推东北边疆地理学者曹廷杰,他于光绪十一年(1885)受吉林将军希元之命考察旧日边地,历时129天,往返行程8000公里,写就了《西伯利东偏纪要》一书,开了永宁寺两碑研究先河,其文第64、65段记载:
一、查庙尔上二百五十余里,混同江东岸特林地方,有石砬壁立江边,形若城阙,高十余丈,上有明碑二:一刻“敕建永宁寺记”,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宁寺记”,皆述太监亦失哈征服奴儿干及海中苦夷事。论者咸谓明之东北边塞,尽于铁岭、开原,今以二碑证之,其说殊不足据。谨将二碑各拓呈一份。
一、查敕建永宁寺碑阴刻有二体字碑文,其碑两旁有四体字碑文,唯“唵嘛呢叭吽六字汉文可识,余五体倶不能辨……”今此碑共六体文,非廷杰浅见所能测,谨折呈一份。
事后经过曹廷杰对碑文汉字的逐一辨识,得《敕建永宁寺记》的释文362字,《重建永宁寺记》的释文362字。随后中外学者纷纷加入辨识队伍,《吉林通志》的编撰者,使前者的辨识数达到了468字,后者的辨识数也达到了437个字。《黑龙江志稿》的编撰者更使之分别达到897个字和677个字之多。日本学者园田一龟、鸟居龙藏、内藤虎次郎等对永宁寺二碑也多有研究,特别是内藤虎次郎使《敕建永宁寺记》的释文达到900字,《重建永宁寺记》的释文达到686个字。而我国学者罗福颐在其校录的《满洲金石志》里,分别使辨识字数达到了946个和779个之多。1975年《考古学报》发表中央民族学院钟民岩、那森柏和内蒙古大学金启孮先生的《明代奴儿干永宁寺碑记校释》文章,他们将碑记释文分别补正到1026字和864字。[32]
二 碑记记载的汉族移民
正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我们逐字逐句地读出了许多汉族移民的信息。如《敕建永宁寺记》载:“永乐九年春,特遣内官亦失哈,率官军一千余人,巨船二十五艘,复至其国,开设奴儿干都司。”这也就是说,奴儿干都司的常驻军应有1000余人或更多,其中的大多数应是汉人。另,《敕建永宁寺记》载:“先是,已建观音堂于其上,今造寺塑佛,形势优雅,粲然可观。国之老幼,远近济济争趋□□高□□□□□威灵,永无疠疫而安宁矣。”大家知道,野人女真信奉的是萨满教,而建立的“观音堂”,能使“国之老幼,远近济济争趋”,应该说信众是以汉族人口为主。再,《敕建永宁寺记》所载104人、《重建永宁寺记》所载72人中,有少数民族豪酋,也有汉族吏员,有钦差、内官、都指挥,也有画匠、木匠、妆塑匠。不过,仅从姓氏看,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应是汉族人口,例钻字匠罗泰安、泥水匠王六十、画匠孙义、石匠余海、铁匠雷遇春、漆匠李八回、烧砖瓦窑匠熊闰等。
实际上,明代还有一些汉族移民进入黑龙江区域。曹廷杰在《西伯利东偏纪要》第108段的记载十分有趣,清楚地描述了居民的姓氏与中原无异、习俗的同中有异及装束的异中有同,这表明在时间的磨蚀下不同民族文化的混化融合,“而这则传说的内容可上溯至宋金之际”:
一、查俄镇因拔纳斯克以南、阿勒于以北、伯利以东,纵横各千余里奇雅喀喇地方,共约四五千人,通呼二腰子,语言与黑斤、济勒弥又异,亦无文字、医药,削木为节以记事。男女均蓄发作辫,从耳后分垂肩前,即自耳下用红绳束辫如双椎,令垂乳上。又以彩线或剪鱼皮为穗,上贯五色圆粒如珠,系于椎下颈后,以绳贯珠或小海蚌及铜叩三四串,横连双椎。有丧,则解椎使垂,置棺平地用木掩之,华人以为木葬。知人伦,无西勒弥俗。婚姻由父母定……性皆好洁,勤浣衣沐浴,嗜烟不嗜酒。问姓,多牛与王,自谓系中国牛皋、王贵之后,不知何时人避世来此。[33]
而在吉林市东南松花江北岸断壁上,存有两处明代摩崖,即阿什哈达摩崖遗址,考之亦与奴儿干都司有关。第一摩崖距江面10米,高约135厘米,宽70厘米,上镌刻三行文字为:
甲辰丁卯癸丑
骠骑将军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刘
大明永乐拾玖年次辛丑正月吉□□
距第一摩崖不远处是第二摩崖遗址,此摩崖上镌刻七行文字为:
钦委造船总兵骠骑将军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刘清
永乐十八年领军至此
洪熙元年领军至此
宣德七年领军至此
本处设立龙王庙宇永乐十八年创立
宣德七年重建
宣德七年二月卅日□□[34]
两处摩崖镌刻文字记载的史实是,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刘清被“钦委造船总兵”,于1420年、1425年、1432年三次领军到吉林督造“巨舡”,然后满载粮食及朝廷赏赐诸物“顺江而下”,直抵奴儿干都司安抚世居民众。曾在《吉长日报》任职的魏声龢,潜心研究吉林历史地理,其在民国2年(1913)版的《吉林地志》中写道:“满语吉林乌拉。吉林,沿近之谓;乌拉,大川之谓……其实,康熙时闻人笔记,如《柳边纪略》,已有土人掘地,常得大木,或古代尝作船厂之说。盖明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累兴水师,招抚东夷,倶出发于此。证之阿什哈达摩崖,可以推定是造船设厂,确远在明初。”[35]由此可见,被称作“船厂”的吉林应该是这一地方的经济、文化及造船业中心,自然也是汉族兵丁、工匠聚集的地方。久之,便有一些汉族人口向北部女真人居住地流徙。
汉族人口向北部女真人居住地的流徙,基本上是通过三条途径实现的:其一,船厂军丁不堪劳役之苦,而亡入野人女真居住区谋生;其二,明苛赋繁多,污吏横行,万历三十六年(1608)太监高淮对辽东百姓“万般克剥,敲骨吸髓”,以致小民“穷极计生,遂率合营男妇数千北走”[36];其三,在努尔哈赤到皇太极近30年的对明战争期间,女真人曾七次进入华北地区“南略”,约有100万人的华北人口被北掳到关外,[37]或被充实八旗做杂役或被分给女真人为奴,因战事的阻隔,他们无法返回中原,许多不安心为女真人之奴的汉人,继续北徙逃入人口稀少的松花江中下游与黑龙江流域谋生,似乎亦是常理中的事情。
[1] 关于奴儿干都指挥使司开设的时间说法不一。干志耿、孙秀仁先生的《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引“永宁寺碑记”,其中记载:“永乐九年春,特遣内官亦失哈等,率官军一千余人,巨船二十五艘,复至其地国,开设奴儿干都司。昔辽金畴民安故业,皆相庆曰:□□今日复见而服矣。”杨旸先生在其《明代辽东都司》一书中,引《明实录》:“宣德三年正月,命都指挥康旺、王肇舟、佟答剌哈往奴儿干之地,建立奴儿干都指挥使司,并赐都司银印一,经历司铜印一。”对此,孟森先生在其《满洲开国史》中亦指出:时日“往往相差,当缘政事与制度,纪述各别,故会典与实录,时日当不密合”。这里我们采用“永宁寺碑记”载,因为碑立于永乐十一年(1413),所隔时日不多,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2] 杨旸等:《明代奴儿干都司及其卫所研究》,中州书画社,1982,第301页。
[3] 杨旸等:《明代奴儿干都司及其卫所研究》,中州书画社,1982,第39页。
[4]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八。
[5] 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434页。
[6] 《多桑蒙古史》上册,冯承钧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第158页。
[7] 〔波斯〕拉施特主编《史集》,商务印书馆,1983,第202—203页。
[8] 博明:《西斋偶得》。
[9] 中央民族学院研究部编《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内部资料)第1辑,1955。
[10] 中央民族学院研究部编《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内部资料)第5辑,1956。
[11] 《民族研究》1959年第8期。
[12] 巴图宝音等:《达斡尔族源于契丹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序言”。
[13] 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444页。
[14] 《敕修奴儿干永宁寺记》。
[15] 杨旸等在其《明代奴儿干都司及其卫所研究》“简表”下注明,建州卫,永乐元年(1403)十一月设于今绥芬河流域。
[16] 《明太祖实录》,洪武十六年四月己亥。
[17] 莫东寅:《满族史论丛》,三联书店,1979,第1页。
[18] 孟森:《满洲开国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25页。
[19] 徐中舒:《明初建州女真居地迁徙考》,《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二分册,台北:中研院历史研究所,1987。
[20] 《明英宗实录》卷十九,正统元年闰六月壬午。
[21] 《明太宗实录》卷五六,永乐六年四月戊子。
[22] 《明太宗实录》卷八六,永乐十年十一月丙戌。
[23] 《明太宗实录》卷九三,永乐十二年八月壬戌。
[24] 《明太宗实录》卷九八,永乐十三年十月壬辰。
[25] 《明宣宗实录》卷三○,宣德三年正月己亥。
[26] 《明宣宗实录》卷三五,宣德八年十月癸未。
[27] 孟森:《满洲开国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23页。
[28] 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459页。但此说学界并不统一,杨旸先生等在其《明代奴儿干都司及其卫所研究》书中说,《明实录》永乐十四年(1416)时已有“建州左卫”字样,见该书第311页。
[29] 参见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462页;孙文良、李治亭《清太宗全传》,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第252—253页。
[30] 《清太宗实录》卷六一,崇德七年六月辛丑。
[31] 黄维翰:《黑水先民传》卷十一。
[32] 杨旸等:《明代奴儿干都司及其卫所研究》,中州书画社,1982,第52—53页。
[33] 转引自李兴盛主编《陈浏集(外十六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第1317页。
[34] 见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第492页。
[35] 按此说查杨宾《柳边纪略》载:“船厂设于顺治十八年,昂邦章京萨儿吴代造船于此,所以征俄罗斯也。而鄞县万季野以为即明永乐间船厂。余初未以为然,既而至宁古塔,闻前省中陈敬尹曰:‘吾初至小吴喇,尚无造船之命,而穿井辄得败船板,及锈铁钉,又井水或铁臭’,季野之言乃信。”
[36] 《明神宗实录》卷五二四,万历三十六年。
[37] 沈一民:《清南略考实》,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第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