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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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红叶

琴绝抬眸看去。

来人身穿金色广袖石榴裙,胸前大朵牡丹绣花,满头珠钗步摇,裙角金线缠绕,勾勒精美图案,衣襟珍珠镶嵌。乌发顶端的金翅九凤活欲活飞。举手投足尽显典雅端庄之气。

这便是伏音皇的胞妹,当朝长公主——昭明。

昭明公主在婢女搀扶下,一步一步,缓慢前进,落于主座。

众人起身,朝其行礼:“长公主安。”

长公主环顾四周,随即露出个优雅的笑:“诸位诗友,不必拘谨。既受邀来此参加狸诗会,便不必在意身份规矩,尽情作诗即可。”

“谢公主。”众人行礼落座。

“诸位诗友中,有些已是狸诗会的常客,有的应是初次参加。但不必说什么先后优劣之理,狸诗会向来是靠真才实学取胜。结束后会有丰厚奖赏,希望诸位莫要藏拙,在诗会上崭露头角。接下来,华裳,你来为各位说明一下规则。”

身侧华裳应声,而后面向众人:“狸诗会共分三局,第一局由公主出题,诸位需做出有关主题的诗句;第二局称飞花令,每人需根据前人诗句的某个字做出新的诗句,以此连续。第三局,以物作诗。各位根据随机抽取的物品作诗,最终胜负由公主定夺。”

昭明公主笑了笑:“狸诗会共有三局。正逢秋月,狸园叶红盛景,那么第一局,就以‘红叶’为题吧。”

果真如此,每届狸诗会的第一局基本都是以“红叶”为题,借秋叶盛景,有绚烂辉煌之意。

霜羽暗暗想道。

题已出,很快便有人应答。

最初站起的,是位身穿藕色开衫的小姐,五官俏丽。怯生生一张脸,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她朝昭明公主行了一礼,柔声道:“小女苏瑜,请愿作诗一首。”

霜羽随众人目光一同看去。

太史令苏淮安之女苏瑜。

她与苏瑜并未有过接触,但苏瑜的妹妹苏翡,入学时曾与她有些过节。

昭明公主点头。

苏瑜站的挺直,声音轻柔:

“红叶落满流,

碧溪逐人愁。

佳人迎风舞,

红袖摆裙腰。

骤闻清灵曲,

抬眸醉秋色。”

公主微微点头,“秋叶景,清灵乐,更胜其他。不错。”

“谢公主殿下夸赞。”

接着又有人站起。

宋家长女宋芙兰。

“雨打萧萧,落了泥销,冉冉,恍若金商黄花错。

枫翎悠悠,缠卷西风,叶落,且看枯枝颂新生。”

“枯枝颂新生。已是枯枝败叶如何谈新生?这首词倒是新颖,你且说说,你作词的想法。”公主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回公主殿下,诗词之中,秋序总喻有凄凉之意,落叶萧瑟,更添愁绪。但芙兰以为秋叶落幕,不是结束,是解脱,秋雨吹落的是衰败的黄花,泥土滋润的,等待的,是下一次生命的到来,是新生。”

公主纤眉一挑,语气多了份欣赏:“宋家的宋芙兰,倒是与旁人想法很是不同,用词也是别具一格。‘缠卷西风’这句用的甚妙。”

宋芙兰躬身施礼,正欲回答。

“不过…”昭明公主话锋一转,“本宫觉得上阙的‘冉冉’一词有些突兀。与下面对应的‘叶落’似乎有些不搭啊。不如与之对应,换成‘花残’?你觉得呢?”

宋芙兰双手相叠,眨了眨眼,继而回应:“‘叶落’是描述秋叶落幕的状态,相比臣女所作,确是‘花残’更为相衬。多谢公主指点。”

昭明公主弯了弯唇。

宋芙兰弯腰坐下。

贺贤背靠着坐椅,纵然是参加长公主的诗会,他依旧带着副惬意闲散模样,尽管鲜少有人关注他。

看着一位又一位“诗友”站出请求作诗,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又在细细思量。

“…卷帘独倚空自瘦,啼鸣乌墨点方絮。”

中书舍人姚慰安之女姚静姝。

“……秋叶染,霞鹭影,前山乌桕漫山红。”

中郎将之子夏浊石。

霜羽则是不同,因坐在两边的偏靠里处,她不声不响坐在那,约莫一局下来也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几天前她曾向盛叔要过一份诗会参与者的名单———盛叔总能办成些她觉得有些难办的事。

知晓了来者的身份,到时诗会上行事说话也能方便些。但她刚坐下便反应过来,只要了名单没要画像,外貌和名字对不上,她又如何认人?

霜羽无声叹气。

她稍稍偏头,环视四周。琴绝坐在她右边,靠近临上主位。左边是一袭绯色衣裙的虹嫣,再旁边就是神色恹恹的贺贤。移开目光,再那边的小姐们霜羽就不大认识了。

不过此前每位诗友作诗前,都会报一遍自己的名字,这样按名字来看也能对上。

趁着又有人作诗,霜羽得空,左右看看。

诗会上都是自举作诗,有所想法的便自主展出。

这就很如霜羽的意,这样看来,不声不响地待会儿应该也不是不可能。

霜羽偏头,见眼前景,愣了一瞬。

狸园不算大,除去特意划出的空地供设诗会,其余地方皆种满树木花草,其中以枫树为主。就在坐席旁的几步路远,种了些许红颜枫和银槭。种植的位置间距都没有刻意控制,仿佛是播种着无意撒下的一把种,初始种的随意,树木长的肆意。赤红的叶,生长如火如荼。再远一点,那几棵树的树叶略看似团扇,有尾尖。叶色或红或橙,绚丽多姿。应当是乌桕。

阳光透过枫叶空隙撒下,模糊了眼。透过那柔光,恍若看到树影下,斑驳的人影,诀别的身影。

霜羽回头,莫名与琴绝对视一眼。

下一瞬,有雍容贵气的声音传来,“这就是琴将军的两位爱女吧,本宫见一局下来,你们都默不作声,是初次参加诗会有些紧张么?”

公主嘴角绽出一抹笑:“都说了不必拘谨。”随之目光一移,“右边这位是大女儿霜羽?不如就由你这个做姐姐的先来作一句?”

听这突如其来的点名,霜羽显然一僵,但又迅速恢复过来,站起身来,面朝昭明公主行一礼,站直身后却又沉默,身旁传来琴绝掩面偷笑的声音。

诗会骤然安静下来,静静等待着她的沉默。她听见枫叶婆娑落地的沙沙声,很轻。

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

“红叶揭日暮,残影照人离。”

昭明公主依旧笑着,缓缓重复着,似在仔细斟酌:“残影照人离。红叶盛衰之变,却多出离别之意。想来你是想念爹娘了?”

霜羽垂眸,方才见枫叶迎光而动,陡然生出一丝凄凉落寞之感,可能的确是想念父母了吧。她作出有离别之意的诗,可因她的身份,她的父母是战功赫赫的将军。蓦然在诗会上作出如此伤感的诗,未免不令人生出猜疑。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昭明公主却又道:“若是如此,便罢了。”

一句罢了,惹得在场人心中一惊,诗会再次沉静下来,霜羽垂着的手一紧。

但见昭明公主抬起的手一放,霜羽重新坐下。

继霜羽这一遭,而后诗会上先前保持沉默的人先后都开始站起来作诗。

诗会终于活络起来。

红叶,秋景,盛衰,愁绪,霞景,能跟红叶扯上关系的,无一落下,都引入诗词中了。

霜羽嘴角扯平,面无表情地看着。

后昭明公主的回应点评也少了,或许是水平不高不值得提出一说,亦或是来不及说。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

第一局终于要结束了,霜羽心道。

“中书侍郎之女赵若烟请作诗一首。”身穿碧波翠缕裙的小姐站起,天气转凉,她似不觉得冷,也未套外衫。水绿色的长裙上绣有翠色波纹,仿佛碧泉倾涌,清新脱俗。

霜羽一看,这人眉眼有些熟悉。

赵若烟神情自若,与其他人不同,她眉宇间透露几分自信。

“叶染迎春波,

夏凝露成团。

红霞送秋雨,

冬痕拂霜去。”

顷刻,霜羽反应过来。

那日赏花节,她刚下马车就被一群人围着,指责她在族比上击败琴珞羽之事,当时为首的贺兰芷骄横无礼,说话毫不客气。她年龄不大,行事无所顾忌,多半是有所依仗,而当时站在她旁边的,就是赵若烟。

昭明公主舒了口气,终是满意点头:“若是常人,多半写春雨秋水,你却反其道而行,作诗四句便道出四季之特色,诗句虽短,用词却巧。

若烟,你的诗词进步很大啊,”

赵若烟嫣然一笑:“谢公主夸赞。”

霜羽眸光不自觉移向赵若烟旁边的女子。

女子身穿拂紫绵广袖宫装,长裙绣工精致,绣有锦霞云纹,腰间珠玉泠泠,矜贵雅致。墨发如云,发插银簪,上嵌藤花。其人眉若新月,剪水双瞳,神态安详从容。

后又回想方才赵若烟作的那首绝句,略作考量,悄然看一眼琴绝。

琴绝缓缓起身,施礼后直道:

“半缕炊烟袅袅升,

塘前红鲤逗鱼声。

忽闻阿姊唤余声,

归途恰遇读书生。”

女子握杯的手一顿。

话毕,半响无声,昭明公主并未说话。

方才坐下的赵若烟豁然站起,直面琴绝:“琴小姐的这首诗有些问题吧。首句炊烟袅袅,乡野之地,又何来红鲤?再者,这一局主题是红叶,试问你的‘红叶’体现在哪?”

琴绝不疾不徐:“此诗中红鲤并非我们所说的锦鲤,只是塘中寻常草鱼,趁叶红鲜亮,借落霞余晖,穿过赤红树叶的间隙,普通的鲤鱼借此金水照耀,与池水相映。俏似‘红鲤”。赵小姐所问的‘红叶’便体现在此处。”

赵若烟轻笑,声音冷几分:“不过几条乡野草鱼,却被你说成造福锦鲤一般。实在荒谬。”说着恭敬看向主席上方,续道,“琴二小姐的诗文的确可赞,但至少要看重事实,可不得凭空捏造啊。”

琴绝带笑看她:“我们富贵人家所见尔耳,不过金珠玉粒,在我们看来,或许不足为奇,甚至不屑一顾。但其他普通百姓不同,见得光景,便觉福泽保佑。而且,你说我将野鱼作福鲤,或许是有些勉强。但我并非胡编乱造,更无刻意欺瞒之意。这个暗喻,也并非毫无缘由。家父曾与我们讲过他早些年奔波在外曾借宿于一家农户,出门抬眼看到的便是稚童在池边嬉戏逗鱼的场景,恰逢金秋,红枫漫舞。于是池中‘红鲤’穿梭,幼孩笑容满面。那时,父亲便说,正因如此,驻守边境,成了他一生坚守,他一生坚守,是为守护。”

他想守护的,是万千门户升起的炊烟,是稚童幼孩欢喜的笑颜。

一生坚守,或许只为片刻温景。

琴绝垂下眼眸:“福鲤也好,野鱼也罢。不过是寻常人家为柴米油盐,为生活奔波所寄托的一丝希冀。”

举杯抿茶的昭明公主放下茶杯,掀眸直视琴绝,一直优雅娴静的面容似乎终为方才她的话变化瞬息,眸光精明,直直地看着她。

她忽而笑起来,饶有兴趣地说:

“琴家二姑娘,之前只听闻你在音律上颇有天赋,闻名京城。想不到诗词歌赋上亦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玉。‘红鲤’的这层含义,本宫之前从未听闻。守护百姓安康,是你父亲一生所愿,亦是伏音齐氏皇族的责任。”

昭明公主眼露欣赏:“将军之女,胸怀浩然之气,理应如是。”

公主将搭在桌子上的手重新放下,双手相叠,手腕的玉镯与茶壶相碰,发出玎玲清脆的声音。“好了,第一局到处为止。依本宫看,这一句魁首当属琴家二姑娘,宋家芙兰,赵家若烟次之。”公主环视一周。

“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反对。

公主斜睨一眼身侧华裳,华裳会意。

有宫女走向坐席靠里的琴绝,将一锦木盒放在桌旁。

华裳抬高声音:“一局魁首,赏琴家琴绝。”

片刻,华裳向昭明公主耳语一番,公主忽的一抬眸,刹那之间,便换了副神色。面向众人,笑道:“诸位也都累了,就先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再开始第二局。”

昭明公主向后椅轻轻一靠,似乎有些累了。

心松一口气,觉得口涩。霜羽想给自己倒杯水,但一看面前桌上,只有酒和果盘。犹豫片刻,她先拿手帕擦手,后也从一旁拿起葡萄开始吃起来。

才吃了一颗,她停了一下,偏着身子,面向琴绝,小声道:“刚才,过了。”

琴绝却不理,眉梢一扬:“得赏了。”

霜羽又转过身去。

继续剥下一颗。

突然听有人哼一声,霜羽向左边望。虹嫣向后微微一靠,示意她再向左看。就见贺贤贱兮兮的脸。不用说,就知道他嘴里没好话。

霜羽眼神示意:“你在又想说什么?”

贺贤笑容不减:“我看你不像第一次来,第一局就显露头角,应对从容。

可惜,公主不满意。”

霜羽被他这句话噎住,想了一下:“这诗会热闹,但依着我这第一局就被打压的运气,不知道冷付雪还想不想来?”

贺贤不说话了。

霜羽则又转过身,继续剥那颗葡萄。

一盏茶时间过去。

华裳上前:“第二局,飞花令。与第一局不同,这一局,所有诗友都必须参加,不论才艺高低,飞花令考的是反应速度。规定时间内未答出来,就要罚酒。而且,第二三局相联,若是飞花令被罚,那么第三局就不能参加了。”

华裳接过旁边宫女手中物品,是一桶竹签。接过竹筒的同时,她说:“首先第一句,便由桶中竹签抽到的一个字而作诗。要求是第一个字必须是抽到竹签上的字,且必须是七言诗。后面作的诗以前一句最后一字为首,以此连续。”

话毕,华裳看公主一眼,对方点头。

华裳摇晃竹筒,随后目视前方,抽出一根竹签。

而后将竹签面向众人。

霜羽凝神一看。

竹签上写的,是一个“梅”字。

“规则华裳已经说了。所以,诸位好运。”

她又想了想,将目光放在席下对面正中央的女子,开口:“谅及诸位有些初次参加,这一次不算惩处,让你们熟悉一下规则。萋银,你来给大家打个样?”

音落,坐席无声。便见席下中央女子站起。

刹那之间,霜羽明白过来。

她是尚书令郑秉烛的独女郑萋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