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学校背靠逶迤绵延800里天池山，百米悬崖上有一石洞，史称老龙洞。洞中飞泻出一股泉水，粗若水桶、甘甜清冽，四季不退、长年恒温，一剖为二、两边分流，一股向北流到乡政府脚下，一股向南流到县城脚下。分水岭村除了顾文革、梅子树、羊儿嫂、媚儿嫂少数几家用胶管子自来水，其他都是石缸挑水、木桶盛水，或者竹片涧水。所以，分水岭村漫山遍野都是横拉竖扯的半边涧水竹片，像城里人的高架网线，更像破庙中的蜘蛛网，常常因为接水打架扯皮。但是，学校撤走多年，村干部不在学校生活，学校涧水的竹片早就毁坏了，因而学校冲水式厕所也就无水冲洗了。黄问纲把几个哥哥叫来说，我们去砍竹子，把水接通。

黄家几兄弟一起笑着说，要得噻。

丁小强提醒说，不要随便砍人家的竹子，要砍得给钱。

黄问显摇着手板说，我家的竹子，书记兄弟用不要钱。

丁小强心中有数，不想和他们争辩，就是争辩也争辩不清楚，伸出大拇指夸赞说，要得噻。

趁黄家兄弟回家砍竹子，丁小强来到村委会办公室，检查黄家兄弟清扫情况。黄家兄弟做事认真、诚实守信，不但桌子、凳子水抹过，就是窗子上的玻璃也水抹过，手指抹了不见一点灰尘。但是墙壁上吊着的三张胶纸没有扶正，也许他们忘记了，也许他们扶不正，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怎样扶正。丁小强找来透明胶，将三张吊着的胶纸一一扶正，所有内容全部显现出来：《分水岭村精准扶贫战略图》，贫困户110户269人，其中残疾63户139人，孤寡23户57人（含3户准孤寡4人），大病24户73人，均备注为“无房或危房，吃低保”；《分水岭村育龄妇女表》，育龄妇女219人，其中22岁到35岁112人、36岁到48岁107人，上环结扎210人、自由措施9人；《分水岭村公路规划图》，从店子坪到村委会21公里，其中到三棵树8公里，到村委会13公里。丁小强夸赞说，顾书记真是有心呀，全村情况都上墙了，一看就明、一望便知。

他把目光返回到《分水岭村精准扶贫战略图》上，因为国家要求2020年实现整体脱贫，是当今的硬任务，也是关注民生的最大政治任务，所以来不得半天马虎。他逐栏审视姓名、年龄、家庭人口、贫困原因、脱贫时间、帮扶人员等等，忽然发现邓天亮的名字：39岁，单身，大病……丁小强想起早上的事，身强力壮，哪有什么大病呢？于是脱口而出，邓天亮不算贫困户，也没有资格吃低保。

话音未落，身后一个声音愤怒传来，我没资格吃低保，天底下的舅子姑爷都不得吃低保。

丁小强发现一身破旧草绿花衣的邓天亮来了，便笑着问，“说曹操，曹操到”，来得正是时候。你自己说说，哪一条够吃低保？

邓天亮结实得像只水桶，手里捏着一根青皮黄瓜说，我是个单身汉子，房屋要垮了、庄稼没人做、猪羊没人喂、裤儿没人缭、铺盖没人洗，不吃低保吃什么？

丁小强开导说，这些都不是吃低保的理由。再说，吃低保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是先天丧失劳动力或者天灾人祸造成衣食无着、居住无处的人，谁愿意呢？

邓天亮嘟着翻沿沿嘴巴说，黄家五六人吃低保，我个人就不能吃吗？牛家兄弟长得像青冈树，也吃低保呢。13亿中国人，7400万低保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行。

丁小强耐心地解释说，人家都是残疾人、孤寡人、大病人，你人高马大、精壮蛮力一个，吃着低保心也不安呀。只要勤恳劳动、科学生产，一年的收入比低保多得多，保证你过上小康生活。

邓天亮把没有吃完的黄瓜头甩出窗外说，他们是残疾人，我也是残疾人。

丁小强好奇地问，你四肢发达、腰圆背阔，哪有残疾？

邓天亮上前说，你上前看，我一张脸黑得像尿罐锅巴。女人们都不嫁给我，人民币也不上门寻找我，你说我算不算残疾人，算不算贫困户，该不该吃低保？

丁小强笑着说，你脸巴炭黑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爹娘基因遗传的，而是懒惰不爱洗脸积淀的黑锅巴。打一盆清水，买两块肥皂，洗得了三五遍，自然没有炭黑锅巴。

邓天亮指着墙壁上的表格说，我是3户准孤寡之一，按照政策也属于吃低保范围。

丁小强生气地说，孤寡就是孤寡，哪里来的准孤寡之说呢？你40岁不到的一条精壮大汉，婚姻完全可能、致富也有希望，厚着脸皮吃什么低保？

邓天亮一把抓住他说，你今天给我找个和脚的媳妇，我明天打早宣布不是准孤寡，自愿取消低保资格。

丁小强悲凉到了极点，但是却忍住了，因为对村民的思想道德文化教育，也是一项艰巨的扶贫工程，“扶贫先扶志，扶钱先扶人。”所以他继续解释说，通过艰辛的精准扶贫，要让全社会人人过上幸福日子，做到居有其屋、饥有其粮、寒有其衣、学有其教、病有其医、老有其养。我们自己不努力，光靠国家扶持、他人资助，肯定是不行的。再说，是不是贫困户，也不以有没有配偶为标准。

邓天亮挥着手说，你说复杂了，老百姓听不懂，脱贫的具体标准是，锅里有煮的，房子有住的，身上有穿的，铺上有拄的，桌子上有输的。反正你不能把我的低保搞脱了，不然只有搬来和你同吃同睡。

丁小强见一时无法说服他便建议说，今天没得事，帮我把水接通，供你的中饭。

邓天亮横着一张炭黑南瓜脸转身而去说，干帮忙不得搞，我去给顾书记家扳苞谷，茶儿泡起、烟儿烧起、酒儿供起、肉儿逮起，走的时候还搭两瓶饮料。就是到罗蒂红那样的寡母子人家做活路，有时也可以睡一盘瞌睡抵账。

扯到罗蒂红，丁小强就气愤到极点了，正要厉声怒骂，忽然屋外“啪啪”一阵响声，像鞭炮点燃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