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你眼前是一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件,纸张顶部有被规整地裁掉过什么的痕迹,八成是去掉笺头[1]时留下的。日期上方用墨水标有O-R字样,是手写的,字写得挺大,字迹清晰。
后方医院总部,
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又称——
人手不足办公室 O-R
俄勒冈州,弗洛伊德镇[2] 一月十二日
亲爱的菲尔[3]:
首先,请你看看上面一行的O-R标注,这是不留记录[4]的意思。我希望你对外不要透露半点消息。要是以后你看见这个标记,也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对我来说,任何可以靠缩写和代号传达的东西都是种恩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们把这一屋子神经病交给我管,却又不许我丢下你那头的疯人院。亲爱的医生,我还请你别挑我这普通人的刺,我习惯用外行人都能听懂的语言。相信我,这么说话对我大有裨益。
你会收到我以官方的名义给你下达的有关病案AX544的指示。我是上校,你是中士,我是管理员,你只是个员工,所以我必须要寄给你这些命令。可另一方面,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而你在你的专业领域里又比我厉害不止成千上万倍。官方指示上没有提到吗?就是我们捅了个大娄子,不是拍拍屁股说声抱歉就糊弄过去的那种。我们手头这个军人是从海外的集结地调遣回来的,被某个榆木脑袋的战地医疗队少校贴了个“精神病,未分类”的标签,又盖了个“危险,有暴力倾向”的印章。这码事只可能是那个少校存心报复,毕竟那个兵哥径直照着鼻梁给了他一拳。说他是罪犯么还有点道理——放在当下也是一样——可说他是疯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我看来,他倒也没犯什么毛病,可对那个呆头呆脑的少校而言,袭击军官是种不可理喻的疯病,于是这小伙子没被关进军事监狱,而是被送到了你这可笑的研究院来。
可在我们的看护下,这家伙反倒恶化了,也让事情复杂化了。医院里到处人手不足,倒班频繁,问题百出,这位兵哥已接连三个月孤零零没有人管了。既没接受诊断也没得到治疗。要是说他刚来的时候还不能划到你救治的范畴之内,如今这小子绝对归你管了。
不管事情到底是怎么落到这番境地的,也暂且不论对他的处置多不公道,我们有重大疏忽失责,这肯定是没跑了。所以说,官方文件上写的“诊断与治疗”,菲尔,你就当是我跪地求你,找个法子把这家伙弄出医院、弄出军队吧。我们保证不会反咬一口,将你告上法庭或是让你上新闻头条。除了这起棘手的病案以外,我们还得把其他更琐碎的案例给处理了。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真的找时间休息一下,否则类似的篓子迟早又会出现。
菲利普,我相信你能把这个案例处理好。我们需要的不光是实在的诊断,还要有实在的借口,这样就能送他出院了。作为对他的补偿么,我们倒也可以把这小子跟那个蠢货少校干架的事情一笔勾销。
与你天各一方的“房东”,
艾尔
又及:怕你嫌事不够大,再跟你说一句。我刚刚收到消息,上文里提到的那个少校名叫曼森,执勤的时候去世了,是C-119运输机[5]坠毁导致的。这是我问这个病人有没有其他档案资料的时候听说的。我一封文件都没收着。
艾尔·威廉姆斯
下面是一封信的复印件。
二号战地医院
加利福尼亚州,史密斯顿镇:又称——
O-R
尿盆办事处
加利福尼亚州,赖克牧场[6]
一月十四日
亲爱的艾尔:
光凭着一封信你倒是判断得八九不离十啊。你是不是跟着哪个江湖医生学了一手神技?诸如讹人高价买包纸巾,擦擦脸就能看出他得没得膝关节滑囊炎之类的?今天我跟那小伙子聊了半个小时——艾尔,我对天起誓,我最多就只腾得出这么多时间了——我发现他被孤零零一个人安置在顶楼一间隔离房里。他倒是相当有礼貌、相当安静的一个人。尽管没主动说什么,还是很听话地回答了问话。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些希望——他一心只想出院,所以我让他相信只要能好好配合我,最后肯定能出去。他渴望取悦人到了一种可悲的地步。
此外,我多半是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觉得,自己不是个军官真好。他不怎么喜欢军官。而正如你之前所说的,要是我们把每个持这种看法的大兵都隔离起来,那恐怕一整个加州都关不下。
我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没带测试工具——也没那个闲工夫,真是托你的福。我让格斯送去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些圆珠笔,叫那个病人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把他一生的故事全部记下来,并建议用第三人称写,说不定会容易一点。这样在我再见他之前,他应该就有些事干了——我不会等太久的,要是你能批准让我一天里有三十个小时可用,再帮我搞台抗睡眠机来,说不定还会快些。
累得昏天黑地的,
菲尔
接下来是一份打字机誊抄文件的复印件。
乔治的自述:
乔治第一次引起别人注意是在东京之外的一处大型军事集结地。那时候他们忙得很,甚至会把一大堆工作甩给平时本不干事情的人去做。这是军队的常态:总是有好几千人坐着干等,剩下的几十个人却忙得天旋地转。他们甩给别人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检查通信。邮件里通常只有跟军队相关的事情需要审查,而在这次战争里,连军事信息里都只有一些特殊部分需要审阅。剩下的内容除了写信人自己,谁都不会在乎。
可即便如此,某个不长心眼的中尉——好吧,其实他长了个心眼,但最后还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对自己应该审查的其中一封信件内容感到非常不解。他刚好有个在医疗队的少校朋友,于是就把信拿给这位朋友看了看。这个少校可不光是个医生,他还是个精神科医师。这人看了看信件,告诉中尉他不用担心这件事,反正又不是跟军队相关的。不过这一点中尉都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也没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封信如今到了少校手上,而少校也对信的内容感到同样不安,于是把写这封信的军人叫了过来。
第二天,少校把自己的书桌清了清,打开小小房间的房门,发现那个军人正在门后边等着。少校手里拿着一只翻开对折的文件夹,露出里面的好多文件。他说:“进来吧。”然后低头看了看那些文件,“呃,史密斯。”
军人进了房间,少校关上了门。军人立正站好,可当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时还是扭头看了看。少校并没有朝他看,一边看着文件一边从他身边走过,说:“没关系的,士兵。稍息。”看上去好像并不是那么严厉。少校坐了下来,把那些文件放在桌上,整理好,接着朝他那把闪闪发亮的棕色转椅上一靠,仔细打量起这个士兵来。
他眼前是一个大块头小伙子,黄色头发,皮肤偏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把衬衫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嵌进肉里长在身上一样。他的手臂和两腿都挺粗壮,脸上没显露出半丝表情。
直到那时,少校都没告诉这个士兵他的信在自己手里,这个士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被人传唤至此。
少校开口道:“史密斯,连队书记说你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合群?”
士兵只回答说:“是的,长官。”能让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总不愿自己搭腔。
“你平时有什么娱乐方式吗?”
“我喜欢四处转悠。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有时会去钓鱼,也会狩猎。”少校没有答话,于是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这附近没多少我平常狩猎的东西。我是说,浣熊、土拨鼠这类的都没有。兔子也没有。”
少校低头看了看文件,又问道:“估计你挺怀念那段时光的?”
“这个嘛,是这样,长官,我觉得是。”
“在老家有女朋友吗,乔治?”少校这回管他叫乔治了。
“当然了,是这样,长官。”
“时不时还是会进城里转转,是吧?”
乔治知道少校的言下之意,于是摇了摇头,说他没有。
少校拿起一张纸,翻过来看了看纸背面有没有写字,却发现那面是空白的。这是一张蓝色的纸,上面只写了两行字。直到那时乔治才开始看那张纸,后来也一直像少校一样,死死盯着那张纸,只不过离得要远一点。少校好像想说点关于这张纸的什么事,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问道:“你狩猎是为了什么,乔治?我是说,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他一边等着乔治回答,一边低头看着那张纸。他一直没得到回答,最后抬头看向士兵的脸。紧接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嘿……”站了起来。他飞快地走到房间较远的那一角,一边全程盯着士兵看,一边取下一只玻璃杯,从冰镇桶里接了点水,又走回来,把水杯递给军人。少校说:“来,喝点会感觉好一些。”
士兵的脸色像骸骨一样惨白,满脸冒出细小的汗珠,颤抖着,眼皮耷拉下来,眼睛呆滞无神。他接过水杯,但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了杯子。他没有喝水,只是把玻璃杯端在身前,仍旧盯着那张纸。少校也低头看了看,也就在那时,爆炸发生了。
那只玻璃杯,它看上去好像是爆炸了,其实是因为士兵的手捏得太用力,捏碎了。接下来,他本来会扑向少校。少校自己也看出来了,于是脸色变得煞白。可士兵那只仍举在身前的手救了他一命。一开始,他手上直往下滴水,接着便开始滴血。正是滴下来的血救了少校一命。看到手上的血时,乔治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围还有别人。他慢慢把那只手往脸上凑,伸开手指,于是带血的玻璃碴掉了下来。他又重新握拳,细细嗅闻起来。接着,他再次张开手。手的外侧,小指下方,一条细小的动脉被割开了,血流了出来。乔治把嘴贴到那伤口上。
少校肯定摁了藏在他书桌底下的报警按钮,突然间,有人没敲门就破门而入。两个宪兵冲进来抓住了乔治。过了一会儿,少校不得不也来帮忙,接着,又有两个宪兵被叫了过来,而乔治也就在这时爆发了。结果就是:少校的鼻子血流不止,其中一个宪兵倒在地下,毫不动弹。乔治重新把他的手凑到嘴边,像头公牛一样直喘粗气。他盯着少校脸上的血迹。
“稍等。”剩下的几个宪兵把士兵往外推搡的时候,少校突然开口,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他与乔治·史密斯对视,用柔和的语调同他说话。少校正大喘着气,可语调真的很柔和。他问道:“怎么回事,士兵?是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乔治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文件夹,又看了看少校流血的鼻子。他吸吮着自己流血的手,什么也没说。那之后的三个月,他同样什么都没说,因为他觉得自己透露得已经太多了。
他们打点好那份文件和那个士兵,把两者都送回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