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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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狩猎在进行。学校生活也一样。但在家里,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母亲的关节炎更加严重,病痛折磨之下,她不能再打扫房屋,连饭都做不了。这让父亲很生气,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暴躁。有时候他一出门就是一整晚,早上醉醺醺地去工作。父亲强壮有力,算是一个不错的工人。但他时常会跟工头顶嘴,有一次还揍了工头。结果就是,他常常被解雇。每次失业,他都会大醉一场,把到手的最后一笔工资喝光才回家。其实父亲不在家还好点,回家以后更加可怕。乔治和母亲总是小心翼翼,避开任何惹怒他的言语,然而随便什么话都会惹得他庞然大怒。接着他就会殴打母亲,用拳头往她脸上砸,打出血来。母亲会哭,但从来不会大声尖叫,因为她实在感觉羞耻。父亲以前也经常打乔治,但长大些后,乔治知道逃跑了。一旦麻烦开始,甚至没等麻烦开始,哪怕父亲刚到家门,只要情况不妙,他就会提早逃跑,等到父亲睡着后再回来。一旦父亲睡着,麻烦也就停止了,醒过来以后,他似乎对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乔治从来不会跑去邻居家求助,因为他们帮不上半点忙;他们也不会去找警察,因为父亲讨厌警察,这么做只会让情况更糟。再说警察也不能保证父亲绝不再犯。乔治只是躲进树林,躺在树上,有月光就去打猎,或者就在外面闲逛。等家里安静下来,他会从窗子里偷看父亲是否睡着了,如果他睡着了,乔治也就能进来睡觉了。

有时候,父亲进来时,他已经躺下了或是睡着了。被吵醒后,他会听到母亲的哭泣,先是听母亲说,“不,不,现在不行。孩子,孩子还睡着。”父亲会咆哮道:“他已经睡着了!”乔治会紧紧闭上眼睛,继续躺着,纹丝不动,就像在树林里等兔子那样。母亲依旧哭着:“不,不要,”直到忍不住发出尖叫,“我的手,哦,我的手。”父亲总是狠捏她关节炎的疼痛处,逼她屈服,他总认为母亲的疼痛是装出来的。母亲最后总是不再叫疼,一边哭一边任凭父亲摆布,直到他倒头大睡。这是父亲的一个特点:完事以后,他总是倒头大睡。

乔治十三岁时,个头已经和成年男子一样高大了,可他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他已经和父亲一样高大,比父亲还强壮。乔治的父亲一头黄发,满口坏牙,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眼下挂着眼袋,像眼珠下挂着血淋淋的小吊床。他喜欢将皮带勒在肚子下面,所以裤子总是提得很低。还是个孩子时,乔治偷偷穿过父亲的裤子,但他没有那样的肚子,撑不起裤子。长大以后,他不愿再做任何模仿父亲的事。

那一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父亲那段时间一直有工作,家里一度食物充足。乔治竭尽全力地帮忙打扫卫生,什么家务都做。因为父亲清醒地回到家时,看到房子干净整洁,晚餐也已做好,心情多少会好些。即便他也许永远不可能像电影里的丈夫和父亲那样慈祥友爱,但至少不会打骂任何人。走进来,洗手吃饭,坐在门口修理修理东西,上床睡觉。乔治刷墙、修理门廊围栏或者台阶时,父亲偶尔会来看一看。他看看墙,看看围栏,看看台阶,也看乔治,然后操着浓重的外国口音说:“不赖!”听到父亲这句话时,乔治甘愿赴汤蹈火。乔治还记得,有一次父亲走进厨房闻了闻,然后说:“今天的饭菜闻起来美味极了!”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感动得哭了。轮椅是母亲从一个家访牧师那儿得到的,我猜牧师想用这个轮椅感化她或乔治,甚至乔治父亲,让他们偶尔能去次教堂。但他们从未去过。父亲命令乔治和母亲不要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只要看见这个轮椅,他就会破口大骂。但他终究还是让母亲留下了轮椅。

日子一如从前,安稳地过着。乔治和母亲时刻提醒自己:要竭尽全力,让这一切继续下去,让父亲觉得家是个不错的地方,让他愿意回来。有天晚上,按说父亲应该在回家途中去一趟商店,因为家里除了一块肥肉和萝卜蔬菜,已经没什么食物了。母亲打算把家里剩的这点东西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她和乔治收拾停当,只等父亲带着食物回家。他和母亲决定随机应变,父亲买回来什么,他们就用什么做晚餐。如果买了肉,他们就切下来几片,用盘子边缘把肉碾烂,然后配合父亲或许会买的洋葱做成煎锅牛排。如果买的是甘蓝,他们就拿来爆炒,不煮了。乔治总觉得自己和母亲很亲近,但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对他们的母子关系感到失望。当母亲感慨命苦、感到难过时,或哭着告诉乔治她是如何因为生他得了关节炎时,她会拍打着枯瘦的胸部,诉说自己是如何努力地喂饱乔治,却无法做到,因为乔治太大而她太虚弱。终其一生,她都在竭尽全力抚养乔治,哪怕这种关怀消耗着她,使她更加体弱多病。乔治接受了母亲的付出,但这却始终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这种感觉真的太古怪了。但无论如何,母亲确实一直在无私地付出,他也确实需要母亲的付出。他依赖母亲。只不过他仍然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母亲给的却总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所以他必须打猎,只有打猎才能让他感觉好一些。

但这一次,已是傍晚,父亲还未回来。乔治和母亲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等来等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他们聊着天,掩饰着担忧,直到实在无话可说,渐渐安静下来。母亲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手。她的整个手已经变成了棕色,扭曲得像柏树枝。乔治则坐在门口,望着门前的小道,延伸向那条父亲平日回家的必经之路。天色渐渐黑下来,母亲故作愉快地说:“我知道了!只要把家里的那块肥肉刮干净,像煎培根那样煎一下,我们就能做出熏肉三明治了。然后可以把剩下的肉和着萝卜青菜煮一下。我想我们还剩了些豆子。这样,就可以准备好整个晚餐了!”乔治立刻起身从门口走进来,这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点燃煤油灯,捅了捅炉子,接着走到桌旁,开始用刀刮起肉皮。他就是这样拿到这把刀的。他甚至没想着特意去拿,事先也从未想过要用刀,然而刀就这样到了他手里。

父亲醉醺醺地走进来,像猫头鹰一样环顾四周,说道:“他妈的,这操蛋的日子!”于是他们明白了,父亲又跟工头打架了,又被解雇了。他拿了工资,喝了个酩酊大醉。母亲无法忍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甩着她那双可怜的扭曲的手叫道:“噢,又来了,又来了!”父亲冲过房间,狠狠一拳打在她的鼻子上。你甚至能听见母亲鼻骨的断裂声。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离开母亲的脸,血液便喷溅出来。紧接着,乔治冲过房间,扑了上去。事后,他怎么都想不起具体经过了,只知道他掷出了那把刀。

周围的寂静蔓延开来,停滞的时间长到令人难以置信。接着,父亲脱掉了汗衫。除了裤子,他身上只穿着这件衣服。天气炎热,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血液不断涌出。而母亲的双手也血流不止,她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父亲推开乔治,把冷水泼在自己胸前,又用条洗碗布擦干,从床头上拿了干净的布条绑住伤口,套上汗衫走了出去。自那句“他妈的,这操蛋的日子”后,没人说过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父亲那天去上班时,家里本还有些钱。但当天晚上,他喝光了家中的所有积蓄。第二天,他和乔治单独谈了一会儿。他先说他喝醉是因为被炒鱿鱼太生气了,而对于喝醉后发生的事,他感到非常抱歉。他希望乔治能理解,这对他很重要。然而乔治并不理解,只是耸了耸肩。对于向父亲掷出刀子或是其他事情,乔治没有道歉。父亲同样没再提过刀或者其他事。

这之后,父亲再也没对母亲动过手。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敞开的门口,看着眼前的小路。两天以后,家里的肉、萝卜和青菜都没了,豆子和剩的面包也没了。父亲仍旧坐在那儿,而母亲则坐在轮椅上,用湿布蒙着鼻子。没人再想叫父亲去弄些食物,或者去工作。第三天,乔治从学校回来时,带了一麻袋生活用品。他把袋子抱在胸前,绕开父亲,径直走进屋里。袋子上用黑铅笔写着“莫索什”三个字,这是矿区办公室那个白领的名字。乔治在屋里放下袋子,很快地掏出所有的东西,把袋子扔进炉子,烧了。然后他将所有东西摆在眼前:一只烤鸡、两磅[8]汉堡、一条馅料已经不新鲜的面包、一条新鲜面包、两大瓶牛奶、一些新鲜的胡萝卜、近十斤黄油、一瓶草莓果酱、十斤咖啡和一些香蕉。

母亲也许太过虚弱。蓝黑色双眼紧闭,鼻子肿得有平日三倍大,实在没力气注意这些。父亲走进房内,望着乔治收拾东西的背影,问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他想知道。

乔治转过身,望着父亲。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他说:“我从阿克姆商店的运货车上偷来的。”他说的是事实。即便父亲呵斥他、打他,抑或是沉默不语,甚至飞到月球上,他都不在乎。

父亲静静地站了很久,露出一丝有些古怪的笑容,说:“或许你能成大器,孩子。”你知道吗,这让咱们的男孩乔治感到无比高兴。这简直是发疯。因为,这世上他最痛恨的一定是他的父亲,最不在乎的也是父亲。但当父亲笑着赞美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时候,乔治怎么都止不住笑意。

不久后,父亲又回去工作了。他干的是清理矿渣的工作。这工作谁都做不长,毕竟谁想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干一辈子?那以后的日子风平浪静,父亲再也没喝醉酒,但父子间也不怎么交流了。乔治不再去学校。母亲坐在那里越来越沉默,就像她已看破红尘,对这世上的一切,她已不想再计较,无论是父亲、被殴打抑或是家里堆成山的脏盘子,她都撒手不管了。她越来越瘦,像一只死掉的负鼠,轻飘飘的。乔治毫不费力就能把她抱到外屋去,将她杵在那儿,她会慢慢地把门关上。许久之后,乔治会再听到她的呼唤,再把她从外屋抱回去,放回轮椅。乔治想起来时,会打扫一下卫生。但他性子执拗,不可能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现在把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打猎上了。后来母亲失明了,鼻子的肿胀虽然消了些,但已经变形。他们把母亲送到当地护士那里。护士看了看母亲的手,咂了咂嘴,建议他们把母亲送去外边的大医院。可母亲尖利地说:“不去!”这是长久以来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护士抬起母亲的手,卷起她的袖子,看着她的一双胳膊,瘦得像两只粘在一起剥了皮的柳条。护士试着弯曲或是拉伸母亲的手臂,但手臂总是不听使唤。母亲疼得直喘气。最后,护士只能耸耸肩,给她了些药片,让她疼的时候吃。被打的四个月后,母亲去世了。那天父亲去上班了,殡仪馆的车来带走母亲时,只有乔治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想坐进车里跟着去,可那些人不允许,于是他一直追着车跑,一路跑到殡仪馆,继续跟着母亲,直到他们把他赶出来。夜里,等大家都走了,他绕到殡仪馆后面闯了进去,用他自己的方式跟母亲道了别。他发誓不管怎样,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第二天一早,他等在外面,徘徊着,等待殡仪馆把母亲收拾妥当,前往墓地。父亲也来了,他们并排站在那里,看着墓穴一点点填满,仿佛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似的。没有人哭泣。这之后父亲回了矿区。乔治本该去学校,但他选择了继续去打猎。那天他一无所获,感觉糟透了。

生活继续着。乔治依然将大把的时间花在狩猎上。父亲一直在工作。有意思的是,父亲改邪归正,不怎么喝酒了。他的工作稳定下来,后来矿上分派他检查机轴工具。如果他能一直这样下去,完全可以攒些钱,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他却不想那样,或者说他从未尝试过。最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居然开始做家里的活儿。家务活儿他干得并不是太多,但妻子还活着时,他从没碰过扫帚,除非是拿它打人;除了洗手,他也从没有沾过家里的水。现在,所有人都目睹了他的变化。他几乎每天扫地,把灰尘和啤酒罐扫到院子里去。甚至还擦洗盘子。他曾告诉乔治,他想弄一个小菜园,种一些玉米、萝卜和其他蔬菜。他觉得那样应该很不错,只不过没有锄头。于是乔治从五金店橱窗里给他偷了一把回来。拿到锄头时,父亲先小声咒骂了几句,又摇头笑了。他当然知道这锄头是乔治偷来的,乔治哪有钱买这个呢?但是他始终没有追问,只是高兴地用它辟出了一小块菜地。乔治去了趟阿克姆商店,装出一副研究种子图片的样子,趁人不注意时偷了八包种子,有玉米籽和西瓜籽,向日葵籽和一些辣椒籽。父亲把这些种子洒进了他们的菜园子。

一天晚上,乔治从老采石场往家走。老采石场坐落在小镇的另一头,在那里可以猎获很多大青蛙。乔治刚走到镇子中间,突然有人从胡同里冲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几乎要揍人了,定睛一看却是父亲。父亲和他一同往回走,聊起了家常,比如其实用不着把所有的钱都花在食物上,咱们不能像猪那样活得那么糙,可以花点钱买张小地毯,还有新餐具和洗餐具的桶,灯具和画,等等。走到拐角时,父亲拉着乔治掉头往回走,一路上仍然嘟囔着要买这买那。等他们走到胡同里,父亲抬起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迅速将乔治拉进去。胡同里太黑了,他们走了一半时,父亲拉起乔治的手腕,抓住他的手,碰到了一栋建筑侧面的地窖门。父亲一拽门,门就开了一道缝,原来地窖门没锁。父亲轻轻放开门,丢下乔治,独自走开,消失在黑暗中。乔治自己拉开那道门,沿着台阶走下去。周围黑黢黢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可以闻到面粉和干梅子以及其他东西的味道。原来这里是阿克姆商店的地下室。

第二天,他准备了火柴,晚上又去了那个地下室。回来的时候,他口袋装得鼓鼓的:两罐牛奶、一罐罐头和一些牛油蜡烛,最好的是个玩具手电筒,还有适配电池。他还找到了他需要的其他东西。那以后,他几乎每晚都会去那里带东西回来。乔治很聪明,只从已经打开的纸箱里拿东西,而且从来不会把包装纸、烧过的火柴之类东西落在那里。下手之前,他一定先静静地坐在胡同里,耐心倾听,像他在树林里那样。父亲从没说过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一点点填满这个家。所有橱柜和水槽下面都塞满了罐装食品和什锦煎饼、大米、扁豆。他和父亲之间无话可说,但他们的生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得好。不用说,父亲早就拿出一笔钱买了地毯,铺在房子中央的地板上,还用三十元买了心心念念的盘子。

很快他又发现了肉店的地下室侧门,但这扇门上了锁。他在镇里徘徊了几天,等到了运货卡车。他帮送货人卸下了培根、四夸脱牛肉和四扇猪肉。上下楼梯搬运到第三趟时,他发现卡一张纸片在弹簧锁里或许就能打开门。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那天晚上,他径直去了地下室,进到了肉店里。观察了外面的街道好一阵子,确认没情况以后,他拉开了冷库门。一道强光从里面射出来,吓得乔治迅速闪进门内,关上门躲了起来。门合上的一瞬间,强光熄灭了。转身想再开门时,他却找不到门把手。如果那天是星期六,他绝对活不到星期一早上。第二天他们打开门,看见了冻得像冰棒一样僵硬的他,还活着。真是愚蠢。这道门旁边有个脚踏板,是为拿着东西腾不出手的屠夫设计的,让他们可以踩踏板开门走出来。但一个忘带手电筒的人,在陷入一片黑暗时,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个呢?

他们给他解了冻,把他关起来。几天后,曼罗拉法官以破门而入、盗窃未遂的罪名判了他两年刑。乔治的父亲坐在那里,像上次出席母亲葬礼一样,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法官和那个曾送给母亲轮椅的牧师还有给母亲看病的护士一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父亲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十个字里估计只能听明白一个。乔治同样沉默不语,因为在他被解冻后,不知怎的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说白了,监狱不过又是个类似孤儿院的地方,对他而言跟从前没什么差别,因此,两年的牢狱生活说到底不算什么。至于阿克姆商店丢失的那些东西,一直没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