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民国十八年,仲秋。八月十八。
清浪街的中医世家桑大夫刚用过早膳,陈家院子的剃头匠宇清观就匆匆赶了过来,沿途不时和相遇的街坊打着招呼。
“桑大夫!桑大夫!”还隔老远,桑大夫就听见了宇清观的叫声。
“啥子事嘛?如此慌张。”桑大夫仍旧坐在堂屋中的太师椅上,用牙签细细地剔着牙。适才吃的牛板筋,有一丝卡在右腮后的槽牙中,为剔出这丝牛筋,桑大夫已经花了一盏茶的工夫。这一说话,牙签便轻轻地断了,桑大夫好不气恼,只得又去靠墙边的竹扫帚上,细细地选择了一枝适用的枝条,继续剔他的牙。
“桑大夫,”宇清观有些气喘,平日里整洁的头发也有些飘乱。他倚门而立,毕恭毕敬对桑大夫道:“烦您老人家去一趟,我家婆娘要生崽了。”
“生就生嘛,瓜熟自然蒂落,心急火燎的,你能帮她生下来?”
“就是,就是。”宇清观急忙点头,跟着说,“您老人家不知,我们院子中杨公望杨先生和覃木匠家的婆娘也叫得难听,说不定今天都要生崽了。”
“哪样?”桑大夫终于剔出那丝牛筋,愤愤吐出一口浓痰,舒舒展展地喝口浓茶后,清清嗓,问道:“杨先生和覃木匠家婆娘也要生崽了?她们的时辰,我曾细细推算过,至少还有一场期嘛。”
“鬼才晓得啊。今天清早起来,我婆娘在堂屋头砍猪菜,半捆苕藤还未砍完,就杀猪一般叫起来。她这一叫不要紧,隔壁杨先生的婆娘也跟着叫起来,偏偏巧的是,覃木匠家婆娘也干嚎起来。你老人家去看看,现在整个陈家院子被这三个婆娘闹翻天了,大伢细崽都不得安宁。偏偏杨先生和覃木匠都不在家,我慌得不行,这才求您老人家来了。”
桑大夫一听介绍,方才紧张起来。三个婆娘临产,母子相加六条人命,闪失不得。几十年来,养生堂在整个铜仁城闯出的好名声,是不允许有丝毫差池的。桑大夫急忙从里屋喊出他的儿子和学徒,提着家什,急匆匆地奔陈家院子而去。
陈家院子在铜仁县城的后水门边,靠着锦江河。没有人知道陈家院子已经建起多少年了。单是那厚实的青岗岩的街门坎,就足以显示了年代的久远。铜仁城的这种院子很多,从中南门到后水门,从东门到西门,从便水门到江宗门,到处都可见这种四四方方的古建筑。
然而,就在桑大夫一行刚刚踏进陈家院子的同时,街上有人传出:六龙山的土匪廖江要进城了,是为杨公望家婆娘而来的。
他要抢杨先生的婆娘去做压寨夫人。
杨先生杨公望,是铜仁县城达德小学的校长。他和他的父亲杨昆斋,都是这座县城的名人。
据县城上年纪的人说,杨昆斋的父亲,也就是杨公望的祖父,是从江西过来的。清朝年间时,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但十几年后,曾国藩率湘军与之周旋,逐渐镇压了“长毛”。据说,一部分太平天国的散兵游勇,流窜到湘、黔边境的梵净山,落草为寇,经常骚扰铜仁府。为了扫平这股势力,曾国藩便派遣了一支武装进驻铜仁,屯兵在梵净山下的寨英等地。后来,留守下来的士兵,便逐渐成了铜仁的人户,杨昆斋的父亲也弃甲从商,在铜仁城开起了商号。
到杨昆斋接班当家理财之时,杨家商号越开越大,几乎成了铜仁的首号。杨家商号专营布匹、盐巴。清末乃至民国初期的几十年间,整个黔东地区,民间吃盐一直是最重要的大事。乡下的老百姓,往往是将年初买到的一点儿盐熬成一大瓮盐水,仔细收藏,每到吃饭,便舀出一小勺淋在饭菜上。于是,便有“斗米斤盐”的说法,吃盐甚至比吃米更加昂贵。
按照惯例,食盐的销售都是由官家控制的。从清末到民国初年,每个县衙都设有盐务局,他们一方面销售官盐,一方面打击私盐。但凡发现民间有谁贩盐售盐,按刑律当治重罪。但是,因为高额的利润诱使许多商人为之铤而走险,因此民间贩私盐售私盐的活动也就更加频繁。十多年前,铜仁城有一著名商号“吉发”,因贩卖私盐被告发,结果招致抄家,全部财产被县衙没收。“吉发”因此顷刻倒闭。
而杨家商号却一路青云,不知杨昆斋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将县衙“盐务局”的招牌挂到了他家的商号上,自然,整个黔东的食盐全部由杨家商号垄断,生意红火,财源滚滚。对此,许多商家颇有微词,也曾多次就此向县衙抗议,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杨家商号的生意更加兴隆。
杨昆斋一意经商,将到四十岁时,还未迎娶,后继无人。
一次朋友聚会,酒过三巡之后,便由天南海北的话题转到女人身上。于是,有人提到麒麟阁勾栏中的那些小姐。
这些老板,一个个平素里道貌岸然,但谈起女人来,每个人都绘声绘色,都把自己说成贾宝玉般。酒席上一时热闹非常。但不久大家都注意到,家财万贯的杨昆斋从不插言,甚至没有丝毫兴趣。有人就问:“杨老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杨昆斋一见大家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就有几分尴尬。他急忙端起酒杯道:“来,大家喝酒,喝酒……”
“杨老板,莫非,你不喜欢女人?”张胖子问道。
杨昆斋还未回答,鞋店周老板就嚷嚷起来:“咦,张老板你这话问的,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除非是死卵!”
死卵!杨昆斋差点儿洒出杯中的酒。这种咒骂对男人来说是最刻毒的。然而,杨昆斋确实是“死卵”。
这段历史鲜为人知,杨昆斋十岁时,他父亲还在兵营中,有一次,杨昆斋趁他父亲不在家时,将父亲的短铳偷出来玩,一不小心走火,正打在自家的鸡巴上,打得整个下身血肉横飞。日后虽说伤势痊愈,但鸡巴却没有了,他就成了“死卵”。
也正因此,杨昆斋断绝了娶女人的念头,一心经商,敛聚财富。但眼看后半生已至,倘若后继无人,偌大财富留给谁人?
当晚回到家中,杨昆斋左思右想,不得安眠。三天后,他借口去常德进货,随船队去了湖南。两个月后,杨昆斋回到铜仁,一起归来的还有一位娇艳如妖,风骚入骨的女人。杨昆斋四散喜帖,几天后,便和这位叫香妹的女人举行了成婚大礼。据老年人说,那场婚礼,是整个清浪街从未有过的,酒席摆了整整半条街。每位来客,都望着得意非常的杨老板好不嫉妒。他的新娘香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魂。酒宴过后许久,人们都还在谈论杨老板和他的婆娘。
结婚后,杨老板照常忙他的生意。而他的婆娘香妹,却整天深藏闺房,未见迈出门槛一步。半年过后,杨家传出喜讯,香妹生崽了,生了一个胖胖的小子,取名杨公望。满月那天,又是一场喜酒,其排场之热闹,盖过半年前的那场婚宴。
便有人推算时间,说杨公望绝对不是杨昆斋的种,更有人传出,说香妹是湖南长沙某勾栏中的名牌。就在人们种种传说时,杨家又出大事了,杨昆斋的婆娘香妹,因为一场暴病,香消玉殒。
为了抚育杨公望,杨昆斋不惜重金,从乡下找了几个刚生娃娃的年轻婆娘,每日奶水丰盈。一直吃到五岁,奶娘换了十多个,杨公望也长得眉清目秀,壮壮实实。
杨公望从小即天资过人,聪明伶俐。五岁时,能全文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六岁时,便跟账房先生学会了算盘。十岁时,杨公望已经熟读经史,出口成章,吟诵成诗。
杨公望逐渐成人,按说,杨昆斋后继有人,应该欢喜。但杨公望却偏偏无意经商,在家念完私馆,便提出要去湖南长沙读书,学习新学。杨昆斋执意不允,杨公望性子更倔,偷偷从家中拿走数百银圆,随船队下湖南读书去了。杨昆斋无奈,只有口骂“狗杂种”,向儿子投降。
杨公望来到湖南长沙,就读于第一师范学校。此时的杨公望,已长成一名英俊青年,杨昆斋多次带信给他,要他回铜仁继承产业,娶妻生子。对此,杨公望一概不理。
男人长成之后,思想女人乃天经地义。杨公望一表人才,此念更甚。但他所钟意的女人,却是一位不知姓名的少女。
那是半年前他回家的途中,路经湖南凤凰县城,去一小店用餐时所遇。路途的劳顿和小店的破旧,使杨公望无甚精力,便双眼微闭,等待饭菜。
“先生,请用茶。”一声柔语惊醒杨公望,杨公望懒懒睁开眼睛,一少女正提壶为他斟茶。一见这少女,杨公望目瞪口呆,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
少女面如春桃,肤如玉脂,见杨公望呆如笨鹅,便浅浅一笑,竟笑出无限的柔美,斟过茶,迈着盈盈的脚步去了。
那顿饭,杨公望居然用了一个多时辰。然而,任他望穿秋水,却再也未见伊人倩影。在无限的惆怅之中,杨公望离开凤凰。回到铜仁的日子里,杨公望日思夜想,满脑都是那位少女的身影,面容竟变得憔悴了。
在家过了半月,杨公望便早早收拾好,离家返回学校。途中他又来到凤凰,又去了那家小店,无奈天公不作美,始终不见那姑娘身影,便横下心来,在凤凰住了几日,每日里只在这小店厮混。
混得熟了些,便弯来拐去地向老板打听那位少女的行踪。老板告诉他,这小店原来的店主因为负债,半月前才将小店抵押给他。至于原来老板所请的小二和妹子,他早就遣散了,因此,杨公望便问不出所以然了。
惶惶失意之中,杨公望回到长沙,虽然学业紧张,但只要一有闲空,杨公望就思念那位少女。
杨公望有一好友,名叫云世术,也是湖南凤凰县人士。这云世术不但脑瓜聪明,且嘴甜如蜜。见杨公望出手阔绰,便尽力交结,日久,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云世术家道贫穷,出外读书,衣无一袭新装,身无两文余钱,经常是靠杨公望周济,日子长了,便欠下杨公望许多银圆。虽然云世术说日后一定偿还,但杨公望只是淡淡一笑,“小事一桩,日后休提。”如此,云世术便更感愧疚。
那一日,俩人相约同游湘江橘子洲头,此时,正值春花绽放,春光无限。俩人闲坐谈兴正浓时,见几位少女飘然而过。见此,云世术问道:“杨兄家道殷实,且一表人才,正是淑女求之良才,不知杨兄于此有何打算?”
这一问,勾起杨公望心中憾事,他仰望南天,惆怅无限,心中却暗暗发誓:除却巫山不是云,任凭天涯海角,杨某定要寻觅那日佳人。
云世术见杨公望不愿回答,便笑道:“杨兄定是眼量过高,如若不嫌,世术倒是愿做月老,替杨兄谋一佳人。”
杨公望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数月后,杨公望和云世术从学校毕业。云世术便相约杨公望,一道结伴回家。杨公望正打算去凤凰寻找梦中情人,便一口应允。
来到凤凰县城,便住在云世术家。云世术果不食言,第二天,带一女人来家,称此人是他表妹,名叫张月娥,悄悄唤杨公望看过。
张月娥姿容姣美,如若杨公望心无他念,倒也是一件美事。但杨公望有誓言在胸,任凭云世术舌绽莲花,终是不允。无奈,云世术只有苦笑一声,摸不透杨公望的心事。
在凤凰县城住得几日,俩人只是遍游古城,登临春山,消遣度日。几日后,杨公望便要告别回铜仁。
那天清晨,杨公望收拾好行李,便要启程。云世术挽留再三,最后道:“我有一妹,名唤云秀,出嫁已三月,今日回来省亲。杨兄如不急迫,便留一日,请小妹做些饭菜饮酒。我小妹很是做得一手好菜,如何?”
杨公望见云世术一片真情,也不好推却,便道:“也不在乎一日,便依云兄就是。”
中午时分,杨公望正在午睡,云世术来敲杨公望房门,道:“我小妹归来了,说要见过杨兄。”
杨公望立即起身,开门迎过云世术兄妹。岂料一开房门,见到云世术小妹,居然呆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所思念的佳人,正是云世术的小妹云秀。
惊喜才至,烦愁马上而来,云世术分明说过,他小妹已于三月前嫁人,难道,痴情人终身只为情痴?
杨公望只觉天昏地暗,整整一天,傻呆呆地出尽洋相。这一切,立马被聪明的云世术看透,问询再三,杨公望便将数月来的思念和盘托出。
这一真相大白,倒是为难了云世术。内心深处,云世术很想巴结杨公望。单说杨家财产,就足以令他动心,再加上杨公望慷慨过人,更令云世术心仪。
云世术无奈之中,竟将此种烦恼一一向小妹细说。一闻真相,云秀羞得满面通红。初见杨公望,云秀便悄悄爱上了这位青年。奈何她现在已为人妇,岂能黄花依旧?云秀暗自叹一口气,一言不语,回房去了。
夜半月明,杨公望辗转不寐,便披衣起身,独坐窗前。点燃油灯,暗自伤魂。心绪烦乱不能排遣,便取出一管竹箫——杨公望从小受账房先生所授,吹得一口好箫——轻轻吹奏起来,吹奏的居然是《凤求凰》。
一曲未了,杨公望已是满面泪珠。箫声缠绵如溪水,令人肝肠寸断。他实在无法控制情绪,悄然放下竹箫,伏案抽泣不已。
不知何时,恍恍惚惚之中,杨公望忽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云秀正站在他身后。
云秀也是满面泪痕,轻声言道:“杨兄,何苦为小女子如此伤心。”
一句话未完,杨公望突然站起,将云秀猛烈地抱在怀中,云秀毫无挣扎,只是双眼紧闭,任凭杨公望吻在她的脸上。
灯花闪过几下,突然熄了。神情迷离之中,杨公望竟将云秀放倒在床上,一阵慌乱之后,两人便赤条条地抱在一起,云山雾水,成其好事。
事毕,杨公望更是爱怜云秀,便吻道:“云秀、云秀,我杨公望此生已立重誓,非你莫娶!”
云秀娇羞无限,轻吐愁言,更是凄楚动人。
“杨兄,古人云,恨不相逢未嫁时。如今我已是他人之妇,只有来世相约了。”
“不,任凭你是皇妃娘娘,我也要将你抢过来。”杨公望狠狠道,“你去向你男人说,他要多少钱能够放你。”
云秀心中一颤,他听哥哥云世术说过,杨公望是大富子弟,心中早有所动。但无奈她男人是凤凰县有名的秦老二,手下有十几名弟兄,要想从他手中放人,无疑虎口夺食。想到此,云秀更是黯然神伤,泪如珠断。
卿卿我我之中,天已曙明,房门外忽听得云世术的咳嗽声,俩人急忙起身。云秀穿过衣裳,羞愧万分,开开房门,低下头,急忙回屋去了。
云世术进房来,坐在桌前,并未看杨公望。说道:“昨夜箫声,我已闻见。现在,你和小妹苟且成奸,算是云门丑事。但念在杨兄痴情一片,我不说也就是了。杨兄,今日便请回吧。”
杨公望闻此,又愧又急,便道:“事已至此,我也无甚颜面了。但我已立誓,非你小妹不娶,望云兄作伐,玉成公望。”说着,竟然双膝着地,长跪不起。
云世术大惊,急忙扶起公望。“这事如何是好,杨兄不知,我那妹夫心狠手辣,是凤凰县一霸,不然,小妹如何被他娶去。”
杨公望道:“不论云兄出何手段,我只是要小妹。你便开口就是,需要多少银圆?”
云世术道:“此事需从长计议,急迫不得。杨兄如果真正痴情,我一定尽力周旋。”
杨公望闻此言大喜:“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云兄只要努力,公望哪怕挥霍产业,也要了此心愿。”
云世术沉吟再三,最后道:“杨兄如若执意不改,那么,你先送三千银圆过来,容我慢慢打点,总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杨公望大喜,便早早用过茶饭,和云秀依依告别后,回到铜仁。
岂料世事多变,杨公望回到铜仁,正值其父杨昆斋重病在床,杨公望便不好开口和父亲谈及此事,每日只是守候在病父榻前,伺候汤水。
这日清早,桑大夫早早过来,为杨昆斋把脉过后,便叫过杨公望,吩咐道:“公望啊,令尊脉息微弱,看来,是熬不过今天了,需得早做准备,料理后事。”话毕,他摇摇头,怅然离去。
闻此言,杨公望大惊失色,虽说父亲病重在床,但杨公望总相信父亲能恢复康健。如若父亲去世,偌大一副产业,便结结实实地落在他肩上。对于经商,杨公望一则不喜,二则不通。他此时六神无主,便叫人唤过账房先生。
账房刘先生刘雄原是个孤儿,自幼便被杨昆斋收养,虽说只长杨公望七八岁,但生意来往,过往账目烂熟于心。见杨公望愁云密布,便安慰道:“少爷不必烦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棺木寿衣等,我早已吩咐伙计们办好,你只需守候老爷,听他最后有什么交代。”
杨公望便依所言,紧紧守在父亲床前。将到晚饭时分,突见父亲重喘一气,将眼睁开,杨公望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便紧紧拉住父亲的手,听父亲交代后事。
杨昆斋咳过几声后,艰难说道:“公望,我归期将至,所幸你现在已知事成人,我已无甚牵挂了。记住,一定要守住家业,县衙马县长处,刘雄自会料理妥当。刘先生他……”岂料,一口浓痰堵住气管,杨昆斋话未说完,将头一歪,满屋沉寂。
长久,杨公望方如梦中醒来,不由放声大哭。旋即,刘雄率一干伙计跪进屋来,一时,屋内外哭声一片。
杨昆斋的丧事办了整整七天,几十名和尚道士每日里诵经开道,县城内各大户人家、县衙马县长等都送来挽幛。整整七天,杨公望瘦了一圈,最后,将父亲埋在铜仁县城南门外的文笔峰上。
父亲刚埋上山,刘雄就抱来账册,将过往账目一一向杨公望说明。公望道:“刘先生,家父临终前所言,生意来往但请刘先生一如既往,费心料理。公望谨记父言,事刘先生当如兄长。”说完,他双手合抱,深深一揖。
刘雄一听此言,惊得慌忙离座,跪在地上:“少爷千万不要折杀小人,只要少爷看得起,刘某定当生死以从,报效终生。”
此后,杨公望便终日在家看书静养。将近三月过后,想到云世术所嘱之事,便唤过刘雄道:“我有一桩婚事,定在湖南凤凰县,本想前去办理,但家父丧期一年未满,不知如何是好。”
刘雄一听,马上笑道:“少爷原来谈有婚事,只是我们不知罢了。这是大好事啊!老爷九泉有知,定然为之高兴。虽说老爷丧期未满一年,但少爷是读书人,学的新学,大可不必拘泥旧常。该去办就去办,老大不小的,少爷早该成家了。”
杨公望道:“如此便好,只是需要些银圆,请刘先生做好准备。”
刘雄道:“不知少爷需用多少?”
“三千银圆。”
“三千?”刘雄大惊,按当时米价,一块银圆能买三四挑谷子,三千银圆,委实不是一笔小数目。刘雄沉吟道:“少爷,不知所聘小姐,是什么富贵人家,需得三千银圆?”
“这……”杨公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道:“你莫多问,去准备就是了。”
“是,是。”刘雄见杨公望不高兴,也就不再多问,小心退去。
第二天,杨公望便带了伙计,去了凤凰县城。他一到凤凰县城,便打听到云世术已在县衙做了文书。云世术见到杨公望,便问道:“杨兄如何一去这么久,我以为杨兄已经变卦。”
杨公望道:“家父不幸归去,公望料理后事,以至延时。所愿亦然,还望云兄筹谋。”说完,他吩咐伙计送上银圆。
一见银圆,云世术双眼放光,立即答道:“放心,放心,年内一定把小妹送至府上。”话毕,杨公望等旋即回铜仁。
云世术接过银圆,满脸笑容如绽春花。自小到大,他何曾见到过这么多银圆。想了想,自己留下一千银圆,去县衙请了假,第二天悄悄去了铜仁的六龙山。
铜仁六龙山紧靠漾头寺,离凤凰仅几十里路程。六龙山方圆百多里,山林密布,野兽成群,一般人轻易不敢上山。云世术去六龙山,便是去寻找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廖江,此人手下有一百多条枪,在山上落草为寇,时常出没漾头、凤凰打家劫舍,一般人闻知廖江二字,无不失色。
云世术的祖父和廖江的祖父,五十年前一同由江西而来,曾有八拜之交。后来,云世术之父落户湖南凤凰,而廖江之父便在铜仁地方保安司令程漾雷的手下当了一名亲兵。在一次攻城拔寨的枪战中,廖父不幸身亡,十五岁的廖江,便寄养在云世术家中。廖江年龄和云世术不相上下,性格却不大相同。云世术从小就显得城府很深,说话办事稳重老练。廖江则五大三粗,出口就是脏话,三句不对就撸衣挽袖地和人拼命。为此,廖江很是让云家操了不少心。那一年,云世术正准备去长沙读书时,云家发生了一场大祸。
云家当时开有一家小店,因进货缺少盘缠,便用云家的一块果园作抵押,去凤凰县的大户刘坤家借了三十块银圆,说好三月偿还,二分利息。云父借得银圆后,邀约同人,星夜兼程,前往常德进货,谁知才出城五十里,便遇土匪“关羊”。这伙土匪也怪,不杀人,也不抢其他商贩,单单只冲云父而来,搜走他的银圆后扬长而去。走投无路的云父只有空手归来,第二天去向刘家求情,要求延长还钱时间。谁知刘家高低不允,将云父赶出大门。云父归家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并觉此次遭抢甚为蹊跷,便四处悄悄打听。果然,他在与朋友喝酒交谈时得到信息,说那些土匪是刘家家丁所扮。云父知情后,大怒,便只身前去刘家理论,岂知刘坤非但不认,还派人将云父打成重伤。云父抬回家不到两天即不治身亡。廖江知情后,一反常态,不言不语。云家生怕他闯出麻烦,左右不让他出家门。廖江也显得十分听话,每日只在家担水劈柴。岂知两个月以后,刘坤去妓院回家路上,被埋伏已久的廖江蒙头打倒,当即毙命,当夜,刘家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第二天,廖江就留下口信,只身逃亡去了六龙山,干起了土匪勾当。
云世术来到六龙山脚,按照廖江往日的交代,在一棵大枫树下的青石板上用树枝摆成个“十”字。然后,便独自坐在一旁,耐心等待。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便见两名山民打扮的青年走下山来,一见青石板上的“十”字,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向独坐一旁的云世术问道:“这位老板,割草还是砍柴?”
“也不割草,也不砍柴,单单只为野猪而来。”云世术起初对接廖江规定的切口,不由有些慌乱。
那两名土匪马上抱拳行礼:“失敬,失敬。”
云世术立马站起,左右脚摆成一个“丁”字,抱拳回礼,并将大拇指高高跷起。
土匪立即解下腰带,冲云世术一笑道:“山规要紧,请多包涵。”说着,他便将云世术眼睛蒙上,牵着他一路上山。
拐弯抹角,攀岩折枝,走了大约四五里,土匪便将云世术眼上布巾摘下。云世术揉揉眼睛,好一阵子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山洞,洞里洞外站着躺着几十名土匪。廖江则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大碗喝着酒。
廖江见他,并不惊奇,淡淡问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云世术解下身上钱袋,“送笔财富给你。”
廖江接过钱袋,掂掂重量。“云家发财了,还是挖到祖宗遗产了?”
云世术走到他身边,挨他坐下,轻声道:“有件事情相求。这笔钱算是谢礼。”
“什么事?”
“干掉我妹夫。”
“什么?”廖江吃惊了,“要我去杀秦老二,他是你亲亲的妹夫啊!”
“唉!”云世术长叹一口气,“你不知道,当初他硬娶小妹,我家就不答应,无奈他有枪有势,只有屈从。谁知小妹过门后,被他不当人看,三天一打,两天一骂,小妹几次寻死上吊,都被我劝住,实在无法,只有出此下策,请你出山,算是帮云家一次忙。”
“唉,小妹啊!”廖江感叹一阵,立马双眼一横,“云兄,你马上回家,打探这秦老二的行踪。三天后,我将人头奉上。”两人商量一阵后,云世术星夜赶回凤凰县城,翌日清晨,他收拾整齐,带上几块银圆,去凤凰城东,寻找秦老二。
秦老二还在睡梦中吃酒席,被人唤醒,正欲发火,却见云世术进来,心中好不诧异。自他娶云秀过门后,这位大舅子从未进过他的门。他急忙起身,吩咐倒茶递烟。
云世术开门见山,“妹夫,今有一事相求。”
秦老二大包大揽地说:“大舅哥,好歹我们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什么请字,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我在阿拉营有一仇家,欠我两百块银圆久久不还,相烦你和我去一趟。收回银圆,你我兄弟对半分成。”
“什么分成,我秦老二为朋友向来两肋插刀,莫说自己兄弟,就是朋友也不会多收一文。你稍坐坐,我收拾一下,叫上弟兄们就走。”
十几个人走到城东,将要出城时,云世术道:“老二,弟兄们饿着肚子赶路,为兄甚是不忍,我们先去饭店打打尖,填饱肚子再走如何?”
秦老二很是爽快,“也行。”说完他便带着手下冲进饭店,大酒大肉一阵猛吃猛喝。
酒足饭饱之后,云世术付过账,十多人便大呼小叫地朝阿拉营方向走去。路上行人一见这十几个凶神,躲避唯恐不及。就这样慢一阵快一阵,将到中午时分,来到距阿拉营五六里外的一个小山坡。
云世术突然“哎呀”一声,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秦老二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云世术痛苦不堪。“可能适才吃的酒饭不对劲,肚子痛得厉害,你们在这儿稍坐一阵,我去林子里方便方便。”
“要不要派弟兄陪你去?”
“不用,不用。”云世术边跑边答,头也不回,惹得秦老二和他的弟兄们哈哈大笑。
一伙人便睡的睡,靠的靠,身上的枪杆刚刚放下,便听得一阵密集的枪弹打来,还未搞清怎么回事,十多个人身上全部变成了蜂窝。不一会儿,便见廖江带着几十名土匪从林子里钻出来,云世术远远躲在后面,双腿吓得发抖。
廖江一声口哨,土匪们便去摘下尸体旁的枪支。廖江走到云世术身旁,拍拍他的肩说:“云兄,这十几个人全是死在你的手中,我呢,也白捡了十几条快枪。好,我们后会有期。记住,哪天我要进城,让小妹在家等着我。”说完又是一阵口哨,几十人钻进树林,转眼就不见了。
云世术拔腿飞跑,边跑边喊:“土匪杀人了!”他一口气跑回凤凰城,躺在床上,阵阵发抖。
三天后,他把云秀送到了铜仁城。
杨公望娶得云秀,轰动了整个铜仁城。凡见过新娘子的人都说:“杨家少爷好福气,娶得天仙一般的婆娘。”
“怕不是,那婆娘脸盘子白净得像嫩豆腐,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啧啧,特别是那对奶子……”
整整一个月,杨公望像泡在蜜糖罐子里,浑身上下又酥又甜。他和云秀在凤凰初度的那天晚上,一则慌乱,二则天黑,没有仔细品味云秀的妙处。现在则不同,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细细领略云秀的一切。
云秀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全身上下,光滑柔嫩,曲线分明。常常是天亮好久,杨公望还不准云秀起床,不准她穿衣。双手搓揉着她丰满的乳房,抚摸着她丰腴柔软的腰肢,尽情玩弄,弄得云秀娇吟不止。一闻云秀喘息,杨公望马上又来了精神,抱过云秀又是一阵巫山云雨。好几天,他俩顾不上吃饭,整天都在房中行事。
那云秀自从嫁了秦老二,从那秦老二身上学会许多房中秘术,此时一一施展开来,整治得杨公望恨不能一口把她吞进肚里。整整一个月,杨公望从未出门,从未过问商号的生意。
云世术自从整死秦老二以后,便不敢在凤凰城里久居了。他总是感到那十几个冤魂会来缠身,便三天两头往铜仁跑,一住就是四五天。最后,杨公望干脆叫他不要回凤凰城了,留下帮助刘雄照顾店里的生意。
起初,云世术还对刘雄恭恭敬敬,大小事务均向他请教。时间长了后,便有些跋扈了。对伙计们也时时露出主人的面孔,动不动就训斥。受到委屈,伙计们便向刘雄诉说。开始,刘雄还尽力劝慰伙计们。时间长了,便感到了云世术的骄横。终于有一天,刘雄和云世术斗起嘴来。
坝黄乡下的一位小贩来进货,临走时,刘雄说:“你上次赊欠的账,是不是该结了?”
那位小贩一阵惊讶,“那些账,我不是和云先生结清了吗?”刘雄一听,急忙赔笑脸道:“对,对,我忘了,忘了,失礼,失礼!”
刘雄便问云世术,岂料云世术绝不承认他收过钱。刘雄一气之下,找到杨公望。杨公望听后,沉吟再三,还未回答,云秀即从里屋出来,“不就是几块银圆吗?拿就拿了,有什么大不了。左右不是自家人嘛!”
刘雄气得二话没说,叹口气就出门了。从此,刘雄再不多说一个字,但生意往来的账目却记得更加仔细,更加清楚。但凡大的生意往来,他从不让云世术插手。日子长了,云世术感到没趣。稍稍一占便宜,马上就遭到刘雄的询问,他的脸便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那一日,杨公望早早用过晚饭,相邀云秀上床,他刚刚抱过云秀,准备挺身而入时,云秀却一把推开他,左右不让他进入。急得杨公望直喊:“我的亲亲宝贝,今天是怎么了?”
云秀在他怀里一阵撒娇,“就不,就不。”
杨公望有些奇怪,“到底为何事?”
“我问你,你能得到我,是谁的功劳?”
“这——当然是令兄之功。”
“那,他现在这种穷样,像是在讨饭吃,你管不管?”
“我怎么不管,他不在店里好好的吗?”
“走一步都得向那位刘先生请教,就像管牢犯一样。这是主人的样吗?”云秀不依不饶,双手搂住杨公望的脖子,撒娇道:“你必须答应我,叫那位刘雄回家去。”
“什么?”杨公望挣脱云秀双手,一下坐起。他想起父亲临终所言,虽然父亲话未说完,但刘雄肯定是父亲倚重之人,便坚决摇摇头,“不行,刘雄自幼跟随父亲,这十多年来惨淡经营商号生意,是我们杨家的恩人。父亲临终嘱咐,我决不能干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云秀见杨公望态度如此坚决,便再也不敢吱声,翻身扭头就睡,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云世术便找到杨公望,诉说一阵之后,杨公望唤刘雄进屋,给了云世术几百银圆,他便离开了杨家。
云秀见兄长离去,也不敢怎样为难杨公望,便和好如初,尽力巴结男人。
经此一闹,杨公望似乎明白了许多,也把以前放在云秀身上的心思收回许多,开始照顾店里的生意。但他终究不是做生意的料。恰巧此时,县城达德小学缺少教员,他便应邀去小学教书,不久即任校长。从此,杨公望一心扑在学校,店里的生意都交给了刘雄。
杨公望出外公干,云秀一人在家,面对刘雄总不是滋味,便提出要搬到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于是,杨公望就去陈家院子租了两间房子。云秀搬过去后,便和剃头匠宇清观的婆娘、木匠覃作云的婆娘混得熟识。三位婆娘无事便坐在一起谈东说西,打发日子。巧的是,三位婆娘都不约而同地怀上了身孕。就在今天早上,刚要生产时,廖江要进城了。
其实,廖江早就对云秀心有所动,还在云家时,他发再大的火,只要云秀一声唤,马上烟消云散。当初,他帮助云世术干掉秦老二,除二千银圆和十几支快枪的诱惑外,主要是为了云秀。谁知几个月后,他进凤凰城找云秀却扑了空,最后打听到云秀已经嫁给铜仁的大户子弟,他才明白自己被云世术玩弄了。
听此消息,廖江好几次想带弟兄们杀进铜仁城抢夺云秀,但都被他的副手杨政国劝住了。杨政国说:“大哥,此事万万不可鲁莽。铜仁城城池牢固不说,县长马长山手下有一百多条快枪,再说了,为一个女人去玩命,不啻鸡蛋碰石头。”
听杨政国一说,廖江方才冷静下来,他向来重视杨政国的意见。
入伙前,杨政国是一个算命先生。至于他是何方人士,家境如何,他向来守口如瓶。
杨政国年龄三十不到,长得白白净净,活像教书先生。他足智多谋,算计老到,并能掐时算命,夜观天象,所以,廖江对他言听计从。
这一天,正值八月中秋,廖江带一伙土匪,埋伏在九龙洞的骂龙溪,伏击了几艘运货的船,抢得好些财物。回到山上,便大酒大肉,同庆中秋佳节。
白酒干了几大碗后,廖江舌头开始发麻,说话也含混不清。他一甩碗,斜着眼盯着杨政国,杨政国也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廖江道:“他妈的,你……你怎么不准老子进……进铜仁?”
杨政国眼含讥讽,“为一个女人你值得吗?”
“他妈的,你不知道这个婆娘,是他妈的仙女下凡。老子敢说,她是铜仁城最漂亮的婆娘。”
杨政国哈哈大笑道:“错了,铜仁最漂亮的婆娘不是什么云秀,是……是马县长的太太。”
廖江也是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没见过云秀,你当然不知道。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就想两件事。”
“两件什么事?”
“把云秀抢来做压寨夫人,再去当几天铜仁的县太爷。他妈的,做成这两件事,老子到阴曹地府去也值得。”
“那好,我两弟兄打赌,你抢得来云秀,我就赚得来马县长的太太。”
“好,打赌!”廖江拔出手枪,对空就是几下,震得山洞嗡嗡作响,随即又大笑起来。
现在,廖江带着几十名弟兄已经来到铜仁城的东门外。他早就派人打听到,昨日清晨,马县长带着他那一百多条快枪去茶店打张校山去了,便钻了这个空子,带队来抢云秀。
城内,早已是一片慌乱,马县长不在,守城的仅有十几个弟兄,根本不是廖江的对手。廖江派人送过话来,只要交出云秀,廖江秋毫不犯,拔腿就走。不然,杀进城去,鸡犬不留。
陈家院子外面,已经站满了人,杨公望也从达德小学赶回了家中。屋外的议论,他早已听清楚,好几个人都悄悄地说:“马上把云秀送出去。不然,为一个婆娘送几百条人命,实在是天理不容。”
“是啊,那婆娘一看就是狐狸精转世,娶这种女人是要遭报应的。”有人附和道。
就在院子外面吵吵嚷嚷之时,院内突然同时响起几声哭声,便听得剃头匠宇清观一阵大喊:“杨先生,你家婆娘生了,我家婆娘也生了,都生的是崽。哈哈,我们宇家有香火了!”
杨公望一阵激动,正欲进屋,突见覃木匠双手抱头蹲在屋门口,便双手作揖,“覃师傅,恭喜,恭喜!”
“恭喜个屁!”覃木匠家婆娘生了一个妹崽,本来也是件喜事,但见杨、宇二家都生崽,便觉世道不公,正没出气处,顶了杨公望一句。
杨公望哪管这些,一个劲往里走。这时,院子外的人已经冲了进来,大声嚷嚷道:“把那狐狸精赶出去,不然,我们全城都不得安宁。”
杨公望急了,用身子挡在自家门前,求道:“老少爷们,我们杨家从来都没有得罪过你们啊!”
“杨先生,”一位白胡子老者说。“不是我们不讲理,土匪廖江点名道姓要你家婆娘,你要我们咋个办?莫非要我们全城的人都陪她去死?”
“对,把那婆娘交出去!”喊的人更多了。
桑大夫搓着双手走了出来,一见众人,立马老脸一沉:“你们都怎么了!土匪攻城,不去抵抗土匪,却来欺侮刚生产的婆娘,你们是不是人?”
“抵抗土匪,我们手无寸铁,鸡蛋碰石头啊!”
“是啊!那快枪不是吃素的!哪个不怕死,哪个去抵抗好了。”
“不准吵!”桑大夫再次厉声喝道,“你们马上去请程漾雷程会长,他有办法对付瘳江。”
众人一听,方如大梦醒来,是啊,咋个没有想到程会长呢?一干人急忙退出大院,飞快而去。
杨公望向桑大夫深深一揖,“桑老先生,多谢了,多谢了!”
其实,用不着大家相请,商会会长程漾雷已经朝东门去了。
程漾雷急步匆匆赶到东门时,守城的十几个弟兄正埋伏在城墙垛口旁,不知如何是好,一见程漾雷赶到,马上欢呼起来:“程会长到了!好,铜仁有救了!”
程漾雷冷静地问道:“廖江现在何处?”
“就在外面。”一位弟兄不敢抬头,用手指指城墙外。
“打开城门!让我出去!”程漾雷命令道。
“不行!程会长,危险!”弟兄们全都急了,尽力劝说他。
“不用害怕,廖江不敢把我怎么样。”说完程漾雷即命打开城门,他独自一人,腿不软,手不颤,昂首挺胸朝廖江走去。
走出城门二百来步,程漾雷站定,双手叉腰,厉声喝道:“廖江,你给老子滚出来。”
一见程漾雷出城,廖江就有些发慌了。十多年前,二十几岁的程漾雷曾是铜仁城的保安司令,廖江的父亲曾是他手下的一名亲兵,今一见程漾雷,廖江就知道,此次行动化为泡影。
廖江慌忙上前,打躬作揖,“惊吓你老人家,廖江该死,廖江该死!”
程漾雷虎目方脸,不怒自威,沉声喝道:“你小子上山为匪,就已经愧对你的父亲。想不到今日竟然来犯铜仁,你知罪吗?”
“不敢,不敢,廖江马上告退。”说完,廖江又是深深一揖,口中一声唿哨,便带着几十名弟兄火速退去了。
程漾雷手抚胡须,像一尊门神,久久地站立在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