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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陈平(1)
严冬时节,晋阳宫。
我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是不是一直这么冷。窗外干枯的枝桠上挂满了冰霜,随着时紧时慢的北风片片剥落,像是树另长的一层皮。我裹着厚厚的冬衣,趁周围人不注意轻跺两下失温的脚,百无聊赖地旁观那群争成一团的朝臣。事情是这样的:数月前韩王信以马邑降胡,陛下闻之大怒,亲自率兵平反,打得他只得逃入匈奴境内。前些日子韩王信大概又不甘心了,连同匈奴单于冒顿和故赵国公子利作乱于北方。一直打到晋阳,与我军主力碰头,便如以卵击石,一触即溃。汉军趁势追击,直追过楼烦,匈奴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不久前得到消息,冒顿单于本人正居于代谷,只需经过平城,即可直捣匈奴老巢。陛下当即召集军中将领和随行群臣,商量对策。
这次争辩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声势浩大,以绛侯、颍阴侯等将军为首,坚决支持追击匈奴;另一派则显得可怜的多,只有滕公和娄敬两人,认为匈奴之前的连败只是诱敌之计,以汉军现在的兵力,不益过度深入北方腹地。滕公做事一向保守,一切将陛下置于危险中的事他都反对,大家已经习惯了。而对于去了一次匈奴之地便笃定匈奴不可击,并对匈奴单于冒顿大加赞赏的娄敬,就没有那么宽容了。主战派对他实行连珠炮式的口诛笔伐,更有人言之凿凿地骂他是奸细,该被千刀万剐。
这么想也合情合理。自先周起,北狄便是中原统治者的一块心病,不但医不好,还总有扩散全身的危险。如今总算有机会一举消灭其中势力最大的匈奴一族,若此战得胜,整个北方可安生好多年,中原也会省去不少的物力人力,的确很有诱惑力。
不过,真的会这么顺利吗?有关冒顿单于的事迹我听说不少。据我所知,他可不是那种战场上的窝囊废。而此战他却一直没有亲自出面,到底是何原因?
骂架还在继续。我悄悄打了个哈欠,缩在旁边默不吭声。其实这事根本没有争辩的必要。看陛下眼中的精光便知,他早已有了决定,询问群臣意见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出兵更加名正言顺而已。果然,见娄敬不肯退让,陛下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你到是说说看,朕哪里比不过那冒顿单于?我中原将士又缘何会不敌那些北狄蛮子?”
这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稍微识趣一点的人都应该明白现在该闭嘴了。可娄敬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和识趣这个词彻底划清了界限,只见他不卑不亢地答道:“陛下不如匈奴人理解什么叫「战争」。”
这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将哗然,有讥讽的,有谩骂的,还有一脸怜悯叹息的,显然认为娄敬已经无药可救。陛下冷哼道:“朕自起兵之日起,打了近十年的仗,在你看来都是玩闹吗?”
娄敬道:“陛下不懂匈奴人。那些人自出生之日起便融入了战场,对他们来说,想要存活就必须争斗,必须杀戮,战争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和那些人,是不能硬碰硬的。”
这话说得连我都忍不住摇头了。要说最不能和他硬碰硬的人,应该是陛下才对。别看他平日里喜欢听取众将意见,和蔼宽容的很,但那只限于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旦遇到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这时候反对,只能是自取其辱。
果然,陛下翻了个白眼,对于娄敬的话根本不屑一顾,挥挥手就叫人把他拉了下去。娄敬一走,反对的声音立刻消停下来。又论了一会,陛下命大家都下去了。此次出兵已是势在必行。
本次朝会,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种状态自韩信和张良出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虽然不知道陛下怀疑我几分,为保险起见,我一直低调行事,一心养病,生怕矛头指到自己身上。正因如此,我主动提出随行北征才会让陛下颇为惊讶。
先前的保守也并非杞人忧天,最近朝堂上总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文臣们为封侯争得火药味十足,武将们一提到征战就会兴奋异常。这种气氛让我很不舒服,在这刚刚结束战争,正需休养生息的时期,并非什么好事。
还在洛阳时,萧何特意来找过我一趟。从言语上可以听出,他同样焦虑异常。张良出逃后,他原来在朝中的势力人心惶惶,纷纷来找萧何打听消息。对外联络不上那妖,对内又无法交代,萧何实在没辙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我,跑来问我意见。大概是觉得我和张良走得近,也勉强算是他们一党吧。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最多安慰他几句,让他不要心焦,再耐心等等消息罢了。
“陛下从韩信那里得到了白虎,拼命搜捕公子也是为了玄武。若有朝一日他管我要朱雀,我交不出,该怎么办?”
他在我屋里踱来踱去,转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忍无可忍地把他按在席上,叫他冷静。“你就说也在张良那里。”
“陛下若不信怎么办?”
的确,要说萧何这个人,治国统筹方面无懈可击,就是这说谎一条,实在不怎么在行。陛下若是挑明了往他要,只怕还真要穿帮。“那你说在我这里。”
“户牖侯!”萧何一脸苍白。
“好了好了!”我干笑两声,这人还真是开不起玩笑,“陛下真管你要,你便说借与我养病,叫他来找我。我自有对策。”
“你有对策?”萧何将信将疑。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萧何走的时候还是很不安心,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之后不久便找陛下自请去长安监造未央宫,逃也似地离开了洛阳。其余张良故党也大多跟随去了长安,洛阳只余我和魏无知两人,倒也落得清净。
于是我每天的日子变得极其规律,早上去朝上充数,下午批阅从户牖送来的公文,完事后找魏无知下棋,晚上查买儿功课,喝了药后早早就歇息了。魏无知也和我差不多,却不像我一样真的什么也不想。这一日我们照例下着棋,轮到他落子时,他捏着棋子陷入了沉思。
“怎么想了这么久,是打算认输?”我奚落他道。
他眉头紧锁,突兀地问了句:“你一向自诩聪明,眼下我有一事请教于你。你可愿作答?”
终于连他也忍耐不住了吗?我嘴角上挑,答道:“「老师」有话要问,我自然会乖乖作答。”
“你早已不当我是甚么老师。”他顿了一下,问道,“诸侯王间,外人来看,明面上和公子关系最好的人是谁?”
我支着下巴想了一下:“原先是楚王韩信,韩信被贬后,大概是长沙王。”
他封了一子:“长沙王已薨,继续来。”
我谨慎地看了他一眼,边落子边道:“当年张良为保韩成时自称韩相公子,如今的韩王信亦是他那时收入我军的,想必交情不浅。”
“韩王信作反,也活不了多久了。下一个?”落下的黑子毫不退让,步步紧逼,是饱含杀意的一招。
我猛地抬头:“你到底什么意思?”
魏无知不理会我,又拿了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说说看吧,下一个会是谁?”
“淮南王英布对张良一向有成见,梁王彭越从不与朝中人往来,燕王卢绾是陛下心腹,齐王、荆王、代王等人都姓刘氏……只有赵王张敖,其父张耳生前和张良交往甚密……”
他点头赞许:“很好,我们来赌一注吧。我猜下一个征讨的目标就是赵王。”
我双拳握紧:“你的意思是,陛下是为搜捕一妖四处征讨?这太荒谬了!这些诸侯王之所以……”
“他们之所以活不长久,原因很简单。抓捕韩信的理由是你帮忙编排的,你应该最清楚;至于长沙王,我之前从内部得到个消息,陛下数月前曾派一队人马秘密潜入长沙国,那之后不久报长沙王因病去世;再说韩王信谋反前,受匈奴围攻,曾多次向朝廷请求援兵未果。这事和公子有无关系我不清楚,但公子会如何看待,我却清楚的很。若他活着,在你们斩杀韩王信前必会露面;若他已故……”
张良绝不可能轻易死去,这点我可以肯定。“若他出面,会怎样?”
“陛下要有什么不测,中原失了掌控,天下必定大乱,此事他宁死不为,你大可放心。而陛下明着是为除去他,暗地里却是觊觎他手中的玄武。不……该说是你手中的。”
我咬牙道:“我若交出玄武,全族上下必死无疑。陛下不会放过一个欺骗他的人。”
“这我明白。而且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以公子的为人,即使被捉下狱,他也不会将你的事透露半分。但陛下会如何做,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寒冷至极,只有胸口伤处如火烧般灼痛。一时气短,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就要将肺咳了出来。魏无知露出了十分担心的神情,关切道:“你这病怎么一直也不见好转,莫不是贵府上的医师无用?不如让我给你另开一服药吧。”
我霍地站起,任由披在肩上的外套落到地上,尽可能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道:“无需……我自己的病无需外人插手!我和你们没有干系。”
魏无知叹道:“我知道,你们文臣武将一向瞧不起我们作方士的,认为我们只会装神弄鬼。但是装神弄鬼久了,对冥冥之事的感知也会加强。这件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你以为只要公子不在了,一切灾难就会结束了吗?”
我强撑着隐隐作痛的身体,踉跄着离去,同时狠狠地抛下了一句:
“我从未当你是我的老师,也无需你……教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