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井陉河畔
——国民党战场大势已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出现荒芜般的平静。在“中国革命的怒潮”的冲击下,他不得不移动了一下身体。
11. 邱行湘求教于张岚峰:冯玉祥曾把蒋军打得焦头烂额,为何冯军又瓦解得如此之快呢?
一个人要想告别过去,大概都要经历这么一天。在这一天里,一种偶发的却是来自必然的冲动,击溃了心底残存的却是固有的防线。对于邱行湘来说,他的这一天现在来到了。
1948年8月22日至9月17日,国民党飞机连续轰炸石家庄。10月下旬,蒋介石在北平与傅作义商定,令国民党九十四军第五师及一二一师全部、四十三师一个团,及新骑四师、整骑十二旅全部,由九十四军军长郑挺锋统一指挥,偷袭石家庄。
当他在防空洞口窥见印着青天白日图案的战机向下俯冲的时候,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可以预测,如果他知道偷袭石家庄的部队,正是他先前统率多年的第五师的话,他会含着热泪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去迎接他朝思暮想的兄弟们。他仿佛又回到昔日的战场上,眼睛泛出绿光。但是他看到的是,中共中央各机关沉着地转移,有计划有准备地疏散,包括他所在的训练班。也走出娘子关,到阳泉附近驻扎了一个时期。当解放军把石家庄这个口袋准备好以后,国民党军队却不敢进犯,九十四军骑兵师窜至定县以南地区即折回保定。邱行湘可以说是空欢喜一场,他在心情跌宕之余,也产生了一丝先见之明:空军轰炸在前,竟没有步兵冲锋在后,国民党故作声威,敢情是回光返照了。直到训练班又回到井陉河边,邱行湘的情绪才随着小河流水,缓缓东去。
新的环境使他结交了新的朋友。这位朋友是他的组长张岚峰,俘前任国民党军第四纵队司令。张岚峰部队是与孙殿英一样的杂牌队伍。抗战胜利后,为蒋介石收编。1947年初在巨野、嘉祥等地被解放军歼灭,张本人被活捉。邱行湘能够和张岚峰推心置腹,是他情绪运动的结果。他曾经有意违抗组长关于午休时间不得喧哗的命令,一个人站在四合院中间,放开嗓门唱了一段《草船借箭》,惹得张岚峰箭步而来,与他大吵一架。邱行湘则不慌不忙,把事前准备好的辞言当众背诵了一番。内容涉及:抗战期间,张岚峰在河南、安徽如何与日本宪兵队有过瓜葛,靠维持归德、周家口的走私地区,长期发国难财;又如何与蒋介石的汤恩伯部队有过勾结,在北平卖了几处王公大院……只有当邱行湘事后听说他当过冯玉祥的炮兵学校校长,而且是冯玉祥夫人李德全的内亲时,他才不敢用第一面时那种嫡系看杂牌的眼光来看张岚峰了!
不言而喻,邱行湘对张岚峰的敬畏,完全是因为对冯玉祥的敬畏的延伸。这种爱屋及乌式的延伸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莫说是张岚峰,就是冯玉祥部队的一个兵卒站在他面前,他的那条右腿也会为之发抖。
邱行湘忘不了中国历史上最残酷的新军阀中原大混战。
1930年5月,冯玉祥、阎锡山联合倒蒋,中原大混战揭开序幕。国民党第十一师师长陈诚率部经徐州、砀山,向马牧集、商丘西进,与晋军杨效欧部展开战斗。时邱行湘在十一师六十六团任前卫。由于杨部节节败退,十一师续向柳河、宁陵西进,遇冯军主力,形成胶着状态。陈诚命令李默庵的三十一旅以杨固集为目标,攻击前进。冯玉祥以周玳的晋军炮兵主力向陈诚的进攻部队猛力阻击。冯军的炮队较占优势,轰击如雷,弹落如雨,加以大刀冲锋,寒光夺魂。蒋军炮兵处于劣势,步兵尤畏冯军大刀。双方各以团为单位,集团冲杀,逐庄争夺,时进时退,难分难解。数十里烟火弥漫,尘土遮天,双方伤亡甚为惨重。冯军锐气未减,纪律极为严明,集合退却,退而不溃。杨固集以东一个村庄,被六十一团攻下,立足未稳,又被冯军夺回一半。陈诚命令六十一团团长刘天铎立即收复,刘几番冲杀,不进寸土,陈诚即将刘天铎(刘峙之侄)枪决。十一师对杨固集屡攻不下,蒋介石急调冯轶裴的教导第一师(德式新装备)增援,接替十一师正面。教导第一师不是冯军对手,十一师刚撤换下来,教导第一师正面即被冯军突破,溃退纷纷。冯轶裴在十一师师部,慌乱无措,央求陈诚协助恢复阵地。冯军已突进到十一师师部左侧,陈诚不得不拿刚撤下来的部队,全力打出去。就是在这场厮杀中,邱行湘的右腿被冯军冲锋枪打穿三个洞,他的营长罗扶轮(罗卓英之叔)阵亡,第三排排长薛慕俞被冯军大刀削去了半个头。蒋冯拉锯,尸骨盈野,双方均无力再次发动攻势,暂时形成蒋冯在中原战场上的对峙状态。
冯玉祥在中原战场上,拖住了蒋介石。8月,阎军主力集于济南,由津浦路南下,企图附蒋军侧背,直驱南京。当时,曲阜蒋军十三师一部被阎军围攻,危在旦夕,徐淮震动,南京受到威胁。战略上,冯阎已占绝对优势。蒋介石顶在马牧集,深为忧虑,急令陈诚率十一师星夜兼程,急解十三师之围,又令刘峙的第一军由陇海经济宁向济南东进,再海运十九路蔡廷锴、蒋光鼐两师由胶东向济南急进,附阎军之背。
邱行湘伤愈归队,在徐州见陈诚。陈诚到柳河见蒋介石,要邱行湘随行。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小道房里,蒋介石身穿栗色夹袍,笑着对陈诚说:“辞修(陈诚的字)你辛苦了。”陈诚把邱行湘介绍给蒋介石后,将周至柔不先增援十三师,而是出人意料地先打曲阜外阎军主力,一举突破阎军阵地大汶口,既解曲阜之围,又灭阎军有生力量的战术,绘声绘色夸饰了一番。蒋介石连连点头之余,对陈诚说:“我们和冯玉祥打阵地战,吃尽了苦头。这次,我决定用‘锥形战术’,大胆钻隙,钻进去就是胜利。我打算就陇海、平汉两侧,编成十三个纵队,以郑州为目标,各纵队不顾一切地钻进去,瓦解冯玉祥的防御体系,打乱冯玉祥的战略部署,把他压迫在黄河岸而一举歼灭之。”
10月上旬,蒋军各路诸侯云集郑州,中原混战至此结束。
邱行湘常求教张岚峰,冯玉祥拥兵五十万之众,深沟高垒,雄踞中原,可以说把蒋介石打得焦头烂额,那么,为什么冯军又瓦解得如此之快呢?
张岚峰认为,军事上,阎锡山主力入鲁,送上门去,被蒋介石吃掉。蒋介石看准战机,改变战略部署,这是主因;政治上,蒋介石策动了梁冠英、吉鸿昌的投蒋,使冯军内部瓦解。关外的小兄弟张学良,见势不妙,也劝冯玉祥息兵,这是次因;经济上,冯军官兵,六元一月,生活太苦,造成厌战,亦是一因。三因合拢,造就冯玉祥军队众叛亲离,连在焦作的老底,也被他的亲信抄光。
冯玉祥失败的真正原因,张岚峰并没有找到。对于旧时代的军人来说,能够看穿问题的现象,找到事物的本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张岚峰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这在下章里提及),他永远没有找到真理。但他此时思想的漫游,却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去向。他早年受冯玉祥“不扰民,真爱民”的思想影响,有同情革命的表示。李大钊生前亲自做过冯玉祥及其手下高级将领的工作,他在李大钊牺牲后,在冯玉祥命令国民军全体官兵戴孝时,也掉过泪水。特别是被俘两年来,他有服罪的表现,所以就在他在押的此刻,训练班派他离开井陉,出外策反。
12. 毛泽东的补丁和陈诚的鹅绒,他一眼便看到了人类的经验和教训
晋冀鲁豫与晋察冀两解放区合并为华北解放区以后,训练班属华北人民政府保卫部管理,班下设管理所。
邱行湘认识了管理所蒋所长。这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布尔什维克。人们皆以“大胡子”称之。他是一个军人,但是他的武器是一支烟杆,他的军装是一件破棉袄,而他的营房竟设在国民党战俘们居住的那座四合院里。久而久之,邱行湘偶尔把他当作了训练班的组员,可以随意捋捋他的长胡须。而每当邱行湘和他开玩笑时,“大胡子”更显得兴奋,甚至更显得调皮。一天,蒋所长拿了张图片给邱行湘看。邱行湘看时,是毛泽东在延安时的照片:窑洞前,毛泽东数着手指作演说,穿一件土布军服,裤子上有两块大大的补丁,身前放一张木凳,凳上搁一个茶盅。蒋所长指着照片上的补丁说“单凭这个,我大胡子也姓毛不姓蒋!”邱行湘没有作声,他睁大了眼睛一一就是这个穿着补丁裤子的人,曾经操着湖南乡音,向全世界宣告: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邱行湘现在还谈不上对毛泽东有什么敬仰之情,可是他此时却由毛泽东联想起他素所敬仰的陈诚。
陈诚是以他的俭朴与勤奋赢得至少是陈诚系将领的倾服的。陈诚出身农民家庭,当过小学教师。以后又入体育专门学校,半年毕业,找不到工作,又到北平投考保定军官学校,因身材矮小,考试成绩又差,未被录取。后经乡人向主考官疏通,方才以备取资格入学。尔后陈诚得以夤缘随邓演达入广州,后来又随之人黄埔军校任特别官佐(即候差军官)。某次,陈诚晚间访友,深夜归来,已将拂晓,却不思睡,乃挑灯夜读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正逢蒋介石查夜,见有人如此勤奋,询明其姓名职务后,对陈诚大加奖饰。第二期时,陈诚任炮兵队区队长,到了第三期,蒋介石则提拔陈诚为炮兵队队长。所有这些都是邱行湘佩服陈诚的地方,认为陈诚起途坎坷,俭朴有源。
他印象尤为深刻的是,蒋、阎、冯军阀混战结束后,陈诚奉蒋介石之命赴日本观操。邱行湘时为陈诚的随从副官,他为陈诚出国做准备,并送陈诚到上海。陈诚的沪寓在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一套三层楼单间公寓式的住宅。沪寓只有陈母一人,平日不请佣人。邱行湘随住陈诚家,见陈诚亲自整理房间,为他安排住室,又在与陈诚、陈母同桌吃饭时,见饭菜极为简单,他暗自惊叹不已。
现在,邱行湘想的是另外两件事。
1930年冬,邱行湘随陈诚作长沙之行。陈诚要他购办生活用品。陈诚离长沙返岳阳时,总部仪仗队在火车站等了他一个整夜。上车后,陈诚颇有醉意,但没有忘记邱行湘买的东西,叫打开来让他过目。邱行湘面有难色,又不得不打开给他看,于是把在长沙八角亭选购的鹅绒织锦沙发椅垫、鸭绒枕芯、鹅绒被等数十件高档用品铺满餐桌。陈诚很满意,却苦坏了邱行湘,他再也无法原装捆回。直到南京,他才知道,陈诚买这些东西,是为了向宋美龄的干女儿谭祥求婚。
1932年夏,陈诚要邱行湘陪同他上庐山。先登舟渡东湖到汽车站,正遇倾盆大雨,浸污了陈诚的白绸衫。车抵莲花洞,邱行湘雇了八人肩舆,飞奔上山。到了牯岭九十四号,陈诚和他已经成了落汤鸡。时有谭伯羽及其俄国夫人,陈妻谭祥等迎接陈诚。邱行湘在牯岭九十四号看到,这里灯火辉煌,艳如天宫,人群川流,熙如天街。单中西厨师、佣人就有近二十人。尽管陈诚派谭祥的陪家副官接待他,他仍感到十分别扭,想到上海陈寓里的情景对这庐山上的排场,不由得暗暗感到吃惊。
本来,人生的追求应该包括物质的享受,所以牯岭的灯光,在邱行湘的心目中,并没有照出陈诚的阴影。但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譬如说,鹅绒和补丁,邱行湘便一眼看到了人类的经验和教训。他不愿意把这个发现与共产党的前景联系起来,他只能借取中国古代勾践卧薪尝胆的结局,明白了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因。
13. 原国民党暂编第三纵队快速纵队副司令蒋铁雄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否有失节之嫌?他心力交瘁
真理之火在四合院里燃烧,幸福之鸟在一个人肩上降落。
时令正是隆冬腊月,训练班姚科长、管理所“大胡子”和几十个战俘围着火炉团团而坐。屋里的暖气融去了玻璃上的冰花,清新的晨光照射在木桌上一朵纸做的红花上面。
这是一个欢送会。欢送原国民党军暂编第三纵队快速纵队副司令蒋铁雄,光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赴华北军政大学工作。
蒋铁雄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被“大胡子”按在正中座位上。他站起身,刚刚说了句“我个人能够有今天,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就泪流满面,声音沙哑了。
二十多岁的姚科长显得比蒋铁雄还要高兴,灰色军装穿得整整齐齐,白皙的皮肤,不像军人,像文人。他的话像诗一样受听。他说:“蒋铁雄是从战场上来的,现在又要走到战场上去,而其间的变化是,国民党少了一个干将,共产党多了一个专家!”掌声之中,姚科长给蒋铁雄戴上了红花。
邱行湘没有鼓掌。为了掩人耳目,他使劲地搓了搓手一一手热了,心也热了。他没有冬天坐在火炉旁的惬意,他感到夏天走在太阳下的烦躁。木桌上的瓜子和花生,他一颗也没有吃,反倒破例地抓过一盒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吸。褐色的烟雾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晕头转向,如同坐在漆黑的夜幕里。
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蒋铁雄悄悄把邱行湘唤醒,把几件衣物送给他。
“我要走了。”
“哪里去?”
“解放区。”
“……”
“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跟了半辈子国民党,到头来走进解放区,是否有失节之嫌?我是心力交瘁,唯望蒋兄三思!”
“你还要说些什么!”
“只有一句。你若有机会回溧阳,请代我看一眼我的老娘,若身上还有零钱,拜托你给她买几块饼干。”
蒋铁雄动怒了,为了不惊动别人,他也只有一句:“你把枕头垫高好好想一想,你我在蒋介石手里究竟值几个钱?”
邱行湘虽然没有把枕头垫高,可是在蒋铁雄远走高飞以后,他确实好好想了一想。他想起1944年,国民党军第七十八师师长傅维藩驻防河南灵宝,当日寇进犯时,蒋介石为了保存实力,准备内战,密令傅师不战而退,尔后为了掩盖他的不抵抗方针,竟以“作战不力”为理由把傅维藩就地枪决;他想起1933年,蒋介石在一次“高级将领会议”上,毫不掩饰地声称自己“就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统帅,现在……就是要找一班快刀斩乱麻的将领”,而蒋介石快刀所及,并不排斥手持快刀的将领;他想起同一年,蒋介石在庐山办“暑期军官训练团”,凡参加受训的人,蒋介石都发给一把佩剑,剑长约三十厘米,剑柄刻“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起1947年孟良崮之战,左路李天霞因为“救援不力”受到撤职查办,兵团司令汤恩伯因为“指挥错误”遭到训斥……而陈诚呢?自有杀刘天铎的军法……想到这里,邱行湘眼睛睁大了,他感到若有所失,又感到若有所得。
人的思维的力量,真有些不可思议。邱行湘现在对蒋铁雄不仅有嫉妒之心,而且还有依恋之情。每当他遥望村头,便看见蒋铁雄的身影:在黄埔村口的庄稼地里面朝黄土,在井陉河畔的养猪场上头顶烈日;在土墙下看“红书”手不释卷,在木桌上写“自传”接二连三……邱行湘不完全了解共产党,可是他完全了解蒋铁雄。他一方面感到蒋铁雄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合乎逻辑的,没有故作媚态,没有投机心理;另一方面又感到蒋铁雄的一切都是反常的,不可思议的。当解放军用枪对准他的后背,把他从战场上押走的时候,他没有举起双手;可是当解放军把枪放下后,在黄埔村口和井陉河边,他却自己慢慢地举起了双手!这两方面的感受,使邱行湘顿生疑团,他不明白共产党手中究竟有什么法宝:一个躯体,用不着开刀,可以取出旧的魂魄,而放入新的什么东西。
邱行湘忽然记起陈赓司令对他说的那句话:自己解放自己。此刻他仿佛听懂了,蒋铁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可是,邱行湘毕竟不是吃过洋面包的蒋铁雄,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他又听见了古代圣贤的声音:“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于是,邱行湘那刚刚开始解冻的脑海,正像屋外的井陉河面一样,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然而,不管此时心情有多复杂,从这个冬天,他看见了那个春天。
14. 他曾把蒋介石的命令当作事业的指南,现在他把毛泽东的文章当作生命的暗示
井陉上空,春雷滚滚;井陉河畔,白浪滔滔。
——解放军攻克济南,活捉国民党中央委员、山东省政府主席、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官
王耀武;
——解放军攻克锦州,活捉国民党中央委员、东北“剿总”中将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活捉国民党第六兵团中将司令卢濬泉;
——解放军在辽西大虎山地区活捉国民党中央委员、第九兵团中将司令官廖耀湘;
——解放军全歼黄维兵团十一个师及一个快速纵队,活捉国民党第十二兵团中将司令黄维;
——解放军全歼邱清泉、李弥、孙元良三个兵团,活捉国民党中央委员、徐州“剿总”中将副总司令杜聿明;
——解放军解放天津,活捉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及市长杜建时;
……
国民党在战场上陷入山穷水尽的窘境时,邱行湘曾期待着柳暗花明的日子。现在,人民革命的洪流,已经淹没了反动武装势力的全部地盘,亦淹没了他心底的那块圣地。他的心里,出现着荒芜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正像一个败家子弟的老幺,当老大老二把家产糟蹋完了的时候,反觉少了一门心思。所以他此时脑海里仅仅是这样一个画面:池塘里的水行将枯竭的时候,塘底的大鱼一条条被人捉进了笆篓。正所谓“不悟鱼千里,终归貉一丘”。
对于陈诚军事集团的没落,邱行湘则有个人感情上的悲戚。他目睹了陈诚集团的兴起,耳闻着陈诚集团的灭亡,他作为旧王朝的一个孝子,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祖坟旁,暗地里哭诵着一篇祭文,寄托对诸位将领的哀思。
他想起黄维的正直、方靖的老实、杨伯涛的勇敢、宋瑞珂的机智……正所谓“英雄识英雄”,邱行湘一直认定他们不是凡夫俗子,而他自己也不是衣架饭袋,旧时他对陈系将领的赞美,无不包容着对自己的歌颂。现在,他产生的是“惺惺惜惺惺”的心理,他不忍揣测他们被活捉时,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他只是真心地希望诸位不可轻生,哪怕命运简直是秋风中的一片败叶,重要的依旧是存在——将军不能与战场连在一起,将军只能与牢房连在一起。他禁不住仰天长叹:胜不过许褚、张辽之辈,败则是庞统、于禁之流,军人有军人的命运呵!
“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
是的,“我们的敌人”之一邱行湘已经完全认输了;
“中国革命的怒潮正在迫使各社会阶层决定自己的态度。”
是的,国民党反动阶层人物邱行湘,现在是“决定自己的态度”的时候了。
就在邱行湘为自己、为他人的命运向上天祈祷的时候,毛泽东1949年为新华社写的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像井陉上空的闪电,逼迫他低下头来——站在井陉河畔,去领悟“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哲理。
他是不愿意亡呵!在“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之余,他常常想起他的白发老母;在想到老母之余,他又常常念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曾结过婚。黄埔军校受训时,他和同期同区队同班同学黄剑夫、陈肃二人联姻。他将他的妹妹邱行珍许配给黄剑夫,陈肃则将他的妹妹陈懿许配给邱行湘。黄剑夫随胡宗南任十六军一〇九师副师长,陈肃随九十四军军长兼天津警备司令牟廷芳下台而离职,后随交警总局长马志超任交警总队长。邱行湘与陈懿1935年在南京结婚,一直未有生育,十年之后,陈懿患脑癌病故。1947年,陈诚的政治部主任柳克述将自己的外甥女张小倩小姐介绍给邱行湘。而洛阳战火焚毁了邱行湘的洞房,以至于他目下还是光棍一条。
邱行湘曾把蒋介石的手令当作事业的指南,现在他把毛泽东的文章当作生命的暗示。在小组学习会上,他的眼睛没有漏掉半个标点;在大通铺上,他的思绪徘徊在字里行间,力图找出与他有关的全部内涵。他起初怀疑他的神经是否过于敏感,而后担心他的身体是否缺乏钙质,最终他认定在这个世界上,不,在这个村庄里,纵然道路阡陌,于他只有一条窄窄的胡同。
天亮的时候,邱行湘从这条胡同里走出来,单手递给姚科长一份他的《自传》。
在押犯邱行湘。毕业于黄埔军校五期步兵科。一九二八年春陈诚任总司令部警卫司令,他委任我为警卫司令部特务队长;一九三〇年秋,陈诚在徐州受命任十八军军长,时以军部第一号命令,委任我为少校副官;一九三二年夏,我任陈诚的随从参谋;一九三七年秋,罗卓英委任我为六十七师二〇一旅副旅长兼四〇二团团长;一九四〇年夏,蒋介石委任陈诚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湖北省政府主席,时我随陈到恩施任军事委员会特务第二团团长兼恩施警备指挥官;一九四一年冬,我调任第五师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陈诚仍要我在长官部随他工作;一九四三年春,陈诚出任远征军司令长官,他命我以第五师副师长兼任远征军长官部副官处长;一九四三年春,第五师改隶九十四军建制。九十四军和十八军参加湘西会战,会战结束未久,陈诚委任我为第五师师长……
邱行湘的履历,虽然并不冗长繁杂,但是他足足写了半天时间。姚科长给他留的时间当然更长。他在双手接过邱行湘的《自传》时说:“这是你过去的历史。在你的档案里,我们希望看到你用行动写下的又一份文字。”
15. 邱行湘面临一场严峻的考试——策反担任北平德胜门守备的妹夫黄剑夫
姚科长对邱行湘的这番愿望,应该说是出于战略方面的考虑,但是由于邱行湘的个人关系,结果具有了战术方面的意义。只不过在这一以前,他参加了一次“实弹演习”。
那是张岚峰回来的当天中午,为了庆贺他外出策反大功告成,训练班特意安排了一顿羊肉饺子。当人们吃得兴致正浓的时候,张岚峰的一位部下走到他的桌边,冷笑一声:“长官,你是共产党的功臣,论功行赏,你应该多吃一份。”说罢,把手中的那碗饺子放到张岚峰面前。邱行湘放下筷子,也走了过来,把桌上的饺子往张岚峰手上一塞,高吼一声:“吃!”张岚峰面有难色,端着饺子一动不动,邱行湘眼带凶光,夺过饺子狼吞虎咽,顷刻吃了个碗底朝天。张岚峰的这位部下虽已走开,却清清楚楚留下一句话来:“吃里爬外,想不到还大有人在!”
就在邱行湘气鼓食胀的时候,他被通知到华北政府保卫部。保卫部所在地距训练班只有二三十里地。邱行湘一口气赶到那里,方才知道他将面临一场严峻的考试。保卫部负责人告诉他,得知黄剑夫是他的妹夫,而黄剑夫正担任着北平德胜门的守备,现在需要他利用这个关系,写信策反,劝其放下武器。邱行湘接过这道难题,当场就忍不住一阵抓耳挠腮,在保卫部的会客室里走来走去。他烦躁,因为他想起了那碗饺子;他尴尬,因为他觉得这是一次自己惹来的刺激。老实说,他对张岚峰的看法至今还留有余地,只因为喜欢快人快语,讨厌阴阳怪气,他才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殊不料生活竟把他推向一个非此即彼的关头,只能选择,不能回避。他选择了,依据着自己所观察到的、人们与世界发生联系的方式:每一个人,都必须依附一定的统治集团。依附的条件是,这家集团已经控制着这个世界的脉搏,谁不同它一起呼吸,谁就要窒息——不知道徐庶说的“通时务者在乎俊杰”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他有义务把他认定的道理通知妹夫。邱行湘向保卫部负责人点了头,不过提出希望保卫部像派出学习小组组长张岚峰那样,让他独自出去,然后独自回来。他保证道:“我决不逃跑!”保卫部负责人笑了,说:“并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主要是考虑到你的目标大。而且,你先前的九十四军,也正在北平守备西直门。如果你被国民党发现,于你和黄剑夫安全都不利。正是出自这方面的考虑,我们专门安排了一个你也放心的人送信。”
“谁?”邱行湘急忙问道。
对方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引进邱行湘手下的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人事科长胡本连。洛阳战败后,这位人事科长和二〇六师其他中上级军官,被送到河北省永年县解放军官教导团学习。这次他是为了策反黄剑夫,特地奉命从永年赶来石家庄的。
邱行湘在近一年以后,突然见到了他的部下,自然是激动异常。而当他问到赖钟声、赵云飞等人的近况,听毕胡本连的回答时,他几乎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了。蒋经国的得意门徒赖钟声,当上了学习小组长;国民党青年军的三朝元老赵云飞,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到华北军政大学工作去了!想到赵云飞,邱行湘几乎像条件反射一样,心里顿生一股厌恶之情。洛阳战败不到两天,他一过黄河就转了弯子,这是邱行湘当时不能容忍的。如果说邱行湘曾在黄河北岸诅咒过赵云飞,那么现在他在胡本连面前则赞扬着赵云飞。邱行湘的这种赞扬和他前时的诅咒一样,都是真心的。他顾不得与胡本连细谈,更顾不得与“饺子”相关,向华北政府保卫部负责人问明写信要领后,便匆匆行文了。
剑夫兄:
昔者,吾人群集黄埔,志在反帝救国。廿余年以来,中共一本此旨,艰苦奋斗,深得全国人民之拥护,此其必胜之由也。
国民党则反其道而行,以致今日走投无路,为人民所唾弃。
兄之爱弟,情逾手足。常于苦闷中议论其中得失。有鉴于此,吾人能回到人民怀抱,在共产党领导下,完成反帝救国之大任,乃为莫大之光荣!
情况变化得如此之快,愿吾兄以前途为重,深自考虑。辽沈、徐淮两战役,全军覆没。华北部队,现已孤悬平津,进退失据。上年洛阳战役,竟无以为救,何况今日之平津乎?
闻兄近戍燕京,解放大军,现已兵临城下,务乞吾兄审时度势,广开我兄据守之西北四门,以迎义师。良机不再,幸勿犹豫。把晤在迩,惟祈摄重,不尽之处,请本连兄详陈。专此,敬颂
戎祺!
弟行湘 拜上
一九四九年一月
保卫部负责人将信交给胡本连,叫他把信缝在棉衣里,笑着对邱行湘道:“你放心好了,我们保证他一路平安,估计明天中午即可到达北平德胜门。”“还要到达西直门。”邱行湘笑着对保卫部负责人说,然后拿出刚才写给九十四军第五师副师长姚葛民、陈德煌的两封信,请胡本连方便时递交。
地球运转,日月如梭;江河奔腾,一泻千里。
当邱行湘回到井陉河畔的时候,猛涨的春水几乎挡住了他的去路,而在数百里之外的古老的天安门前,解放军和北平人民召开了军民庆祝大会。红旗猎猎卷来半天云霞,鞭炮阵阵催开满树红花。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的学生队伍载歌载舞。学生们装扮成国民党战犯,走在队伍前面;“战犯”的后面,跟着一排手执木枪的壮士,显示着和平人民对战争罪犯的深仇大恨。
真正的国民党战犯就在队伍后面来了。新中国诞生前夕,训练班离开石家庄附近的井陉河畔,战犯们乘汽车进了北平城。只不过汽车没有通过天安门前,而是直驱德胜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