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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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竹林

蝉鸣渐歇的午后,暑气在竹林边缘忽然凝滞。我循着那道看不见的凉意往里走,鞋底刚触到湿软的青苔,便听得竹梢摇落一串晶亮的露珠,正巧跌进后颈,清冽得让人心头一颤。

竹影是活的。日头西斜时分,青碧转为苍翠,墨色又洇出黛蓝。光斑在竹节上游移,像踩着看不见的阶梯。某截老竹上嵌着半透明的琥珀,许是去年松脂滴落时裹住了振翅的蝉,此刻被斜阳煨出蜜色光华。我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竹简上刻字——这些挺拔的身躯里,原就藏着凝固的时光。

苔衣在石径边缘绣出绒绒的绿边,蹲下身细看,竟有米粒大的菌菇顶开腐叶,伞盖上还沾着晨雾。风起时万千竹叶同时翻面,露出银白的背面,整片竹林便成了波光粼粼的海。竹枝相碰的脆响里,我瞧见去年被松鼠啃剩的笋壳,裹着新竹的膝盖,而那偷食者早化作竹根处的蓬松泥土。

暮色漫过第三十七重竹节时,身上已落满流动的竹影纹。归鸟掠过最高处的竹梢,整片林子忽然矮了三分,又缓缓直起腰身。晚风穿过我的指缝,竟带起竹枝特有的清越哨音——原来静到极处,连呼吸都能与万物同频。

竹根在暮色里浮起淡蓝的萤光,原是去年积存的竹花在腐殖层中悄然发酵。我倚着的老竹忽然传来细密的震颤,仰头望见一弯银月正从竹梢编织的网眼中挣脱,抖落的清辉惊醒了叶鞘里沉睡的蛾。

腐竹断面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引来三两只草蛉轻吮。它们的薄翅在月光下泛起虹彩,恰似飘落的竹膜在风里打了个旋——去年此时,我曾在同样的位置拾得半片蝉蜕,空腔里还蓄着露水酿的酒。而今那些晶莹的杯盏,大约已化作竹鞭上新生的节瘤。

暗绿深处传来竹鸡梦呓般的咕哝,石径上的月光渐渐凝成乳白的溪流。我赤足涉水而行,足弓陷入凉滑的苔藓时,忽觉有细根缠绕脚踝。低头只见纵横的竹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生,它们穿越唐时的瓦砾与宋代的瓷片,在触碰我体温的刹那绽出雪白的根须。

子夜的风裹挟着露水途经竹海,十万片竹叶同时调整倾角,将月光筛成流动的汞柱。最西边的竹丛突然集体折腰,那谦卑的弧度让我想起山寺老僧扫地时的躬身。当它们重新挺直脊背,叶尖已挑着颗将坠未坠的星子。

竹节里的积水开始敲打更鼓,年轮在黑暗中舒展成同心圆。我数着心跳与露滴的共振,直到东方既白,才发现衣襟上落满竹花细碎的剪影——原来彻夜不眠的,不止是年轮里奔跑的月光。

天光刺破竹膜时,满林苍翠正在褪去夜的墨色。昨夜缠绕脚踝的竹根已缩回地脉深处,只在苔藓上留下蛇形的湿痕。东方云霞染上竹沥的淡黄,某根高处的竹梢突然坠下一滴宿雨,在晨风里扯成细长的银丝——二十年前母亲发间的梳头油,也是这般坠入青石井栏的。

腐竹堆里钻出簇新笋尖,裹着淡紫的胎衣。露水从它们蜷曲的叶梢滚落,每一颗都盛着微型的虹。竹鸡振翅掠过溪涧,翅羽掀动的气流里,我看见自己三十年的悲欢碎成金粉,正随着竹花孢子缓缓沉降。

山岚漫上来的刹那,整片竹林忽然簌簌作响。那不是风,是千万竹节在同步舒张。最老的那竿竹轰然倒下,断面处蜂窝状的气腔渗出清苦的芬芳。倒下的身躯压碎了自己童年时的笋壳,而三丈外的岩石缝隙里,正有新的生命顶开玄武岩的裂缝。

归途石径上落满蝉蜕的空壳,踩上去却发出鲜笋破土的脆响。忽觉衣袖微沉,原是某片竹叶勾住了腕间的佛珠。解下这抹不肯凋落的绿意时,满山晨露突然叮咚齐鸣——原来真正的平静,不在遗世独立,而在听懂万物生长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