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酒人歌为陈年兄作[1]
酒人酒人，尔从何处来？我欲与尔一饮三百杯！寰区斗大不堪容我两人醉[2]，直须上叩阊阖寻蓬莱[3]。我思酒人昔在青天上，气吐长虹光万丈。手援北斗㪺天浆[4]，天厨络绎供奇酿。两轮化作琥珀光，白榆历历皆杯盎[5]。吸尽银河乌鹊愁[6]，黄姑渴死哀清秋[7]。酒人咄咄浑无赖[8]，乘风且访昆仑丘[9]。绿蛾深坐槐眉下，万树桃花覆樽斝[10]。穆满高歌刘彻吟[11]，一见酒人皆大诧。双成长跪进三觞[12]，大嚼绛雪吞玄霜[13]。桃花如雨八骏叫[14]，春风浩浩心飞扬。瑶池虽乐崦嵫促[15]，阿母绮窗不堪宿[16]。愿假青鸟探瀛洲[17]，列真酣饮多如簇。天下无不读书之神仙，亦无读书不饮酒之神仙。神仙酒人化为一，相逢一笑皆陶然。陶然此醉堪千古，平原河朔安足数[18]。瑶羞琼糜贱如虀[19]，苍龙可鲊麐可脯[20]。兴酣瞪目叫怪哉，海波清浅不盈杯[21]。排云忽复干帝座，撞钟伐鼓轰如雷[22]。金茎倾倒沆瀣竭[23]，披发大笑还归来。是时酒人独身横行四天下，上天下天如龙马。百灵奔蹶海岳翻，所向无不披靡者。真宰上诉天帝惊[24]，冠剑廷议集公卿。
今者酒人有罪罪不赦，不杀不可，杀之反成酒人名。急敕酒人令断酒，酒人惶恐顿首奏天庭，臣有醉死无醒生。帝顾巫阳笑扶酒人去[25]，风驰雨骤苍黄谪置楚州城。酒人堕地颇狡狯，读书学剑皆雄快。白皙鬑鬑三十时[26]，戏掇青紫如拾芥[27]。生平一饮富春渚[28]，再饮鹦鹉湖[29]。手板腰章束缚苦，半醒半醉聊枝梧[30]。谁知一朝云雨忽翻覆，酒人发狂大叫还痛哭。胸中五岳自峨峨，眼底九州何蹙蹙。头颅顿改瓮生尘，酒非酒兮人非人。椎垆破觚吾事毕[31]，那计金陵十斛春。还顾此时天醉地醉人皆醉，丈夫独醒空憔悴[32]。从来酒国少顽民，颂德称功等游戏[33]。不如大诏天下酒徒牛饮鳖饮兼囚饮，终日酩酊淋漓嬉笑怒骂聊快意。请与酒人构一凌云烁日之高堂。以尧舜为酒帝，羲农为酒皇[34]。淳于为酒霸[35]，仲尼为酒王[36]。陶潜李白坐两庑，糟丘余子蹲其傍[37]。门外醉乡风拂拂，门内酒泉流汤汤[38]。幕天席地不知黄虞与魏晋[39]，裸裎科跣日飞觞[40]。一斗五斗至百斗，延年益寿乐未央。请为尔更召西施歌，虞姬舞[41]。荆卿击剑[42]，祢生挝鼓[43]。玉环飞燕传觥筹[44]，周史秦宫奉罍甒[45]。与尔痛饮三万六千觞，下视金银玉帛皆粪土。但愿酒人一世二世传无穷，令千秋万岁酒氏之子孙，人人号尔酒盘古。酒人闻此耳热复颜酡，我更仰天呜呜感慨多。即今万事不得意，神仙富贵两蹉跎，酒人酒人当奈何。噫吁嘻！酒人酒人当奈何，尔且楚舞吾楚歌[46]。
鉴赏
这首诗被卓尔堪《遗民诗》、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等选本收入，广为传诵。根据稿本《九烟诗钞·薇萼》编排的位置，应当作于顺治八年（1651）。徐珂《清稗类钞》谓黄周星“入国朝，隐居不出，嗜饮，感愤怨怼，一寓之于诗，尝作《楚州酒人歌》，盖自道也”。但从诗题及题下注来看，乃是为陈台孙而作。黄周星是一个有着多样艺能的奇才，也是一个与世道不相容的畸人。所谓畸人，就是与世俗相看两厌的人，无论是社会还是他们自己，均视其为多余的人。白眼向天，心游万仞，醉醒莫辨，歌哭无端。其诗文也佚荡恣肆，汗漫无涯。本篇正是极为典型的代表作，无论是想象的雄奇超迈、语言的奔放不羁，还是句式的长短错综、变化莫测，在古代长篇歌行中都少有俦比。诗旨全集中在“谁知一朝云雨忽翻覆，酒人发狂大叫还痛哭。胸中五岳自峨峨，眼底九州何蹙蹙。头颅顿改瓮生尘，酒非酒兮人非人”数句，将亡国的悲哀、薙发的屈辱，全借着酒兴尽情宣泄出来。取意构思多不出李白、李贺的诗篇，甚至连结尾用汉高祖对戚夫人语，也是脱胎于李白《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但取意完全越过李白而直接高祖，慷慨悲凉中又满含说不出的落寞绝望！
[1] 选自清道光二十九年刻本《九烟先生遗集》卷三。陈年兄：即陈台孙，字阶六，号楚江，江南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知富阳县，寻改平湖县，迁吏部主事。顺治二年（1645）归里隐居。这条题下注通行刊本皆无，见于民国间据黄周星稿本刊行的《九烟诗钞·薇萼》中。陈台孙嗜酒，自号楚州酒人，曾著《楚州酒人传》，当时远近遗民如杜濬、归庄、蒋臣、王澐、靳应升等都有长歌相赠，本篇也是其中之一。
[2] 寰区：全天下。
[3] 阊阖（chānɡ hé）：传说中的天门。《说文》：“阊,天门也。楚人名门曰阊阖。”蓬莱：传说为东海中仙人所居住的山。《列子·汤问》：“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4] 㪺（jū）：酌。
[5] 白榆历历：古乐府《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6] 乌鹊：喜鹊。
[7] 黄姑：牵牛星的别名。
[8] 酒人咄咄：刘义庆《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9] 昆仑丘：中国西北部高山，又称昆仑虚、玉山，为华夏民族自古所尊崇的第一神山、万祖之山，其高极天，为西王母所居。神话所称游仙，皆由昆仑而飞升天庭。
[10] 樽斝（jiǎ）：两种酒器。
[11] 穆满：指周穆王。姬姓，名满。周穆王西狩时，曾在昆仑山和西王母高歌唱和，事见《穆天子传》。刘彻：汉武帝曾见西王母于昆仑山，事见《汉武帝内传》。
[12] 双成：董双成，神话中西王母侍女名，见《汉武帝内传》。
[13] 绛雪：炼丹家丹药名。玄霜：神话中的一种仙药名。
[14] 八骏：传说周穆王巡游天下，用八匹骏马驾车，能日行万里。八马以颜色为别，其名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见《穆天子传》卷一。
[15] 崦嵫（yān zī）：山名，传说中为每日太阳落入之山。屈原《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16] 阿母：指神话人物西王母。
[17] 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瀛洲：传说为东海中神仙所居之仙岛。《史记·秦始皇本纪》：“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18] 平原：战国时赵国的平原君赵胜。《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饮。”后以“平原十日饮”指朋友的暂住欢宴。河朔：《初学记》卷三引曹丕《典论》：“大驾都许，使光禄大夫刘松北镇袁绍军，与绍子弟日共宴饮，常以三伏之际，昼夜酣饮，极醉，至于无知。云以避一时之暑，故河朔有避暑饮。”后以“河朔饮”指夏日避暑之饮或酣饮。
[19] 瑶羞：指天上的美食。羞，同“馐”。琼糜：玉屑，传说食之可以延年。虀（jī）：用来调味的辛辣食物或菜末。
[20] 鲊（zhǎ）：一种用盐和红曲腌的鱼，可以贮存。麐（lín）：同“麟”。
[21] “海波”句：取意本自李贺《梦天》：“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22] 撞钟伐鼓：汉武帝柏梁台联句，太常周建德句曰：“撞钟伐鼓声中诗。”
[23] 金茎：用以擎承露盘的铜柱。沆瀣（hànɡ xiè）：露气。屈原《远游》：“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24] 真宰：天为万物的主宰，故称天为“真宰”。《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25] 巫阳：古代传说中的女巫。《楚辞·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王逸注：“女曰巫。阳，其名也。”
[26] 白皙鬑（lián ）鬑：皮肤白净、须发稀疏的样子。汉乐府《陌上桑》：“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27] “戏掇”句：言取功名易如反掌。《汉书·夏侯胜传》：“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青紫，绑在官印上的青绶、紫绶，代指高官贵爵。
[28] 富春渚：富春江畔，在今浙江杭州富阳区境。此指陈台孙知富阳县。
[29] 鹦鹉湖：即当湖，在今浙江平湖市。光绪《嘉兴府志》卷十三引《吴地记》： “（当湖）隆安五年改名东武湖，或曰鹦鹉湖。”此指陈台孙知平湖县。
[30] 枝梧：敷衍、应付。
[31] 椎垆破觚（ɡū）：砸毁酒器，以示戒饮。垆，温酒的灶台；觚，酒器。
[32] “丈夫”句：暗用《楚辞·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
[33] 颂德：晋刘伶作有《酒德颂》。
[34] 羲农：伏羲氏和神农氏的并称。
[35] 淳于：指淳于髡，战国时齐人，滑稽善辩。尝以隐语讽谏威王，罢长夜之饮，改革内政。
[36] 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37] 糟丘：酒糟堆积而成山丘。《韩诗外传》卷四：“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道望十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
[38] 汤（shānɡ）汤：水势汹涌貌。
[39] 黄虞：黄帝﹑虞舜的合称。
[40] 裸裎（luǒ chénɡ）：不穿衣服，光着身体。《孟子·公孙丑上》：“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科跣（xiǎn）：露头光脚。
[41] 虞姬：楚霸王项羽身边的美人。
[42] 荆卿：指荆轲。战国时卫人，好读书击剑。曾带着夹有匕首的地图入秦，欲行刺秦王，事败被杀。
[43] 祢（mí）生挝（zhuā）鼓：指三国时祢衡击鼓骂曹的故事。
[44] 玉环飞燕：唐玄宗的妃子杨玉环和汉成帝皇后赵飞燕。觥（ɡōnɡ）筹：酒器和酒令筹。
[45] 周史：古代美男子。晋张翰《周小史诗》：“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秦宫：汉大将军梁冀宠爱的美少年。李贺有《秦宫诗》。罍甒（léi wǔ）：古代的两种酒器。
[46] “尔且”句：《史记·留侯世家》：高祖宠戚夫人，欲废太子，立其子赵王如意。张良使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太子。四皓谒见已毕，高祖目送之，对戚夫人说：“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高祖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