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阳 1
北望山脉北麓的原始密林，已经用它那沉默而充满敌意的绿色，吞噬了时阳和他队伍将近一个月的希望。
时阳烦躁地挥手，斩断一根拦路的、湿漉漉的藤蔓。腐叶的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瘴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回头望去，带来的二十名城主府卫兵——他父亲麾下最精锐的一部分——如今已不复出发时的昂扬。他们身上的制式皮甲，显然是北望城工坊统一制作，坚固实用但缺少华丽装饰，现在已经沾满了泥浆和划痕，原本擦得锃亮的护心镜也蒙上了一层灰败。数十日了，除了无尽的蚊虫、滑倒的次数和偶尔响起的、不知名野兽的远嚎，他们一无所获。那传说中的三珠树，那个能让父亲刮目相看、能让北望城港口风调雨顺的希望，连影子都没见到。
“少主……”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石武，这次队伍的副手，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脸颊瘦削，肤色是常年在城墙或野外执勤晒出的古铜色，眼角和额头刻着深深的、如同刀凿斧刻般的皱纹。虽然同样疲惫，但他腰背依然挺得笔直，“我们已经深入北麓太远了，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巡逻或采药的范围。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凶险，弟兄们的状态……”石武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而且，带来的物资……不多了。是否……应该考虑回程？”
石武的话语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和尊敬，但其中询问的意味很明显。他是队伍里除了老药师之外最有经验的人，他的意见不能完全忽视。
时阳猛地转身，几乎是瞪着石武：“回程？现在说回程？石武，我们出来是为了什么？难道空着手回去，告诉父亲我们连找一棵树都找不到吗？”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被戳中心事的恼怒和不甘，“我出发前是怎么说的？不找到三珠树，绝不回去！”
石武沉默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属下明白少主的决心。只是……弟兄们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而且，此行本就……城主大人他……”
“别提我父亲！”时阳粗暴地打断了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不同意，我偏要做出成绩给他看！他越是不信任我，我就越要证明给他看，我时阳不比任何人差！”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沉甸甸的触感给了他一丝力量。他想起哥哥时月，那个永远阳光、永远能轻易获得父亲赞赏的兄长。出发前，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要超越哥哥留下的辉煌功绩的念头。可现在，连哥哥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家书传回了，这担忧如同潜藏的毒蛇，时不时会噬咬他的内心。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尤其是在手下面前。
看着时阳紧绷的脸和眼中燃烧的火焰，石武明智地没有再劝。他只是沉声道：“属下遵命。只是还请少主多加小心，此地诡异，不可不防。”
时阳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转向队伍后方，目光落在了那个看似最不起眼、却也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人身上——老药师。这老头儿依旧佝偻着背，拄着药锄，慢悠悠地走着，仿佛周围的艰难环境与他无关。与卫兵们的疲惫沮丧不同，他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享受的平静，时不时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路边的奇花异草。
“老药师。”时阳走了过去，“你之前说此地灵机流动，离目标不远……到底还有多远？”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这老头是唯一声称见过三珠树的人，也是他能说服父亲带出来的重要理由。如果连他也找不到……
老药师抬起浑浊的眼，慢悠悠地说：“呵呵，少主莫急。‘缘’之一字，妙不可言。该到时，自然就到了。”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前方一片似乎比周围更加浓密的雾气，“穿过那片‘障’，或许就能得见分晓。”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时阳心中腹诽，但此刻也只能选择相信。他挥手下令：“所有人，打起精神！跟着老药师，穿过前面那片雾！”
卫兵们虽然疲惫，但听到可能接近目标，还是强打起精神，跟随着老药师，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片涌动的白色雾气之中。雾气冰冷而粘稠，能见度极低，四周的声音仿佛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脚踩在湿滑地面上的沙沙声。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和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前方的雾气忽然开始变淡，一丝奇异的光亮和更加纯净湿润的空气渗透进来。
“快看！”有人惊喜地低呼。
当他们最终走出浓雾的边缘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盆地。四周环绕着青翠欲滴、仿佛从未被凡尘污染的山壁，天空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淡紫色。谷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水清澈得不可思议，泛着淡淡的蓝色流光，如同融化的宝石。
最奇特的是，这湖面并不平静。所有的湖水，都围绕着湖心的一个焦点，形成一个巨大而缓慢的漩涡，无声地、富有韵律地旋转着，仿佛湖水本身就是一个活物，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仪式。
而那漩涡的中心，湖心岛屿之上，赫然矗立着一棵树！
那树并不算参天，树干却如同羊脂白玉，温润通透。树冠舒展，枝叶疏朗，而那些叶子，一半是流光溢彩的金，一半是皎洁如月的银！金银双色的叶片在枝头摇曳，相互辉映，洒落的光芒将整个湖心岛都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光晕之中！
“三珠树！天呐！真的是三珠树！”
“看那湖水！御水之效！传说果然是真的！”
队伍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和欢呼。数十日的疲惫和绝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惊喜冲散。时阳的心脏狂跳起来，脸上也露出了难以自抑的笑容。找到了！他真的找到了！他仿佛已经看到父亲震惊的表情，听到全城人对他的赞誉！
“老药师！就是这个，对吧？”他激动地转向老药师。
老药师眯着眼，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嗯，应是此物不假。只是……湖心水力奇异，取得果实不易。”
“有准备！”时阳大手一挥，“石武！”
“属下在！”石武立刻应声。
“带人把我们准备的‘渡水筏’架起来！动作快！”
“是！”
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从携带的特殊箱子中取出预制的轻质合金骨架和坚韧的防水皮囊。这是出发前，根据老药师提供的“生长于水中央”这一模糊信息，特别准备的充气式浮筏和固定桩。
石武展现了他作为老兵的经验和沉稳，指挥着几名力气大的卫兵将特制的锚桩用力打入湖岸松软的泥土中，固定好绳索。然后开始组装浮筏骨架，铺设皮囊，再用特殊的工具快速充气。
时阳也想上前帮忙，他急于亲自参与这历史性的一刻。他拿起一根骨架试图连接，却因为接口特殊，试了几次都没能准确卡入。“该死！这东西怎么……”他有些恼怒，脸上发热。
旁边的石武看到了，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接过骨架，双手熟练地一错一合，“咔哒”一声，骨架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然后他又快速地完成了后续几个连接。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一丝多余。
时阳看着石武轻松完成自己弄了半天都没搞定的活，脸上更热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嘟囔了一句：“……还是你熟练。”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一种“小孩装大人”被看穿的窘迫感，暗自告诫自己要更沉稳。
在石武的带领下，一个足够承载数人的简易浮筏很快组装完成，并通过绳索与岸边的锚桩相连。
“少主，可以渡湖了。”石武汇报道。
“好！我先上！”时阳第一个踏上浮筏，他要亲自去摘取那象征着荣耀和成功的果实。石武和其他几名身手最好的卫兵也跟着跳上浮筏，老药师则依旧不紧不慢地最后一个上来。
他们解开部分固定绳索，利用岸上的人拉拽和浮筏上的人用特制长篙划水，开始艰难地向湖心岛进发。湖水的旋转之力比预想的还要强劲，浮筏在水面上不断打转，前进得异常困难。好几次差点被卷入更快的漩涡中。但看着越来越近的三珠树，所有人的心都是火热的。
终于，在付出巨大努力后，浮筏的前端触碰到了湖心那片被树根环绕的小岛。岛屿不大，地面覆盖着柔软的苔藓。一股沁人心脾的灵气扑面而来，比岸边浓郁了十倍不止，让人精神大振。
三珠树就在眼前！近距离看，金银双色的叶片流光溢彩，仿佛每一片都在呼吸。叶片掩映间，确实挂着几颗婴儿拳头大小、同样是金银二色的果实，如同最完美的珍珠，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清香。
“快！小心点摘！”时阳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几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各自选取了一颗果实。时阳摘到的是一颗银色的，触手温润，内部仿佛有液体在流动。
就在此时，跟在最后的老药师也慢悠悠地伸出手，似乎很随意地，摘下了树梢上那颗最大、光泽也最璀璨的金色果实。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整棵三珠树的光芒瞬间黯淡！那些原本流光溢彩的金银叶片，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迅速变得枯黄、卷曲，然后如同雪片般簌簌落下！白玉般的树干也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败、干裂！
与此同时，原本围绕着树根旋转的湖水猛地一滞！随即，如同开闸放水般，整个湖泊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下降！水流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湖底深黑色的淤泥都卷了上来！
仅仅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个美丽的湖泊就彻底干涸了！露出了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湿滑粘腻的黑色湖底！
“不好！”时阳心中警铃大作，“快退！回岸上去！”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湖水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原本漆黑的湖底淤泥中，突然亮起了无数暗红色的光点！那些光点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密密麻麻，散发着暴戾和饥饿的气息！
紧接着，淤泥开始剧烈地翻滚、涌动！泥浆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上喷涌、凝聚，迅速形成了粗壮的、不成比例的四肢和扭曲的躯干！一个个由污泥和某种未知物质构成的、形态可怖的泥土怪物，摇摇晃晃地从湖底爬了起来！它们“眼睛”的位置闪烁着如同地底熔岩般的暗红光芒，喉咙里发出沉闷、湿腻、令人作呕的低吼！
“是守护兽！快！保护少主！”石武反应最快，拔刀护在时阳身前，同时大声向岸上呼喊示警。
岸上的卫兵也发现了这边的异变和爬起来的怪物，纷纷抽出武器准备接应。
岛上的卫兵们也立刻拔刀，迎向那些摇晃着逼近的泥土怪物。然而，刀剑砍在怪物身上，发出的却是“噗嗤”的闷响，如同砍入湿泥，除了溅起一些恶臭的泥浆外，根本无法伤其分毫！
“吼！”一只泥土怪物挥舞着巨大的泥臂，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一名卫兵。那卫兵举盾格挡，“嘭”的一声巨响，精钢盾牌瞬间扭曲变形，卫兵惨叫一声，连人带盾被砸飞出去，重重摔在淤泥中，眼看是活不成了！
“武器无效！它们不怕刀砍！”惊恐的喊叫声响起。
泥土怪物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似乎力大无穷，而且悍不畏死，转眼间就将湖心小岛上的时阳等人团团围住。
“该死！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时阳又惊又怒，他看着跟随自己出来的卫兵一个个倒下，巨大的悔恨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坚持要来……
一只泥土怪物咆哮着向他扑来，腥臭的气息扑面而至。时阳下意识地横起手中的宝剑格挡。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与之前砍在怪物身上的闷响截然不同！时阳定睛一看，只见他手中的家传宝剑，剑锋与怪物的泥臂接触的地方，竟然冒出了丝丝白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湿泥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带着焦黑痕迹的伤口！那怪物也发出一声似乎带着痛苦的嘶吼，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我的剑……有用！”时阳心中闪过一丝狂喜，瞬间明白了！这把哥哥传给他的剑，绝非凡品！它蕴含的力量，恰好克制这些污秽的怪物！
“石武！带人守住浮桥！其他人向我靠拢！跟着我冲出去！”在生死关头，时阳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断。他将自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宝剑之中，原本古朴的剑身顿时绽放出淡淡的金色光华，驱散了周围的腥臭。
“是！”石武虽然也受了伤，但立刻领命，带着残存的两三名卫兵死守住摇摇欲坠的浮桥入口。
时阳则如同下山猛虎，挥舞着发光的宝剑，主动冲入了怪物群中！金色的剑光闪耀，每一次劈砍、挥刺，都能在泥土怪物身上留下灼烧的伤痕，有效地阻止甚至击退它们。他不再考虑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带剩下的人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战斗极其惨烈。泥土怪物虽然惧怕时阳的宝剑，但数量实在太多，悍不畏死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时阳拼尽全力，剑光纵横，勉强护住身边的卫兵，一步步向浮桥退去。
混乱中，负责断后的石武被数只怪物同时击中，他怒吼着用身体撞开一只扑向时阳后背的怪物，自己却被另一只怪物的泥臂砸碎了肩胛骨，眼看就要被拖入泥潭！
“石武！”时阳目眦欲裂，想要回援。
“少主快走！别管我！带……带他们……活下去！”石武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挥刀斩断了身边一只怪物的触手，然后对着时阳用力点了点头，下一秒就被翻涌的泥浆彻底吞没……
时阳的心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但他知道石武说得对，他不能停！他怒吼一声，将悲愤化作力量，剑招更加凌厉，硬生生带着最后几名伤痕累累的卫兵冲上了浮桥！
也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与回望中，时阳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本应和他们一起突围的老药师，身影却如同鬼魅般，在远处另一侧的怪物阴影中一闪而没，消失不见……是看错了吗？还是……
来不及细想！浮桥在怪物的冲击下已经开始断裂！
“快走！”时阳大吼着，最后一个跳上浮桥，挥剑斩断了连接小岛的绳索，用尽全力向着岸边划去！
身后，是无数泥土怪物愤怒的嘶吼和轰然倒塌的浮桥……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仅存的几个重伤卫兵，最终逃离那片诡异的湖床和森林，只记得当终于看到北望谷熟悉的轮廓时，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袭来，眼前一黑……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了，而门外传来的，是护卫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寻找北望的声音……那场噩梦般的经历，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已经牢牢地拷在了他的灵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