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回家
我拿起行李就要离开时,柳四却叫住我说:“等一等,把这几块钱拿上,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买点吃的。”
柳四这次回去办婚事,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便回绝了说:“你们回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也没啥送你,这钱我断然不能要,兄弟,别拿我当外人看!”
我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心想着分开走,过关卡官兵盘查时不容易被发现。于是留下他俩还在原地思考着该向哪个方向走。此时,我只身一人大胆地走在官道上,因为我出来有大半年了,不知老家是个啥情况?心里老是想着能够遇上个口音相近的乡党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以便回去前有个心理准备。
令人意想不到即使在官道大路上也是人迹罕至,好不容易碰上个放羊的老汉,马上跑过去打问:“老乡,前面是到哪里了?这官道上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
老汉立即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前面就是环县。后生,你打哪儿来,赶快走吧!迟了那可了不得?”
我并不在乎老汉说的话,又急切地追问:“老乡,我是从定边来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起来很恐怖呀!”
“后生,你有所不知?这里就是山城堡战役的战场,上个月我在山里放羊,刹时山头上的部队黑压压一片。不知道是谁的部队,一部败下来,另一部又攻上去了,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战斗持续了六七天,密密麻麻的枪声吵得人晚上睡不着,也不敢睡,左邻右舍的人跑到一起藏在地窖里。听那动静是打跑一批,过一会儿又来了一拨,当时我们吓得不敢出门,直到没了动静,村里的人喊我出来打扫战场,我们才胆战心惊地出来。眼前的情景能吓死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打扫完战场,我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回想起来就恶心呕吐。”老乡详细地讲起了惨烈的山城堡战役。
我听后急切地问:“如今这里是白区还是红区?可有部队驻守?”
“当然是白区了,国民党的军队人数太多。听说共产党的红军战斗结束后,就撤走了。这里有没有驻部队?我不知道,咱个放羊的,懒得操那个闲心。”
“多谢老乡善言相告,再见!”
“不客气,咱个放羊的难得有人拉拉话!后生,你慢走,路上小心!”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这场战役留下的恐怖阴影,自始至终还停留在老百姓的心里。我走了一天一夜的长路,心中饥渴难耐想讨点吃的,但这里的老乡见了陌生人就像老鼠见了猫,躲得远远的,即使喊破喉咙也不开门。此情此景,让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老爹家的凄惨遭遇,就不难理解老乡们为何避而不见?如同惊弓之鸟。
到了环县果然有关卡,官兵们例行检查过往的行人。看到官兵们穿的一身黄绿皮,我断定那是国民党的军队无疑。我的口袋里比脸还干净,身无分文,倍感轻松快速地走向关卡。官兵胡乱地翻腾一下,除了几件旧衣物,发现又是一个穷鬼就果断放行了。我整理好衣物准备赶路,有个小兵过来提醒说:“你家在南边就一直往南走,若是往东走豹子川、南梁那一带有共产党活动,小心着点。”
我对小兵千恩万谢之后就朝着家的方向走,我深知当兵的提醒我,不要走到红区共产党那边去,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到了庆阳县关卡的盘查更胜一筹,主要是排查从南梁流窜过来的共产党人。看这阵势和动静,国民党官兵对共产党人,趋之若鹜,提防的心理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禁勾起了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看似弱小的共产党军队,听说长征之后军队所剩无几,就连他们的革命根据地也在一步步缩小,为何让国民党的军队害怕到了这种地步?
根据以往我们走路的经验,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凭我这一腔熟悉的家乡口音,跟老乡套套近乎,想要点吃的实在太饿了。这些天来我几乎滴水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甚至都开始怀疑还能不能走到家。即使要不到吃的,给点水喝似乎也能救命。
在教子川我看到几户人家,能闻到点烟火的气息,于是冒昧地上去讨口吃的。门敞开着,大人小孩围在一起吃饭,主家一看我这破衣烂衫的样子,无须张口就能猜到我是要饭的。于是用葫芦做的瓢给我盛来一碗饭,与其说是饭,倒不如说是一碗汤,里面全是些野菜根和干菜叶子,零零星星有几个米渣子。
就这样清汤寡水的一碗饭,却成了我救命的一口食,我端起来几乎不带停顿地一饮而尽。我的身体很诚实地恢复了活力,感觉血脉扩张逐渐热起来,腿脚也有劲了。我还回那个用葫芦做的饭瓢,用感激的神情向主家表达了衷心的谢意。趁着腿脚刚刚涌动的一股猛劲,时不我待,分秒必争,我再次启程大步流星向家的方向走去。
上到董志塬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我在平展展的大塬上走了一整天,没有遇见一个人连个放羊的人影也不曾见到。好多人家的窑里、土坯房里人去房空,田地里蒿草丛生,冬天里看上去黄毛毛的一大片非常荒凉。
我边走边想老家的那几孔破窑洞,经历了地震早已破烂不堪,不知现在成个啥样子了?何不搬到这里来住,有田地,有房屋,难道这塬上的人都死绝了,傻着不成?我百思不得其解。
夜幕降临了,我的身体困乏极了,于是沿路找了间有门窗的房屋进去歇息,以便能度过这个寒夜。我推门进入的一瞬间,眼前的情景让人惊呆了。这家的房主人不知所踪,但炕上完好地铺着毛毡,伸手一摸缸里有水,锅里有饭,只是早已发霉变质,我甚至怀疑房主人出去上了茅厕就再没回来。但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案板上厚厚的尘土,足以说明房主好久不在了。天色越来越暗,我抓紧时间在房前屋后收拾些柴草来,把火炕烧热,以便度过漫长的寒夜。
忙完这一切,我沉沉地睡去。夜半时分,我的耳边锣鼓喧天,人们身着艳丽的节日盛装走上街头载歌载舞,欢迎红军入城。那热闹欢快的场面让我兴奋地手舞足蹈,我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寻找着母亲和孩子的身影,我找呀找,终于看到了。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一切都不见了,我急忙大喊着,猛地惊醒了…
由于情绪太过紧张,我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眠。这时房梁上有只老鼠,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可能是在找食吃。在这个无人居住的小屋怎能找到吃的呢?老鼠实在太饿了,气急败坏地上蹿下跳,可是仍然无济于事。
这时我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就如同这只老鼠,一年四季东奔西走,可是无论如何拼搏努力始终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桎梏,无法养家糊口或谋到个正经的营生。我想起了一个古代的故事,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叫李斯的年轻人,人生事事不如意,贫困潦倒。一天,李斯去上茅厕发现在里面安身的老鼠又瘦又小,个个营养不良。后来他又去管粮库发现里面的老鼠又肥又大,毛色油亮。李斯根据自己的观察,顿悟人生如鼠,位置不同,所处的阶层就不同,命运也不同。从此,他下定决心离开楚国投奔秦王,命运开始飞黄腾达,凭着自己过人的才华坐上了大秦丞相的位置,千古留名。
次日,我早早地起床上路了,我边走边思考我的人生。有时候心有多大,个人的内心世界就有多大。换一种生活方式,不再重复眼前的生活,或许峰回路转,人生的境遇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
我走完整个董志塬,好些地方人口稀少,土地荒芜,时常能见到野狼和豹子出没。手里不得不拿一根打狗棒,时不时敲打着路边的草丛,以驱散这些野兽的袭击。我走到董志塬边边上估摸就该到家了。我的心太急了,眼看就要到家了,总想着找个熟人先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前面有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我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打听,顺便歇歇脚。
看到我飞快地跑过来,那个放羊的也迅速地转过身来。我们相视对望的一瞬间都会意地笑了。
“哥,你总算回来了!”
“哎呀,占圆,真没想到怎么会是你?想死我啦!家里都还好吧?”
“跟往常一个样,只是我爹病了,不能出去贩羊,也不能放羊了。”
“六叔得的啥病?我走时还好好的。”
“大夫也没下定论,听说是痨病,治不好了。”
“真没想到六叔病得如此严重,改天我去看他。我家里是个啥情况?”
“你家里多亏了婶子,她千方百计总算把孩子养活了,如今小妮子都快学会走路了。赶快回去看看孩子吧!”
我爱女心切,急忙向家的方向飞奔而去。回到家时,娘看到我太过激动泪水一直流个不停,嘴里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小妮子躲在她的身后,我怎么哄也不愿出来。没办法娘把小妮子抱在怀里,我才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小眼睛,小鼻子,粉嫩的嘴唇呆懵可爱。当我要靠近去亲吻她时,哇的一声哭了。
“孩子还小,没见过外人,你刚回来和你不熟,别吓着孩子,过些日子就好了。”
我去做点饭,你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洗洗,得空去看看你六叔,他对咱家有恩,小妮子是喝人家羊奶长大的。我应声走了出去,小妮子也偷偷地跑出来扶着门框窥视着外面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