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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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天宝想,罗忆苦说我是个傻瓜,我才不傻呢。杜天宝知道陈庆茹阿姨双手靠背,在街头转来转去的时候,又要开始招工了。爹活着的时候对天宝说,要想去工厂做一个“工人阶级”,要街道居委会推荐。陈庆茹阿姨是居委会主任,只要她点头,你就能捧上“工人阶级”铁饭碗啦。爹说,陈庆茹是西门街大权在握的人,西门街就数她最威风。

罗忆苦和罗思甜毕业了,她们成了待业青年。罗忆苦对杜天宝说,娘为了我们能就业,都跑断了腿,娘老是拍陈庆茹阿姨马屁,送陈庆茹阿姨麦芽糖。天宝,你没发现吗?陈阿姨最近牙齿都黑了,那是麦芽糖吃的。

杜天宝也想要工作。什么工作都行。

杜天宝不知道怎么拍陈庆茹阿姨的马屁。他不会做麦芽糖。

陈庆茹阿姨又组织西门街待业青年去义务劳动了。她带着一帮年轻人在街头扫地,罗忆苦和罗思甜也在。杨美丽站在一边赞美陈庆茹:“你们看看,这是什么领导水平!陈庆茹阿姨一出手,街道立马干净,这大街干净得都可以睡大觉啦,比我家的床还干净。”

可陈庆茹阿姨从来不叫杜天宝参与。天宝很失望。

西门街流行起改装卫生间。这风气是从上海带过来的。有人在家里隔出一个小间,用水泥砌一个蹬坑,把自来水接到里面,既可以方便还可以洗澡。西门街离护城河近,下水直接排进护城河。

杨美丽知道有人偷看女儿洗澡,也请了人在屋子里隔了一间。天宝帮忙当下手。完工那天,罗忆苦和罗思甜义务劳动回家,满头大汗,两人一起洗了一个澡。天宝听到里面大呼小叫,很想扒在门缝上偷看。

天宝想着在自己家也装个卫生间。反正闲着也闲着,他去筑路大队弄了点水泥和砖块,隔了一间,样子简直和罗家一模一样。天宝洗澡的时候,想象着罗忆苦和罗思甜,学着她们大呼小叫起来。叫完就笑,肚子都笑痛了。

招工的事没有任何消息。杜天宝感到无聊,就去火葬场玩了。

罗忆苦说得对,火葬场是个可怕的地方。不过杜天宝觉得他也说得对,火葬场也是个可怜的地方。

那天,天宝在火葬场的停尸间里看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多么小啊,眉心有颗红痣,脸像刚粉刷的墙壁一样白,让人不敢碰一下,仿佛碰一下,就会弄脏她。再仔细一看,她的脸像一块透明的白玻璃。小女孩穿着一件浅蓝碎花的衬衣,下边穿着一条蓝布裤,脖子上挂着红领巾。杜天宝小心地靠近尸体,看到孩子玻璃似的脸照见了自己,吓了一跳。

火葬场的人对天宝说:“天宝,你知道吗?小女孩死了快半月了。她爹不肯承认她死了,把她藏在家里。后来单位的人知道了,才让孩子爹火化这小姑娘的。”

天宝听说这小女孩死了半个月,很奇怪。小女孩像是还活着似的,走近她,还有一股香气呢。不过天这么热,天宝怕小女孩的香气保不住,就拉了满满的一车冰块,放在小女孩的边上。

杜天宝看到小女孩的爹坐在台阶上,哭得眼红脸红,脖子上筋脉都涨成了紫红色。那两根紫红色的筋脉像两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上。天宝的心揪了一下,眼眶就泛红了,泪水像蜡烛油一样挂在了脸上。杜天宝可从来没看到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杜天宝听火葬场的人说小女孩是被人掐死的,小女孩的爹在外面结了仇,仇人就拿他女儿报复。天宝看不出这男人在外面会结什么仇,这男人文文气气的,面相和善。

杜天宝很想安慰这个男人。天宝在他面前转了几个圈,不知道怎么安慰。后来他坐在离男人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边哭一边偷偷地往男人那边张望。男人的脸相当恍惚。杜天宝曾听爹说男人不能哭,男人要是忍不住眼泪,灵魂就会顺着泪水流走。

天宝对他说:“我看到过老人死,看到过像我这么大的人因为偷东西被活活打死,我还看到过一个卡车司机被雷劈死,可这么小的小孩子怎么会死呢?我没见到过,可怜啊,真的太可怜了。”

那个男人厌恶地看了杜天宝一眼。

有人来到男人身边。那人说,仪式要开始了。男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入定了将近一分钟,然后睁开眼,站起来说,走吧。

杜天宝跟着他们走进了礼堂。男人倒是把泪水收了起来,天宝的眼泪一直没收住。他们一声不响地站在礼堂上。

孩子的仪式比大人的要简单得多。没有人讲话。一会儿,炉子的机关就启动了。天宝帮男人把小女孩缓缓地推入炉子的轨道里。炉子是看不到的,尸体要通过一个长长的通道。在通道张开的一刹那,天宝看到火迅速蹿了出来,像赤练蛇吐出的芯子。天宝觉得孩子被吃掉了。这样一想,他又哭出声来。“可怜啊,可怜,太可怜了。”他哭泣得快晕过去了,好像需要安慰的是他而不是那个男人。男人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候,杜天宝闻到了一股香气,像春天中山公园里花朵的香气。天宝想,这是小女孩燃烧的气味。天宝梦想在天上飞那会儿,经常出现幻觉,现在他又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一朵一朵的花儿在天空中开放,他叫不出那些花儿的名字,但它们很好看,在天上排成整齐的一排。

爹火化的时候,天宝听到一群猪叫声,他问过杨美丽这是怎么回事?杨美丽说,那些死去的人,在火化时,会发出各种各样的气味,有的发出青草味,有的发出塑料味,有的则散发出鱼腥味,有的花香扑鼻,这些气味表明他们死后将去的地方。“你听到了猪叫声,说明你爹老杜变成了一头猪。”

杜天宝想,小女孩死后变成了花朵。

后来,他们把一只盒子交到男人的手中。男人小心地接过盒子,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的笑容让天宝不安。杜天宝在西门街那些发了疯的男人和女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他有点担心这个男人了。

男人捧着盒子,从大厅走了出来。天已暗了下来,天宝一直小心地跟着他。男人已安静下来,不过脸上恍兮惚兮的,好像他的脸已融化在傍晚的光线中,而他的灵魂也随孩子去了遥远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我叫天宝。”

“在哪里工作?”

“待业呢。”

“家住哪里?”

“西门街。”

“有兄弟姐妹吗?”

天宝摇摇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有一个爹,但他死了。”

男人瞥了他一眼,说:

“你是个好人。”

男人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钢笔,然后,蹲在地上,在纸上沙沙沙写了一行字。

“这是我家地址,有空来玩。”

天宝点点头,说:

“我会来看你的,你想开点。”

“没事。我想通了。”

“太好了。”天宝没心没肺地笑了,但他觉得这样笑不好,就收住了。

“对了,我叫董培根,在筑路大队工作。”

说话的当儿,火葬场的灯突然亮了。火葬场总是早早点上了灯。天宝喜欢火葬场的灯火,比哪里都来得明亮,甚至比白天更亮。他老是觉得这是世上最光亮的地方。

火葬场在永城的北边,天宝喜欢站在火葬场看城市,路灯已经亮了,路灯是夜晚街头的树。黑黑的屋顶下,有些人家已点了灯,有些节省的人家还黑灯瞎火的。空气里有了煤球燃烧的呛鼻的气味和饭菜的香味。这么晚了,天宝的肚子也饿了,该回家了。他和男人告别,男人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天宝心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

杜天宝骑上三轮车,一头扎进昏暗的小巷。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我会不会生病呢?我要是生病死了怎么办呢?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自己也会死。“如果我死了,谁来替我送葬呢?又有谁哭泣呢?如果我死了,我是不是也会像爹一样变成一头猪?还有,我死后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有人给尸体拉冰块吗?如果没人拉冰块,火葬场不是要臭烘烘的了?”

天宝想他不能死,这个世界不能少了他,否则,那些尸体怎么办呢?人人都有一死的,他得帮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他从火葬场回来,碰到罗忆苦和罗思甜,说了他的担忧。她们听了哈哈地笑起来。罗忆苦说,天宝,想要有人送终,你就要娶一个老婆,生一个小孩,否则就没有办法了。他严肃地点点头。她们见他这么认真,就来劲了,她们在天宝面前卖弄风情。罗忆苦说,天宝,你愿不愿意娶我们俩?天宝害羞地低下了头。罗忆苦说,我们俩是不是很漂亮?他点点头。罗忆苦又问,那你挑一个?你愿意娶谁?他看了看罗忆苦,又看了看罗思甜,说,你们在哄我。罗忆苦愣了一下说,天宝,我现在弄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很聪明嘛。天宝听到罗忆苦夸他聪明,高兴起来。他最喜欢听罗忆苦夸他聪明。

有一天,杜天宝从火葬场回来,罗忆苦一脸严肃地围着他转了一圈,问:

“杜天宝,你送陈阿姨什么了?”

他茫然地摇摇头。

“真的假的?”罗忆苦一脸疑惑,“奇了怪了你这样的人居然进了803厂,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不知道罗忆苦是什么意思。

罗忆苦说:“你不知道吗?榜都出来啦,你被803厂招去了。那可是军工厂。那厂可只有像肖俊杰这样的干部子弟才能进的。他们居然要了你这个傻瓜。”

杜天宝赶紧跑到街道办公室门口,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果然找到了自己:杜天宝。他觉得那几个名字像花朵一样在闪闪发光,他想起小女孩死后变成花朵的事,好像自己的名字是小女孩变的,吓了一跳。他看到罗忆苦和罗思甜的名字也在其中。罗忆苦分到机械厂,罗思甜分到面粉厂。

杜天宝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定有人在帮你。”罗忆苦说。

杜天宝搞不清是谁帮了他。

傍晚的时候,他走在西门街上,还在闷思苦想。这时候,他看到夏泽宗黑着脸从身边走过。爹死后,夏泽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水产公司冷库冰冷的阴气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来自阴间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