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昔之得一,致誉不誉
(今本39章)
【帛书复原本】
昔之得一者〔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二〕,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正〔三〕。其至之也〔四〕,谓天毋已清将恐裂〔五〕;谓地毋已宁将恐发〔六〕;谓神毋已灵将恐歇〔七〕;谓谷毋已盈将恐竭〔八〕;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九〕。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曰孤寡不穀〔一〇〕。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誉无誉〔一一〕。是故不欲禄禄若玉〔一二〕,硌硌若石〔一三〕。
【今本】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穀。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对比说明】
复原本与今本有30处不同,突出的是(或其他说明):
1.本书对“一”的理解与过往几乎完全不同,详见【阐释】部分解读。
2.“其至之也”句,帛书甲本为“其致之也”,帛书乙本为“其至也”,其中的“致”与“至”字,帛书整理小组校勘为“致”字,与今本等版本相同。“至”是“窒”的假借字,堵塞、壅塞之意,“致”是导致、致使的意思,这里讲不通。所以复原本取用帛书乙本的“至”字,这里是“堵塞、断开得一”的意思。
3.今本等版本添加了“万物得一以生”“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两句,帛书甲乙本、敦煌本、严遵本等版本都没有这两句。添加这两句,让人更容易将“一”与“道”混淆,误导严重。
4.今本等版本将文中所有的“毋已”改为“无以”,意思变得不再坚决,这是因为:“弗”表示不太确定的“不”,“不”表示确定的“不”,“勿”表示明确的拒绝,“毋”表示坚决的“不”。
5.“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句,帛书甲本如此,帛书乙本脱失第一个“而”字,其他相同,今本等版本改为“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复原本取用帛书甲本文字,符合古貌。
6.“此其贱之本与?非也”句,被今本等版本改为“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这个“非也”的肯定句被改成了反问句“非乎?”意思就彻底反转了,这也导致后人对“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意思的歪曲理解。详见【阐释】部分解读。
7.“故致数誉无誉”的“数誉无誉”,帛书甲本为“数與无與”,帛书乙本为“数舆无舆”,帛书整理小组将甲本校勘为“数与无与”,傅奕本、范应元本等版本将“舆”作“誉”字,而今本等版本为“数舆无舆”,“舆”即“车”的意思。联系上下文意,“数誉无誉”最为恰当。
8.“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的“禄禄”,帛书甲本缺失,帛书乙本为“禄禄”,今本等版本改为“琭琭”和“珞珞”,意思大变了。详见【阐释】部分解读。
【译文】
过往达到仅次于道的“一”的境界:天达到“一”的境界所以就清明,地达到“一”的境界所以就宁静,神达到“一”的境界所以就灵验,河谷达到“一”的境界所以就充盈,侯王达到“一”的境界所以就会公正无私。反之,如未能达到“一”的境界,那么,天就不再清明,恐怕将会崩裂;地就不再安宁,恐怕将要震废;神就不再灵验,恐怕将会消散;河谷就不再充盈,恐怕将要枯竭;侯王就难以保持高贵,恐怕将会被倾覆。所以保证尊贵需要以谦卑为根本,保持高位需要以卑下为基础,因此,侯王们才自称为“孤”“寡”“不穀”。这是以谦卑为根本吗?不是。所以招引来的频频赞誉就不再是赞美与称誉了。因此,不要像宝玉那样对大众无用(仅供少数人观玩),宁愿像山石因坚硬(且普遍)而为众人所用(诸如修房理屋、磨铁筑路等)。
【注释】
〔一〕一:在老子的哲学里,“一”是仅次于“道”的存在,并非过往众多版本理解的“一”即为“道”。
〔二〕灵:灵验或灵妙。
〔三〕正:公正。
〔四〕至:同“窒”,不畅通、阻塞。“其至之也”就是“它们得一的情况被截断了的话”,在文中可翻译成“反之”。
〔五〕谓:假如说。清:清明。
〔六〕发:通“废”,荒废。
〔七〕歇:消失、停止。
〔八〕竭:干涸、枯竭。
〔九〕高:高贵。蹶:跌倒、失败、挫折。
〔一〇〕自谓:自己称呼自己。孤、寡、不穀:古代帝王用以自称的谦辞。“不穀”即不善的意思。
〔一一〕致数誉无誉:招来了太多的赞赏,就等于不是赞赏了。
〔一二〕禄禄:无用,无所作为。
〔一三〕硌硌:意为坚硬。
【阐释】
这里辨析两大问题。第一大问题是对于“一”的理解。
过往有人将本章的“一”解读为“一致”,即与“道”保持一致的意思,这是不正确的。因为这里有个程度的问题:是大体一致还是高度一致呢?如果是大体一致,肯定不能得出“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等结论。当然,还有人将这里的“一”解读为“德”,除此之外,其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一”代表的是“道”,所谓“得一”即“得道”。笔者认为:老子没有必要硬是要在《道德经》里专门挑选几处用“一”字来代表“道”,他既没有作相关说明或暗示,也没有什么忌讳的特殊用意,直接用“道”这个字就行了,干吗还要绕来绕去弄出个“一”来代表“道”呢?捉迷藏啊?这样的话,老子这个“圣人”不就成了一个玩文字游戏的老头了!所以,后世很多人将“一”解释为“道”的说法有问题。
我们将眼光放到第五章(今本42章),这章老子讲宇宙生成论,明确的结论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既然老子给出如此明显而简单的结论,为何后世主流解读依然还要将“道”与“一”混为一谈呢?或许大家被老子的“高深理论”弄得云里雾里,舍近求远,竟然忽视了他的这一明确结论,不然该怎么解释呢?这里我们联动《易经》、阴阳五行与数理易学等神秘领域的跨界知识来简要分析分析。
根据老子上述“道生一”的认识论可知,“道”是在“一”之上的最高法则、主宰和原动力,“一”是比“道”低一个层次的东西,但是它又不是直接生发万物,它与万物之间隔了“二”(对应《易经》中的“两仪”,或阴阳五行说中的“阴阳”,或数理易学中的计算机二进制思维)和“三”(《易经》“四象”之上生发万物的数)两个数,所以“一”比生发万物的“三”还要高级,比天地万物的“阴阳”和构成万事万物的五行即“水、火、木、金、土”这五个基本元素也要高级,应该对应《易经》中的“太极”,当然,“道”就对应《易经》中的“易”了。
由此,再联系解释《易经》的《易传·系辞》演绎出的宇宙生成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后人有“八卦衍万物”一说),就可大致理解“一”不能代表“道”,而是仅次于“道”而高于其他一切的存在,由此,也就明白“一”字在老子《道德经》中的重要位置和重大意义了。
我们继续回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上来,“二”相当于“阴阳”,即万物负阴抱阳,是对抗与合一的“动”,而“三”是极具活力的“生发万物”的数,所以“二”与“三”是动的、变化的,而“一”则是博大、磅礴而浑厚的“静”。“一”是世俗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静,是修行者祈求“静而无我”的至高境界,也是老子所说的“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中的静,更是老子倡导的“善居下”而彰显厚重、大气的“居众之所恶”“能为百谷王”里的静,它是纯一、专一的,属于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与唯一,是酝酿“洪荒之力”的开始,所以,先秦诸子百家大多将“一”解读为“纯一、专一、一贯、始终唯一”等内涵,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当然,后世众人将其与“道”混淆,这也正说明“一”的高级和重要。
结合上面的简要分析,如果将“一”理解为“德”的话,还基本上说得过去,因为“德”是由“道”所生,遵循“道”的“德”才是最高的德,而“德”是统领世间万物而不直接生发万物的,是物质层面的真正开始(非“道”的原动力、主宰与规律)。所以“一”正好与“德”的地位相当,也是统领万物而不直接生发万物,是物质层面的真正开始。
但是,它们又有所不同,“德”更偏重于人类社会,更多地与人联系起来,即人所能感知、认知的东西,也就是老子所说的“有名”范畴;而“一”更偏重于自然世界,还包含了人不能感知和认知的东西,即老子所说的“无名”范畴。
换句话说,“德”是从人本论的角度来说的,带有人的感情色彩,如“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中的“德泽”;而“一”是从客观性和存在论的角度来说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所以,虽然“德”与“一”的位置和作用相当,但是,最好不要将它们混为一谈。
注意,人们日常所说的或者很多典籍里所讲的“一生万物”“德生万物”“道生万物”这类提法,是省略了上述分析中的“很多中间环节”的一种简略性讲法,仅为彰显“一”“德”与“道”的重要地位与巨大力量而已,严格意义上讲是不准确的。
第二大问题是对于“致数誉无誉”与“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的理解。
有人认为,老子在《道德经》第五章(今本42章)中指出了侯王们自称的缘起:“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为称。”即天下所厌恶的是“孤”“寡”“不穀”,但王公却用这些字来称呼自己。也就是王公表示自己愿意“受国之垢”,即处众人之所恶,以下为根基,以贱为根本。王公这个自称,表示不忘本,向来是广受赞赏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往往是做不到的,仅仅说说而已。
问题是,一个自称,相对于真正做出的行为,算得了什么呢?然而能招来这么多的赞赏,这说明了什么呢?这只能说明这些王公没有其他可以赞扬的了,所谓“致数誉无誉”,即招来了太多的赞誉,就等于不是赞誉了。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老子拿玉和石来作比喻。美玉只能供极少人把玩观赏,它很美,所以赢得无数赞誉。粗糙坚硬的石头可以修房理物、筑基建路,以及用于磨刀等日常生活必需的铜铁器物的维护,人们受用无穷,但是它是很容易得到的东西,所以人们反而不去赞誉它了。就像水和空气,人们离不开它们,但是很少听到有人赞誉它们。
对芸芸众生来说,到底是玉贵重呢,还是空气、水和粗糙的石头贵重?被赞誉太多的东西,不一定会普惠大众,那又有什么值得赞誉的呢?这就是“至誉不誉”的道理。
由此也可推断出,“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句中,帛书乙本的“禄禄”最为合理,意思是“无用,无所作为”,显然今本等版本将其改为“琭琭”是没有领会老子的深刻思想,当然换成其他版本的“碌碌”也可以,但是“禄禄”更符合古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