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陆记2:十字军东征与蒙古人西征(中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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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狼族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人类新千年中第一次欧亚大陆争霸战即将隆重揭幕。那么作为十字军的对手,这个大角斗场上的另一位斗士,塞尔柱人,又是何许人也?

塞尔柱人当时的主要势力范围在小亚细亚和中东,但他们的祖先,却是来自遥远的亚洲腹地,并且甚为我们熟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狼族——突厥人。说突厥人是草原之狼,并非蔑称,这个尊奉狼图腾的民族,从诞生起就与狼有着离奇的纠葛。《隋书·突厥传》中记载了这段神异的往事:

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后魏太武灭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茹茹,世居金山,工于铁作。金山状如兜鍪,俗呼兜鍪为“突厥”,因以为号。或云,其先国于西海之上,为邻国所灭,男女无少长尽杀之。至一儿,不忍杀,刖足断臂,弃于大泽中。有一牝狼,每衔肉至其所,此儿因食之,得以不死。其后遂与狼交,狼有孕焉。彼邻国者,复令人杀此儿,而狼在其侧。使者将杀之,其狼若为神所凭,欻然至于海东,止于山上。其山在高昌西北,下有洞穴,狼入其中,遇得平壤茂草,地方二百余里。其后狼生十男,其一姓阿史那氏,最贤,遂为君长,故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本也。

这段引文大致是说,突厥人的祖先被邻国打败,征服者实行种族灭绝政策,杀到最后一个小孩忽然“手软”,没取他性命,但将他四肢截断,扔到野地里。接下来这个被削成人棍的孩子的境遇跟罗马城的创立者罗慕洛和勒莫兄弟相似,他也碰到了一头母狼,非但没吃了他,还时常衔来猎物与他分享。于是,他幸存了下来。而这个孩子的遭际之离奇尤甚于罗马的狼孩兄弟,他遇到的这头亚洲母狼不光充当养母,还捎带着为他做了性启蒙工作,并且硬是打破了灵长目人科和食肉目犬科之间的生殖隔离,怀上了人类的种。后来,邻国对当年的一念之仁反悔了,派人寻找,却被怀有身孕的母狼逃脱了,母狼来到一个“平壤茂草”的地方,生下了半人半狼的十胞胎。后来,狼人十兄弟的后裔逐渐演化成纯人类,其中被称作“阿史那氏”的一系发展最好,成了突厥首领,并以绘有狼头的大旗作为部落的象征。

这个违反生物学基本规律的故事固然不太可信,但从中还是可以感受到突厥民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剽悍。他们确实像草原狼一样凶猛,最初游牧于准噶尔盆地之北、叶尼塞河上游,后来被柔然汗国(即《隋书》所称的“茹茹”)统治,专司冶炼,柔然谓之“锻奴”。然而他们很快凭借冶铁技术取得了军事装备上的优势,加上柔然汗国被北魏不断打击,突厥乘势而起。552年,突厥阿史那氏领袖土门可汗求娶柔然公主不遂,之后宣布独立,并征讨故主柔然。他们仅用三年时间就灭了曾经雄踞整个蒙古高原的柔然汗国,取而代之建立了亚洲北部的霸权,势力范围东起辽海,西临河中,南抵长城,北穷朔漠。后来突厥分为东西两部——以阿尔泰山—伊犁河一线为界——分别发展,一度都闯出过不小的名堂:西突厥联合萨珊波斯帝国消灭了称雄中亚百年的“白匈奴”嚈哒人,东突厥则是隋末北方军阀混战的幕后推手,连唐高祖李渊都曾向其称臣。

可惜,游牧民族的政权多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东西突厥没辉煌几年,就先后碰上了7世纪地球上最为势不可当的两股新兴势力——大唐和阿拉伯。东突厥被“天可汗”李世民征服,西突厥也在唐高宗年间被向西拓展势力的李唐王朝赶出西域,向西亚各地流散。几经辗转,他们进入了刚刚兴起的阿拉伯帝国范围,在当地皈依了伊斯兰信仰,从此成为穆斯林战士。

西突厥汗廷在西迁时已经崩溃,不复有独立的国家形态,突厥人分裂成若干部落。10世纪中期,一位名叫塞尔柱的酋长率领其部落“九姓乌古斯”从西北迁居至锡尔河(中国史书称为“药杀水”)下游,并在该地崛起,势力范围很快遍及河中地区(锡尔河和阿姆河之间),其族人随后就自称塞尔柱人。塞尔柱人先后为西亚的若干突厥同宗势力充当雇佣兵,战功卓著,实力日益强大,11世纪中叶达到鼎盛。他们占据了今阿富汗、伊朗、阿塞拜疆等地的大片土地,并于1055年进军巴格达,从掌握实权的德莱木族雇佣兵(也是突厥人)手中抢到了伊斯兰世界名义上的最高领袖——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卡伊姆。塞尔柱人是逊尼派穆斯林,控制巴格达后他们以“护教者”自居,其首领图格鲁尔贝伊迫使哈里发授予他国家统治者即“苏丹”的封号,从此挟天子令诸侯。至于哈里发,最早的职能之一是在做礼拜时担任领拜人,现在实权尽被褫夺的卡伊姆只能在塞尔柱人的卵翼之下“掌管”宗教事务,算是回归了哈里发的初始职能。

卡伊姆这位哈里发在位44年(1031—1075),堪称国祚绵长,可惜终其一生都是强臣手中的傀儡,不能政由己出,相当于长命版的汉献帝。后来德莱木人趁图格鲁尔贝伊返回波斯之机攻占了巴格达,但他旋即平定叛乱,又把一度被赶下台的卡伊姆重新扶立。此后他更加权势熏天,自恃迎立卡伊姆复辟有功,强娶了他的女儿,无权无势、尊严丧尽的哈里发尽管不情愿,但也无力反对。

大婚之后不久,处在权力巅峰的图格鲁尔贝伊死了,不过塞尔柱人已经成了气候。随着他们的强势崛起,狼性的血液注入了伊斯兰世界本已衰迈的躯壳,穆斯林沉寂了几世纪的扩张力量重新抬头。

由于宗教原因,塞尔柱首领们的首要征伐目标是占据埃及和阿拉伯半岛西部、信奉伊斯兰教什叶派的法蒂玛王朝(德莱木人的叛乱就是他们在幕后操纵的),但比起西南方埃及和叙利亚的沙漠,西北富庶的小亚细亚半岛显然对这群游牧战士们更有吸引力。其时塞尔柱人的政权虽然号称帝国,但组织形态还很落后,统治阶层对族人没有足够的控制力,最后塞尔柱统治者不得不“追随”着手下进入小亚半岛。于是,他们不可避免地与基督教世界发生冲突,首当其冲的,就是拜占庭。

在塞尔柱人“野蛮生长”的11世纪,原本处在巅峰的拜占庭由盛转衰。1025年,拜占庭帝国的中兴之主“保加利亚人屠夫”巴西尔二世去世。由于他生前对继承人问题漫不经心,所以死后帝国陷入混乱,半个世纪里换了13任皇帝,其间伴随着无数的政治倾轧和宫廷阴谋,帝国的复兴势头猝然中止。1050年继位的君士坦丁九世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发行含金量只及标准四分之三的新币,造成货币贬值,军人的实际收入大幅缩水,军旅士气大衰,战斗力坏朽。不久后又发生了前文提及的东西教会决裂,拜占庭更陷入孤立。随后帝国又经历了几位无所作为的君主,坐视塞尔柱人吞并小亚半岛东部和亚美尼亚。1067年,君士坦丁十世驾崩,幼子米海尔七世继位。太后尤多西娅为了稳定局势,下嫁给曾谋划兵变反对君士坦丁十世的军官罗曼努斯·狄奥根尼斯,后者成为“共治皇帝”(相当于加强版的摄政王),称罗曼努斯四世。

罗曼努斯四世颇有励精图治之心,美国人特里高德的《拜占庭简史》中称他是“自巴西尔二世以来第一个以国家军需为先的皇帝”。面对不断侵扰边境的塞尔柱人,他采取了断然的强硬态度,1069—1070年三次主动进攻,打退了塞尔柱人。1071年,他组织了10万大军,再次挥师东进,准备收复塞尔柱人占据的曼齐刻尔特城。

与罗曼努斯对阵的,是塞尔柱人的第二任苏丹,图格鲁尔贝伊的侄子阿尔普·阿尔斯兰(意为“勇敢的雄狮”)。他深知拜占庭虽然已经今不如昔,但百年来攒下的家底仍不可小觑,尤其是此刻对方兵力远远占优,因此试图休战。结果此举更刺激了刚打了胜仗正自我感觉良好的罗曼努斯,后者称“除非阿尔斯兰亲自来请降才考虑和平”。随后战役打响,不想硬拼的阿尔斯兰且战且退,罗曼努斯则催兵猛追,结果轻敌冒进,孤军深入敌境,直到人困马乏,后勤堪忧,罗曼努斯才觉得不妙,传令连夜撤兵。以步兵为主的拜占庭部队撤退途中遭遇塞尔柱骑兵伏击,全线溃败,统领后队的将领杜卡斯抛弃了罗曼努斯和大部队,率领所部逃回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皇帝做了俘虏。

就在曼齐刻尔特城下,近东的命运揭晓了。被俘的罗曼努斯见到了阿尔斯兰,后者问他:“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将何以待我?”罗曼努斯不忿,答道:“我非宰了你不可。”苏丹则尽情展示胜利者的风度,他说:“我将给你的惩罚更重,我宽恕并释放你。”一句话让不可一世的拜占庭皇帝气馁了,他知道“宽恕”和“释放”绝不是无条件的,于是同意割地赔款换取自由,把曼齐刻尔特和巴勒斯坦一带的安条克、阿勒颇、埃德萨等名城都给了塞尔柱人。

曼齐刻尔特战役是西方版的土木堡之变,而后来罗曼努斯的下场比明英宗惨淡得多。他被放回君士坦丁堡时,先行逃回的杜卡斯已经掌控全城,拥立了不到20岁的名义上的皇帝米海尔七世。罗曼努斯非但没有“太上皇”的待遇,还被杜卡斯以米海尔七世的名义抓了起来,弄瞎双眼,次年被处死。不过,罗曼努斯个人的命运已无碍大局,虽然杜卡斯拒绝兑现罗曼努斯割地的承诺,但曼齐刻尔特战役后,拜占庭已无力阻止塞尔柱人攻占的步伐。

接下来塞尔柱人又向西扩张,小亚细亚的土地大半易主。富勒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援引前人写道:“土耳其人(即塞尔柱人,下同)经过之后,无论人类还是农作物,都不会有一样是活的了……当他们离去的时候,遗留下的是一片荒原,到处是烧断的树木和残损的尸体,城镇也被付之一炬……小亚细亚的人口在土耳其人面前销蚀了,人们不是远走高飞就是躲进半岛中部的高山……所有的平原和谷地,都完全变成了真空,土耳其人撑着帐篷,赶着羊群,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放牧。”

1072年,曼齐刻尔特战役一年后,阿尔普·阿尔斯兰在中亚战场意外阵亡,他的儿子马利克沙继承苏丹之位。他的统治重心放在巴格达和东方的故土,而小亚细亚则成了阿尔斯兰的堂弟苏莱曼·伊本·库塔尔米什的地盘。1077年,库塔尔米什以原拜占庭重镇尼西亚为首都,建立了罗姆苏丹国(塞尔柱人称安纳托利亚高原为“罗姆”),小亚半岛和安纳托利亚高原都被纳入了塞尔柱人的势力范围。

塞尔柱人西进的影响,不只在小亚细亚半岛。由于拜占庭的式微,整个近东地区都失去了保护,暴露在塞尔柱狼族的目光之下,而圣城耶路撒冷,正好就在这个地区。

大约就在1071年曼齐刻尔特战役获胜之后不久,塞尔柱人就攻陷了耶路撒冷城。需要强调的是,此前的耶路撒冷也不是拜占庭的领土,而是归埃及法蒂玛王朝管辖。法蒂玛王朝第七代哈里发扎希尔曾与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八世达成协议,对基督徒开放耶路撒冷,并允许他们在城中修建基督教堂以及教会学校。塞尔柱人到来之后,这种有限的和谐被打破了。相传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在耶路撒冷“登霄”,故而这里也是穆斯林心目中仅次于麦加和麦地那的第三圣地。然而,进入圣城后塞尔柱人发现,几乎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基督徒赶来朝圣,他们渴望与“基督圣迹”有关的一切——一包锡安山的土、一瓶约旦河的水、一片据说取自“真十字架”但无从查证的小木屑,都会让他们如痴如狂。这些东西被带回欧洲后,更能卖出天价。

这样的情况让塞尔柱人觉得,无论从宗教还是经济方面考虑,都该对前来朝觐的基督徒加以管理。在他们看来,管理就是收费。于是,塞尔柱人四处设卡,针对往来的基督徒以及犹太人聚敛搜刮。正是圣城大门朝西开,有心无钱莫进来。同时,根据他们的狼性思维,抢掠毁坏异教名胜、羞辱虐待异教信徒是表达虔诚的方式。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写道:“一种无生命的野性和热情促使塞尔柱人去侮辱每一个教派的教士,主教被揪住头发拖到街上,或扔进牢房,以便从他心软的教民手中勒索赎金;在复活教堂进行的神圣的弥撒,也时常遭到野蛮粗暴的干扰。”

以上种种,也正是隐士彼得这些欧洲基督徒的朝觐见闻。当然,类似的迫害和亵渎事件,以前占据耶路撒冷的法蒂玛王朝也干过。比如,1009年和1031年他们曾两度焚烧圣墓教堂,但彼得等人根据亲身经历,把账都记到了塞尔柱人头上。当塞尔柱人把耶路撒冷当成摇钱树的时候,恐怕想不到等这些见闻传回欧洲,会激起何等强烈的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