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种子（四）
战斗比预想的要顺利很多，除了几人皮外伤，无一人阵亡。
高兆暗舒了口气。
当二连以稀里哗啦的弓矢倾泄在前门时，寨里许多人果真还在睡懒觉，慌乱下全跑去前门。
后山一连连佯装强攻的机会都没有，古昊一马当先，在另一名队员的双手托助下，直接跳进寨里，打开后门，对方甚至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
对此高兆还要安慰李牧：“要是寨里有两百人，两千人，你的优化能显出很大威力。”
进到寨内，高兆的心情却是跌到谷底。
即使之前已经有过很坏打算的，但寨里的情况仍然出乎意料。
寨民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在寒冬腊月里几个几个地偎在一起，缩在干草堆里相互取暖。
有间木屋关着三十多名奴隶，问后得知全是抓的流民，里面污臭横流，跟畜牲饲栏无异。
另一间关着十几名女子，部分衣服破碎，或甚至没有，看样子已受到不少折磨，也是一堆一堆地缩在干草丛里，惨不忍睹。
在寨主大屋，有间房关着三名貌美女子，衣装整洁，相对华丽，应该是旅人或是商人，看样子是要留着卖个好价钱。
“这些人太可恶了！”李牧很愤怒。
“这只是一个寨子。”高兆拍拍他肩膀。
其它人牙据点的情况可能更糟糕，比如谍邑那边。
“我认为应该报告官府，让他们过来瞧瞧！”李牧提议。
说得好像雁门郡百年清明。
古昊刚好经过，冷哼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告官府有什么用，这些女孩说不定就是乐府要的，你以为雁门那边没有？”
“自然没有！”李牧坚信。
古昊两年前是赵国北地的将士，斥侯翎长。他摇了摇头，没再理会李牧。
此时，寨主大屋那边传出一阵欢呼。
“恩公，找到了，一大箱金子！”魏阳兴冲冲地跑来。
“除了粮食和耕牛留下，鸡羊狗等全宰了，分给这些人吃，我看他们都饿坏了，我们只拿钱财锦帛。”
“为什么？”李牧不解，真只是赚钱？
“把粮食和耕牛拿走，那一百多号寨民吃什么，接下来用什么耕地？而鸡羊狗、珠玉锦帛、酒和肉脯这些，他们享受不到的，没必要留着。”
说完，高兆走向寨墙，风雪中独身眺望远方，心情有些低落。
但说不出来。
萑苻泽一望无际，蒿草连天。
白色、灰色、蓝色、绿色……分别夹成一条条线，或是点缀，很美。
看着看着，心还是有些堵。
可能是知道在这萑苻泽深处，有无数个这样的寨子吧，百年来官府扫了无数次，都解决不了。
“那些女子如何处理？”李牧跟了过来。
“看她们自己意愿，愿意的跟我们回朱樱寨，我们会保护她们，照顾她们，想走的就给盘缠，随她们自己去。无法决定意向的，只能先带回去再看，总不能留下在这里继续遭受折磨。”
“为何不带走寨民？”
高兆苦笑，要是所有人都跟你这般从小有书读，明白事理，这个世界就不是这样的世界了。
“你笑什么？”
李牧很气愤，认为他在嘲笑自己。
“要是魏阳和庆轲在，又得笑话你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了，不了解百姓状况，更别说了解百姓苦难，他们不会跟我们走的，给盘缠都不会。”
果然是在嘲笑，但李牧更加好奇原因，问：“他们在这里过得猪牛不如！”
“习惯的力量超乎你想像，他们已经习惯这样活着。而未知是可怕的，他们害怕会像那些奴隶那般下场。
你也别想去劝，他们听不进去的。
就像雁门那边的百姓，你要是劝他们南下去代郡，甚至到中原，说那边更安全，会过得更好，他们也不会去的。”
说到雁门，李牧立即辩解道：“我知道你很想留下我，可我回雁门不是因为习惯的力量，而是想要守护那边的百姓，为国尽忠。”
“先问你两个问题：一、什么是百姓？二、若雁门郡是匈奴的地盘，你还会守护那边的人吗？”
李牧眨了眨眼。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在后世的角度，此时阴山以北的地界是内蒙古，高兆能轻松回答：会守护。
但在李牧的角度：长城以外的那些人是蛮夷，是野兽，是恶鬼，尤其是那些跑过来烧杀抢掠的匈奴。
但那片土地上的人呢？算是百姓吗？
李牧发现一时间竟想不到答案。
他想要摇头，却摇不动，想要点头，却点不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口中所谓的守护百姓，为国尽忠，说到底是在护赵王的地盘，忠赵王的官禄，效家族的利益，哪有什么守护百姓，自己骗自己罢了。”
“你胡说！那你呢？”李牧气极了，发起反击。
“所以我既不想为平原君做事，也不会为信陵君效力，在应侯府你也听到了，范雎多次要举荐我与秦王认识，我都拒绝了。
我只为自己而活，然后让家人、兄弟、朋友，能跟着我一起荣华富贵。
如果再有余力，就试着让更多人能吃饱睡好，不管他们是赵人、韩人、秦人……还是周人。
就像饭堂里的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吃饱肚子是众生平等的权利。”
李牧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因为高兆的这些话听上去很平凡，却似乎连赵王和平原君都做不到。
他脑海中闪过儒、法、墨、道、纵横、阴阳……等等，都找不到这种思想。
最为贴近的是墨家的兼爱，但高兆又强调先为自己而活，然后才是其他人。
李牧想要摇头去否定，发现又摇不起来，因为似乎很有道理：连自己都不爱，谈什么去爱芸芸众生。
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资格和能力去守护其他人。
现在他李牧很强大，但守护的似乎不是“他人”，而是“那些人”，那些少数人。
“刚才古昊说的没错，天下乌鸦一般黑，雁门那边就没有这样的事吗？你没发现不代表不存在。
此前只是你只顾着自己打仗，认为守住边境就是在守护百姓。
回去后多看看吧，你会发现不一样的世界，更别让人馋害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不留我了？”
李牧全身虚脱了，甚至要通深呼吸，才能缓解内心的窒息。
“如果你留下来，我会把总指挥权交给你。别小瞧我，朱樱寨很快就会有数百兄弟，比你军司马的还多。
在我这里，你完全不用考虑人情事故，顾虑得罪长官，更不会有人馋害你，将来也一定有机会让你大展拳脚。
而你守护的，也将是真正的百姓，不分性别，不分老幼，不分周魏秦赵，大家都能吃饱饭，有房子住，有暖被窝钻。
这叫天下大同。”
高兆最后总结。
李牧终于明白魏阳为何会转变了，堂堂赵国中军轻骑都尉，却甘心做一个小驵侩的随从。
此前还嘲笑他。
不，是要嘲笑，天下大同？这种想法都敢有！
这是连修罗神仙都做不到的事吧。
李牧没再说话，转身走向寨主大屋，步履蹒跚。
高兆凝望回萑苻泽。
天际处，仍是多重彩线。
高兆笑了。
看上去像是无奈伤心的笑，其实只是失落而已。
因为要等。
“对不住了，我在你心里埋了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