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托瓦城(郊狼之喉)
太阳历325年
(连珠日当天)
特此声明,凡签署该协议的伟大族群,每年需从各自的领地选送四名年龄为十二岁的孩童前来托瓦城侍奉太阳祭司,并在天空塔居住不少于十六年,期满后可自行回家;另,若孩童被指任为会首,则需继续侍奉十六年;再另,若孩童被指任为太阳祭司,则需侍奉终生。
——《关于守望者的补充声明》
霍卡伊亚协议的签署及太阳祭司的授职,太阳历元年
娜兰帕没有死,虽然女巫扎塔娅以为她死了。她的手脚动弹不得,眼皮也睁不开,气若游丝,但她能听见,更多的是感觉到身上发生的一切。
她感觉到了学徒们的手,两个女孩用力地将她从河里拖出来,气喘吁吁。她听见扎塔娅命令她们生火,然后她吸入了女巫从火堆上扇过来的烟子。温热而黏稠的鲜血滴在胸脯上,吓得她无声地尖叫,随后扎塔娅命令学徒把鲜血均匀地涂抹在娜兰帕仰卧的身体上。女巫给她盖了一条毯子,然后撬开她的嘴巴,在舌底塞了一块岩盐,娜兰帕流出了泪水,但没有人察觉到。
娜兰帕也有过童年。早在她成为祭司、学习解读黄道和统御天创女王之前,她穷得要命,生活在人称郊狼之喉的托瓦贫民窟。在夜幕尚未降临,赌博、观光和寻欢作乐的人尚未涌入狼喉之前,娜兰帕常常来到安静的街上,坐在最西边的高处,目光越过家园与富庶邻居之间的遥远距离。她一边眺望整个城市,一边做着梦。梦见自己穿过蛛网般的吊桥,在峡谷吹来的和煦微风中摇摆,随意地来回于各个地区,而不是只能困在自己的家园。梦见自己探索宽阔的街道和宏伟的砖砌大宅,四五层楼高的那种,不是她母亲那样作为仆人,而是作为栖身其中的主人。而最大胆的梦,是成为位于欧扎的天空塔的学者。
她当年十岁,未来尚不明朗。她还不知道自己贫穷,而穷人到天空塔只能当仆人,也不知道只要你曾经贫穷,哪怕后来不再贫穷,人们依然因此厌恶你。
她记得一个夏夜,她跟家人围坐在与邻居共用的灶火边,说她想要学习星星的知识。在天创区,富贵子弟在巨大的公共露台上吃饭,那里的厨房烹饪出的餐食可供应成百上千人,但是在狼喉,人们在街上的小火坑里烘烤玉米粉,或是把整个玉米穗埋在热灰里焖上一整夜。
听到她的话,母亲和父亲神秘兮兮地交换了眼神,父亲点了点头。
“你今晚说到星星可真是太巧了,娜拉,”母亲兴奋地提高嗓门,“我对我服侍的主母说了,她记得你,知道你很聪明,悟性好,她答应赞助你去天空塔。”
娜兰帕头晕目眩。“我要去当学者祭司了?”她知道塔里还能学习其他领域的知识——医疗、文书和历史,甚至死亡的艺术——但她一直以来最想要学习的是日月星辰的移动。
父亲笑了。“噢,不是,小丫头。他们才不会允许你在那里学习。你是去干活的。你去侍奉祭司。给他们做饭,洗法衣,打扫地板。”
她的心失望地沉了下去。
“不过……”母亲久久地看了父亲一眼,“如果你注意听,也许你能学到东西。一个仆人要是能做到安安静静,就能通过观察学到很多东西。”
“那我就安安静静,”她真心实意地发誓,“我什么都要学会!”
“这不公平,”弟弟丹纳欧奇抗议道,“为什么是她去不是我去?”
“要是能成为天创子弟,谁还想去当祭司啊?”另一个兄弟阿克反问。
娜兰帕咬着嘴唇。成为天创的一员确实令人兴奋。水黾是她最喜欢的一族,她母亲服侍的正是该族的主母。他们统治着最接近狼喉的提提迪区。从分隔二者的狭长山谷望去,她能看到弯曲的崖壁,巨大的天蓝色旗子垂落在砖土建筑的侧面,周围爬满翠绿的藤蔓和星芒花绚丽的卷须。她甚至能看到树。树!狼喉没有树。提提迪是一座花园,有着梦幻般的绿色和生机,还有一道瀑布从其中飞落,犹如活的街道,继而汇入底下那条将托瓦城一分为二的河流。每当母亲讲起提提迪,她都觉得那是人间仙境,只能耳闻,永远不能踏足。不过现在……
“你想成为哪个氏族的人,阿克?”她问。
“除了金雕,谁还有别的想法吗?”丹纳欧奇插嘴,“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四个氏族里最强大的。”
“我们又不是去打仗!”阿克反驳。
“等我们去打仗的时候,你想骑在水虫子背上吗?”他扬起尖尖的下巴,“我要骑着老鹰,往你身上拉屎!”
“不要水黾,要羽蛇!”
“没区别。”
阿克扑向弟弟,但并没有动真格的,被丹纳欧奇轻松地躲开了。
“怎么说到打仗了?”他们的父亲发怒了,语气有几分粗鲁,“托瓦不会打仗。自从祭司把我们统一起来,我们已经享受了三百年的和平。”
“想打仗的是阿克。我要统治!”丹纳欧奇一脸自命不凡的样子,娜兰帕付之一笑。
“托瓦的男孩子是不能统治的,”阿克反驳,“再说了,你能统治的只有阴沟。你和那只拉屎的鸟。我要跟富贵子弟们去霍卡伊亚的军事学院,我要在那里学习战斗。”
“够了!”他们的父亲咕哝道,“你们两个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的儿子都是傻瓜吗?做梦当领主和战士?你们能在矿上或是东边的田里找到工作就算走运了。”他哼了一声。“军事学院不是对你这种人开放的,阿克。如果打起仗来,你就是炮灰,有可能更惨,被未曾受太阳祭司启蒙的异族抓去,成为祭坛上的祭品。至于你,欧奇……”他的目光转向年幼的男孩,“阿克说得对。你唯一能统治的地方就是狼喉这里,而这里除了垃圾没有什么值得统治的。”
“杰马,”母亲斥责自己的丈夫,“他们还是孩子。”
“他们不小了,不能胡说八道。”他挨个儿瞪着孩子们,“记好了。你们不是天创子弟,永远也成不了。趁早不要有这种想法,不然一辈子都要吃苦。”
父亲发了一通脾气后,家里陷入沉默。母亲一言不发,但从她的牙关和眼神里,娜兰帕看得出来她并不赞同。
“等我去了欧扎的天空塔,我会请你们都来看我,”娜兰帕试图打圆场,“你可以骑在鹰上,欧奇。你骑羽蛇吧,阿克。不过不是去打仗。就是好玩!”
“我说了,别再说蠢话,”父亲嘟囔着,疲倦多于愤怒,“你也一样,娜拉。别说了。”
当然,她没有实现对兄弟们许下的承诺。不仅仅是因为只有领主才有资格乘骑天创氏族的巨兽,精挑细选之后还需经过多年训练才能成为骑手,还因为娜兰帕离开家去欧扎不是当仆人那么简单,尽管她当过仆人;也不是做辅祭那么简单,尽管她做过辅祭;而是成为了享有至高荣誉的太阳祭司……那个时候,她的哥哥死了,弟弟在精神上也死了。她不确定父母最后的命运,但估计他们也死了。她从未回去打听清楚。
因为父亲的话是对的。事实上,无论她多么热爱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都不爱她。对它来说,一个出身狼喉的穷苦女孩没什么用处;被年迈的、古怪的太阳祭司注意到的聪明仆人有一点点用处;观星能力惊世骇俗、出人意料从会中同窗脱颖而出的辅祭有更大的用处;而一个年轻的、怀抱理想的太阳祭司才有最大的用处,她以为能改变自己热爱的城市,到头来却只是树敌无数。
一次又一次,托瓦迫使她赢得尊重,而她每一次都做到了。她安慰自己,她这样做并非为荣誉,也不为力量,而是为一个最糟糕的理由。
信仰。信仰这个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然而,当她躺在女巫的毯子底下,饱受童年回忆和荒唐幻想的折磨,鲜血在她身上干涸,岩盐烧灼她的口腔时,她心想,如今信仰也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