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ing College
“上”大学
作者 /【美】玛吉·斯莱特 翻译/邢艺绮
插画/小 花
午餐时分,某个自动腕夹阅读器传来的第一声私语打破了小丘镇的平静;没过多久,所有设备都被这条消息填满了。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学生也凑在一块儿,全都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丁点细节。众人的心率直线飙升,居民瘫进扶手椅里,面朝东方的窗户被推开,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窗后一双双眼睛极目远眺,寻找着目力所不能及的某样东西。若在往常,那将天幕一分为二的飞机尾迹总是如此陈旧、无趣、转瞬即逝,又无足轻重。但现在绝不比平日。如今,那尾迹便是即将出口的承诺,更是以五十五英里时速朝小镇飞驰而来的机遇。
在地下的石堆深处,三百年不见天日的小丘镇的能量甲虫重新转动起涡轮,为剧增的供电需求做好了准备。遥遥位于它头顶上的小丘镇里,家家户户的居民有哭有笑,互相拥抱,纵情舞蹈。
帕布瑞尔学院即将到来。没时间浪费了。
打生下来到现在,我一直在计划着——不,梦想着——像爸爸一样抓住一所学院。听了无数遍他登上威克瑞奇的睡前故事,我甚至感觉自己也去过那儿,品尝过海面的浪沫,感受过胳膊划水时令人绝望的酸痛。而现在,机会来了。我也不需要在几个星期甚至数月的时间里寻找它、追踪它,唯一的维生手段都在一只背包里。帕布瑞尔自己奔我而来了。
学校停课后,我一溜烟冲下小丘山,以为爸爸也会在工作时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来,但家里却空无一人。我在小小的公寓里来回转悠,从平台走到厨房,又在爸爸当作卧室的休息区一圈一圈地来回绕,广播通知所带来的激动心情在胸中澎湃,久久不能平息。三个星期!
我甚至都记不清帕布瑞尔学院长什么样了,不过爸爸那本《当代巨兽百科全书》里应该有记录。我停下徘徊的脚步,转身走向他摇摇欲坠的书架。他有三百多本关于巨兽的藏书,但我要找的那本不偏不倚正卡在中间,充当了上一层架子的支柱。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一点点扯出来,确保不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到我。
这本百科全书由足足一千四百张羊皮纸写就,按照不同巨兽的不同行踪以及栖息地划分章节。小的时候,我沉迷于阅读有关海洋巨兽的部分,那些眼球突出、浑身是刺的海中机械——通体锈蚀,长满藤壶,只有在被海浪推上岸时才能被人们察觉到它们的存在——永远令我着迷。可陆地上的那些教育巨兽,我却很少涉猎。
稍微翻查了一下,我找到了帕布瑞尔学院。即便插图是一张仅有巴掌大的素描,它仍令我打了个寒战。七层高,三百英尺宽,体格健壮如豪猪,头部硕大如耕犁,背上的塔台如刚毛一般四散开来。帕布瑞尔可绝非等闲之辈。它就是凶神恶煞的代名词。
我抬头看向自己七年级时做的威克瑞奇的纸模。为了它,我拿着硬纸板、颜料和纸张倒腾了许多小时,只为还原出每一扇舱门、每一颗铆钉。爸爸对此赞赏有加,把它安在我的天花板上,摆出一个准备从高处俯冲下来的造型。帕布瑞尔身上尖锐的地方却是它平整光滑之处;而帕布瑞尔的丑陋反而让它显得美丽。
三个星期。我合上书,一屁股坐回床上,一时间思绪万千。我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好呢?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他们的计划、导师、相关理论以及周详的策略。我连计划都没有一个,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去一所来自陆地的学院。
房门开了。听见爸爸拖着鞋子走在地板上的声音,我的心脏直跳到了嗓子眼。他放下一件东西,发出沙沙的响声。水池那边传来流水溅上池壁的声音。
“凯?你回来啦?”
他听起来未免太冷静了。我溜到门边,看着他拖过满满的一口帆布袋,开始把里面的杂货一样样归置好。他微笑着瞟了我一眼,好像全然不知世界即将开始全速运转。
“噢,你在这儿呢!在学校过得如何?”
他怎么会不知道?街头巷尾,男女老少,可全都在谈论着帕布瑞尔,他不可能没听见吧?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块破旧的菜板,眉毛拧成一团。“怎么了?”
我正要炸毛,就见他眨了眨眼睛,板着的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压抑许久的惊惧化作笑声爆发出来,他跑过来将我一把熊抱住。
“三个星期!”他喊着,我像趴在救生筏上一样紧紧抱着他。他把我举离一臂远,上下打量着我。“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嗯?激动不?”
我笑得根本合不拢嘴。“太不可思议了!三个星期!”
“老天,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没看见我听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凯!”他扯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挥挥手示意我在桌边坐下。“帕布瑞尔可是所好学校。巨兽学世界一流,也正合你意!不过嘛,它的历史学和农业学也是一顶一的。哦,还有它们的艺术专项!”他吻吻自己的指尖,转向桌子,开始拆封杂货。我看见其中有我最喜欢吃的咖喱的原料,还有一箱六瓶装的淡拉格啤酒。看来他这是在准备庆祝晚宴。
“上一次学院经过小丘镇的时候,隔着只有半英里。”爸爸接着说,“但是——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因为尼尔说他们还没有运行完所有的模拟——但有不少路径模型都表明,这次帕布瑞尔会离得近得多。”
“那是多近?”
“几乎擦着边过,没准还会走到一两条街上去。但还是那句话,时间还早,短期之内也没人能给出精确的预测。”
我想象着那台浑身是刺的庞然大物靠着宽如车道的履带飞速奔向小镇,不小心噎着了。这是真的。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就在此时此刻,而不是什么只存在于故事中的未来。三周之内帕布瑞尔就要抵达了,我怎么来得及准备呢?
“嘿。”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些想法上挪开,抬头看见爸爸正站在桌前,弯腰朝我温暖地微笑着。“别担心。我知道这不是件小事,也知道要忙的事会很多,但咱们是一起的,好吗?你并不孤单。”
爸爸朝我眨眨眼,目光中的自信将我的恐惧尽数蒸发。我也许没有学校里一些孩子配备的智囊团或者喷气背包什么的,但我有老爸啊。
我如释重负,身子倾向前方,紧张之情化作兴奋。“我们从哪儿开始?”
小丘镇上再也找不到半处安静地方。每一家的客厅都在嗡嗡地兴奋谈论,街道上挤满了临时摆摊的一群群小贩。挂出来的一面面横幅在带沙的风中飘扬,宣传着教学服务、个性化训练、幸运护身符之类,诸多广告,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哪怕再怎么怀疑的人,眼睛也不免在上面停留片刻。谁也不敢自信到什么都不买。
在城镇向公寓群过渡的小镇外缘,来自周围村子的申请者携家带口,搭起帐篷驻扎下来,占据了每一寸无主的人行道和庭院,帐篷面料的纤维吱嘎作响。小丘镇的能量甲虫近乎疯狂地生产着电力,因为每一个空闲的插座都接上了外加的线,另一端连接着不计其数的移动烤架、收音机、电视和充电器。夜晚,路灯忽明忽灭,苟延残喘地维持着自己的光亮。小丘山上,能量甲虫内部散发的热量使得沥青仿佛正午时一般滚烫,装饰用的彩灯挂在雕出来的树上,光亮让热浪吹得摇摇晃晃。
第二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收拾干净,爸爸把一叠图纸拍在厨桌上,把那些巨大的纸张放在桌上摊开、压平,又用几个茶杯加上一只鞋压住四角,图纸沙沙作响。
我面前正是帕布瑞尔的图纸,它分毫毕现地展现每一处细节,不再是百科全书上那一小幅素描。有细灰线将它分区、标量,标出重要特征的细部,甚至还标出它每踏一步会用到的滑杆数量。看着特写旁边那个渺小的人形参照物,我胃里一阵抽搐。这可比一栋公寓不知道高了多少,履带居然比大街还宽。它的下腹部离地四十英尺,上面布满了检修孔和小通道。
我又看了看那小小的人形,试图想象紧挨这庞然大物站着会是怎样的感受。即使把尖叫的我碾成齑粉,帕布瑞尔大概也一点起伏都感受不到吧。我打了个寒战。
爸爸往前伸了伸下巴,皱起眉头看着图纸。“要登上帕布瑞尔,主要难点在于它的步幅。接近小镇时,它应该会因转向而减速,但时速仍不会低于二十英里。以我们的目的来说,这速度依旧有些太快。假如离得够近,倒是有可能勾住它,不过如果没有加速到同等速度的话,即使成功勾住,这仍然是一个很危险的行为……”
我蜷缩在椅子里。怎么可能办得到。我要有喷气式背包或者滑翔伞还能说得过去,只消滑翔到帕布瑞尔的某座塔楼上方降落就成。但从地面上去?那可是一座山岳啊。原地不动的爬上去都够呛,移动的怎么爬?我怎么敢妄想自己能办到这事?
我常常幻想,毕业后我会选择一所自己想要的学院,再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去追踪它,而在这期间,我总会通过什么途径变得勇敢、成熟起来,让自己做好准备。
但我现在可没准备好啊。我的心脏怦怦猛跳,指尖都开始胀痛起来。我咽下一口唾沫润润嗓子,开了口,为声调中微微的颤抖而尴尬:“我在收音机里听过一位帕布瑞尔专家讲的,他们说,上次帕布瑞尔经过一座人口大城的时候,死了六个人呢。”
“平均的死亡数是九个。”
“哈?”
“大多数学院每个学季造成的平均死亡数都在九个左右。讲真,帕布瑞尔算好的了。”爸爸仍旧皱着眉头,指尖跟着轨迹画着。他叹了口气,“也许勾住它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它速度减到够慢,说不定你可以够到履带,再从履带跳到这里。”他指了指学校左侧履带经过的一排宽而低的阳台,“这个方法说不定行得通,但前提是我们能追得上它……”
我清清嗓子,试图不再去想有九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有——有多少人成功了呢?我是说,成功登上帕布瑞尔。”
“嗯?”爸爸抬头看着我,好像已经忘了我还在这,“哦,呃,这个嘛,一年前它经过莫施堡的时候……让我想想,大概……三个吧。但我不知道整个学季总共有成功了多少人。”
“三个?”
爸爸耸耸肩。“凯,有很多申请者根本不去追它啊。要是每个想去的人都能如愿,它又怎么会这么特别呢,对不对?威克瑞奇每年的录取比例比这个还低呢。”
他再次看向图纸,依旧皱着眉。“啊!我想到了!”他大叫着,一巴掌拍在图纸上,发出放炮似的巨响。他跳到阳台上,翻过扶手,走进了消防通道,我跟了上去。“我的旧摩托!它可以开到四十五英里的时速,没问题,而且它已经没用了,所以你之后可以直接扔掉它!这下你铁定能跟上帕布瑞尔了!”
他绕过最后一根柱子,踩空了第一级楼梯,居然奇迹般地用出跳舞一样的姿势下了楼,没有跌倒在地。他哈哈一笑,消失在楼栋的拐角后面。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辆停在公共车库里的摩托车,埋在一箱箱已被遗忘的东西之下。上次他带我坐摩托出去,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坐在前面,他的双臂环住八岁的我,防止我掉下去。这趟旅途震得我屁股都麻了,连洗澡都没法冲干净身上落的沙子,我却仍然乐在其中。
楼下的车库门隆隆打开。箱子吱吱嘎嘎地被爸爸挪去一边。我走下消防梯,正要拐弯,就见爸爸推着那破旧的摩托过来,将它支好停在我跟前。
“瞧!”他朝摩托咧嘴笑着,仿佛它是某种量身定制的喷气式背包,而非带着两只没气轮胎的一堆松松垮垮、油漆掉了大半的螺丝。
“它还能动吗?”我问道,用手摸着凹陷的油箱和破损的真皮座椅。泥土沾满了我的手掌。
“噢,当然能动啦。这些摩托车跟坦克一样结实。稍微调试一下,换上新轮胎,加上新的润滑油和汽油,再换几个过滤油嘴——它就能跑得跟美梦一样好。”
我把话吞了回去。哪怕我完全没有开过摩托,而且眼下显然不是开始现学的好时机,看我爸脸上痴痴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认定这条路,我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而且,没准他是对的呢。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自信。威克瑞奇的录取比例比帕布瑞尔更低,的确,有人是丢了小命,但也有很多人是单纯没赶上而已。如果我足够聪明、足够小心,有可能——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我也会成为那些上岸的幸运儿之一。爸爸相信我,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或者至少假装相信自己,直到可以真的自信起来为止。
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跨上摩托,握紧车把。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爸爸一巴掌拍在摩托的前挡泥板上,它当啷一声从车上脱落,砸在了地上。
小丘镇里三句话不离帕布瑞尔。镇民们争论着各种策略的好坏、接近方式的优劣,嗓门一阵高过一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种想法都有人叫好,也有人驳斥。
帕布瑞尔为诸多的生命带来死亡,而非新生。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落入肥沃的土壤,有些晒死在石头上,另一些则会被鸟儿吃掉。生命可没有保险一说。但面对把自己最有灵气的居民送出去的机会,面对哪怕其中只有一个人能成功暴富、成名,抑或为科学或艺术领域带来突破的机遇,面对小丘镇能成为这种人的故乡的可能性——风险是可以承受的。
最后一次测试骑行结束,我刹住车,看见爸爸对着腕夹皱起了眉。我们已经练习了将近两周。再过不到六天,帕布瑞尔就会出现。我们不知花了多少小时,一遍遍地在预计的道路上驰行。尘土在我鼻孔外沿和眼角结了块,靴子里的沙砾磨得我的脚生疼。坐在没什么衬垫的驾驶座上,我的屁股饱受磨难,一直握着车把手让我握拳都没了力气。
“你不能害怕加速。”爸爸摇着头说,“我们已经说过这事了。必须加足马力,凯。帕布瑞尔可不会为了让你赶上而减速。”
“我在快了!”
“还得再快些。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再来一次,希望你能达到至少三十五英里的时速。我可不管那些个科学家预测的数据,帕布瑞尔是不可能减到十五英里每小时的!而且这次——”他瞥了我一眼,我的五脏六腑缩成一团,“你要试着跳起来。”
“什么?”
“我们只有六天了,凯。六天。你得练习如何跳下行驶中的摩托。”
“要是我受伤了怎么办?带伤还怎么上帕布瑞尔!”
“那就别受伤啊。快点,我们可没时间演戏。你得适应起跳才行。”
我咬住腮帮子,不甘心地流下眼泪。演戏。再过几天帕布瑞尔就要到了,这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同世界末日。我的整个人生在这道门槛跟前停下了。跨过这道门槛,一切都将不复从前,我甚至无法想象跨过去后会是怎样的人生。
无论我上不上帕布瑞尔,无论我活下来还是死掉,它的到来都将是我人生中最为里程碑的一个事件。登上威克瑞奇是爸爸人生中的高光时刻,表明他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抛却了凡人的恐惧,也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拿捏世界上最大最吓人的东西。
我其实就是怕了。怕是正常的,每个人都害怕,不是吗?我深吸一口气。我不能继续自怜自哀,不然就会沉浸其中,再也没法追上帕布瑞尔。
“好的。”我说着,尘土在牙间咯吱作响,“但我能按自己的方式来吗?”
爸爸叹了口气。“我们练过颠簸了。你不能一直逃避加速。”
“我没有逃避!”我几乎喊了起来,“我只是……想一点点来。慢慢加速,慢慢建立自信。要是我尝试时速三十五英里失败了,想要保持正确的心态就很难了。但如果我慢慢来,就可以达到那个速度!”
他慢慢点头同意,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好。行。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要从十五英里开始训练。”
“给油,上!”
他以一个笑容回应了我。我拉下护目镜,发动了摩托。
路面传来的震动一天强似一天。小丘镇感觉到它来了。镇里的居民也感觉到了,震动沿着床脚桌脚传上来,通过街道和地板传出去,居民们紧张到胃都收紧了,变得急躁、焦虑。即使天空晴朗得令人恼火,也没能宽慰那些紧盯着地平线盯到重影的目光。一缕尘土、一抹影子都能让他们的呼吸为之一顿。谁也不敢卸下防备。
在以市政厅为中心的金属建筑群里,机器哔哔地响着,随着新信息的加入,小丘镇里最聪明的一群人运行着一个个模拟程序。路径模型开始收敛、固定,集合成某种必然。看着新路径逐渐逼近城镇外围,人们压低了嗓门,语气中满是关切。
除非奇迹出现,让支配着学院前进的各机制的某些混沌理论出了差错,否则帕布瑞尔学院将会撞上小丘镇。疏散可以挽救市民们的生命。谢天谢地,还有时间,帕布瑞尔还有些日子才能到。
但它走得可不慢。
还剩两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疏散令下达后爸爸和我打包好的那一摞箱子和包裹。两天之内,帕布瑞尔就会穿过街区、压毁一切。
我昨晚没睡好。直到半夜,我们还在规划,外加测试老爸安在摩托上的临时雷达,以防扬起的尘土遮住视野找不到路。讨论结束后,我太累了,没有洗澡,直接像一袋混凝土一样砸进床里,头皮上仍残留着平原上带回来的尘土。即使眼睛累得像在灼烧,身体也因筋疲力尽而发抖,我还是睡不着。
我睁着眼睛躺着,思绪徜徉,想着那些不太合常理的事情,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解决、应用它们又是那么重要。我的内心开始自暴自弃。上学院,我怎么敢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爸一样——我就不能。他曾经和那些巨兽之一正面对决,并非和其他申请者一起,而是单枪匹马。假如波浪打翻了他的皮划艇,或者遇上了激流,或者他没能在威克瑞奇入水之前上去,他就会淹死在海里。他赌上了一切,知道一旦失败就没有重来的机会,所以他没有失败。
但我呢?我能做到吗?
我盯着阴影中天花板上的威克瑞奇那优雅拱起的身型。在装饰灯的照耀下,它的鳞甲和身体转弯处有一点微光闪烁。帕布瑞尔则和威克瑞奇相去甚远,既庞大笨重,又尖锐吓人。
我拉起被子盖过头顶,用枕头蒙住头,眼前的一切都昏暗而低沉,令人窒息,就像深海一般。最后,不知是被我自己排出的二氧化碳憋晕,还是确实太累了,我终于艰难入眠。
早晨来临。伴随而来的还有疏散令的发布,我和爸爸开始匆忙整理一切能带的行装。我没拿威克瑞奇模型,因为它太大了,不过倒是把装饰灯放进了背包。我也带上了一周换洗的衣物、老朋友毛绒鲸鱼尼莫以及日记本。其他的再也装不下了,而且我也不能把摩托车压扁打包。爸爸还另准备了一个箱子,专门用来装其他我想带走的东西,但我很快意识到我想带的东西没有一件装得下。
带着挫败感,我又帮他收拾了些厨房用具、洗漱用品、衣服和书。我停在《当代巨兽百科全书》跟前,又想起他上学的故事。每次讲述的内容都稍有出入,因为人的记忆就是这样随时而变,不过核心内容仍然一致:
彼时爸爸二十出头,黝黑的头发蓬乱地打着卷,赤脚踩在布满海藻的石头上,沿着南部的海岸线走了一百英里。要是能捡到帽贝和蛤蜊,就以它们充饥;手上的伤口感染了,还要不停地接触沙子和咸海水,使他痛得站不稳;他随身带着发了潮的笔记本,记下当地渔民目击的威克瑞奇的行踪;计算下一次换气时它是否离岸够近,如果自己速度够快,就能登上;买下那条不具备出海条件的漏水皮划艇,没等出海三百码远,船里就盛满了海水和浪沫,浸湿了他的所有物品,泡得他手脚冰凉。当威克瑞奇背上的金属尖刺从海底深处涌上来,出现在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海面上时,他开始奋力加速划桨。雾笛长鸣,威克瑞奇喷出的水柱冲向天空,落在他身上。皮划艇快沉了。他把桨扔到一边,跃入冰冷的水中,渔夫曾经警告过他,最多坚持十分钟他就会被淹死。他喘着粗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结了冰的金属梯蹬,朝着舷窗大喊大叫,希望有谁来开门让他进去,结果与一个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打了个照面,在学校再次下沉的几秒钟前被拖进了门。
我也想有这种故事,以此证明我不屈不挠的决心、力量和勇气。私下里,我一直觉得自己三者皆有,但此刻坐在客厅里等着爸爸回来,我感到信心正在一点点流失。
我只想像原来一样生活。我想和爸爸住在一起,每天上学,暑假兼职打工,在我的威克瑞奇模型下一次次入眠。我还没准备好迎来一切的改变,但它马上就要发生了,无论我能不能进帕布瑞尔,无论我们撤不撤离;两天之内,一切都将不复从前。我用手抱住头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我没准备好啊。无论谁,无论我的哪个同学,他们怎么可能准备得好?
前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使得我心一沉,我使劲擤了擤鼻涕,吞下即将让我崩溃的恐惧。门豁然洞开,爸爸冲了进来,腋下夹着三明治,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副亮绿色的护目镜。
“嘿,闺女!”他笑着唤我,熟练地舞动着把午餐放在空桌子上。两天之内,这桌子就会消失不见;房子也会消失,一切,一切都——
爸爸过来,噗一声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喏,我让他们专门给你印的。看!上面有帕布瑞尔的标志呢。”
我盯着它看了许久。
“嘿。”爸爸的手落在我肩膀上,轻轻捏了一把。“怎么了?你看起来就像噎着了一样。你还好吗?”
他话里的关切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控制不住地蜷在他旁边哭了起来,就好像爸爸故事里的那些海水全都从我双眼中倾倒出来,汇成海洋。我哭了又哭,直到眼泪都哭干了,木木地被爸爸抱在怀里,他轻柔地安抚着我,低声说着:“嘿,嘿,嘿。没事的。没事的。”
“我办不到的。”我终于嘶哑着嗓子开了口,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着擦去泪水,“我做不到,爸爸,我会死的,我知道我会死的。”
爸爸调了下凳子,正面对着我,抓住我的双肩,轻轻晃了晃。“嘿。听着,听好了,明白吗?你可以做到的,凯娅,你既强壮又勇敢,而且还聪明。”
“一点也不!”我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我怕死了。自从他们宣布帕布瑞尔要来的那天开始,几个星期以来我都怕得要命。”
“你当然会怕了!”爸爸喊道,我抬头看着他。
“什么?”
“凯,如果你不怕的话,我反而要担心你是不是疯了。帕布瑞尔是所庞大而强悍的学校,它曾经,而且将来也会毁掉一些人,有好人,有智者,也有勇者。我曾经也一样怕威克瑞奇啊。”
“真的?”
爸爸点点头,脸上闪过一抹令人宽慰的笑容。“是啊,凯。这部分我不常提,因为我不喜欢回忆它。我坐在皮划艇里,魂都要吓飞了,几乎都要掉头往回划到岸边去。我的一部分坚信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一旦我靠近威克瑞奇势必就会潜下去,而尾流也会把我拖入海中。”他温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手臂。“上大学的确是很吓人的事情,但你的能力足够办到。我了解你。如果我觉得你没有这样的天分,一开始就不会让你这么做了。”
那股紧攥着我肠胃的恐惧减轻了些许。“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我小声问道,“为什么非要这么难呢?”
爸爸耸耸肩。“谁知道呢?但我向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你的后盾,好吗?我不想让你的恐惧拦住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后悔的。这是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人生经历,是从现在开始成长为将来的那个自己的机会。这就是你的成人礼,是你成熟了的证明,凯。”他说着,拉过我的手,“你比自己想象的勇敢多了,不需要去做些傻事来证明这点,好吗?比如健康方面的风险。不要执着于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相反,想想当你爬上帕布瑞尔,其他学生把你接进去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你肯定会爱上这感觉的。有市政厅那么大的图书馆,寝室里满是和你一样充满雄心壮志的孩子们,凯,未来是你的呀!到时候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还有啊,不管你去到哪儿都要知道——”他和我拉开一段距离,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在。一直在。好吗?”
他的激情感染了我,使我信心大振。这是我的机会。是的,这很吓人,但证明自己,证明我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难道不够诱人吗?
“好。”我说道。他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真棒。那我们现在先吃饭,然后打包,好吗?”
我看着爸爸拆开三明治包装,轻声哼唱着“只剩两天!只剩两天了!”我在他怀里感到的温暖与信心又开始消融。
我又看了看那堆要搬走的物品。我望着公寓里掉漆且凹凸不平的墙壁,望着承受着书架重量而凹陷的地板,望着爸爸当床用的折叠沙发,望着堆了高高一摞笔记本的小桌,还有我出生以来几乎每一顿饭都在那里吃的厨房。
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吞进咖啡、锯屑和纸张的味道。生长在小丘镇,我很幸运,尽管可能有些无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点。而过了明天,我就永远不会再站在这间公寓里了。
我把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回到饭桌边。爸爸已经在大嚼他的小香肠三明治了。
是的,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变的。但都会变得更好。
肯定会变得更好。
它出现时,仿若地平线上的一朵乌云,震起沟中的沙砾,摇晃柜台上的玻璃器皿,昭告它的来临。小丘镇的混凝土门户颤抖着,霎时之间,家家户户屋顶上警笛齐鸣:它来了。一双双眼睛猛然睁开,倦意瞬间从每个居民的脸上褪去,他们统统奔向自己朝东的窗户,看着那逼近的一团黑影,好像地平线上火山爆发后升起的黑烟。
整座城市屏息了一拍心跳的时间,随后炸开了锅。居民赶紧拿取物资,喷气式背包吱吱作响,引擎也开始打火,调频中的耳机和手持收音机发出尖锐的蜂鸣。滑翔伞在微风中舒展开来,一双又一双靴子奔下小丘镇的楼梯,冲向关键位置。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城墙周围的加油声不绝于耳,小丘山的护栏上趴满了人,纸壳做的横幅在众人头顶舞动,旗帜飘扬迎风招展。空气中充满了烤坚果的气息,还能闻到炸面团和路边辣面条的味道。
遥远的平原对面,穿过那团尘雾,帕布瑞尔学院逐渐显出了自己的真容,满是尖刺的身影咆哮着,渐渐靠近。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爸爸就靠在平台扶手上,手中攥着一瓶啤酒。他看起来消瘦又憔悴,头发蓬乱,大概也和我一样,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我拉开滑动门,他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我;越过他的肩头,我见到了它:一大团从东边刮来的黑色的尘土。在那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尘团里,一个黑影若隐若现。我屏住了呼吸。
爸爸在护栏上一撑身子,走过来双臂环住我的肩头。我们就那么站着,看着那团尘土越来越近,感受那震撼大地的颤抖向上传导到地板,再到我们的脚心。警笛大作,在周围的建筑和庭院中不断回响。
尘团卷出令人着迷的漩涡,直达天空。它不断地向上延伸,遮住了时隐时现的太阳,把它变成一个暗红色的水疱。我听见爸爸在我身侧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但我抬头看他时,他却在咧嘴笑。
“咱们去准备一下吧,嗯?”
我跟着爸爸下到停放摩托车的那个庭院,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双腿灌了铅,甚至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肌肉和骨头是怎样共同协作,完成走路这个动作的。我意识到走路真是个奇怪的过程,需要那么多的思考,需要那么多的精神控制,但这些全部都在我的潜意识中完成了,只因熟能生巧,已经忘记了怎样去思考。不过这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啊。
熹微的晨光照在摩托车上,显得无比脆弱:各处部件被强力胶带粘在一起,漆也掉了,裂缝里填满了前几天训练跑进来的尘土。我骑上车,握住小小的橡胶扶手。帕布瑞尔的接近使得车身轻轻地振动着,好似在发抖一般。我从煤油箱上掸下一缕灰尘,轻轻发出嘘嘘声哄着它,这才记起它并不是个活物。它不会害怕,同样,也不会死。
爸爸双手插兜站立,弓起身子绕着圈,仔细检查着摩托车。“我已经检查过所有东西了。”他说,“整夜都在检查,确保它处在正常状态。完全没问题的。”
我点点头,吞下一口掺了泥土、越变越多的口水。那震动让我有些犯恶心。我需要出发了,需要分散注意力。
“我出发后你就会直接上小丘山去,对吧?”我问。此时他正俯下身去,从轮胎上拿起一片什么东西,没有看我。“那里的视野会更好,而且腕夹信号也更强,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
爸爸点点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我看见他的眼底湿润了,不禁打了个寒战。“嗯。是啊,很完美。”他点点头,仰视院墙外的天空,我看见他的鼻孔张大了。那团尘土正奔我们而来。帕布瑞尔越来越近,靠着楼栋的消防梯震动起来。
“我得走了。”我嘶哑着扯出这句。爸爸突然冲过来,把我紧紧抱在怀中。
“小心点,好吗?”他喃喃地说着,快速吻了吻我的脸颊,嘴唇干燥。他揉揉我的头发,后退一步,“不要让恐惧控制你,也别做傻事,好吗?”
我点点头。“谢了,老爸。”
为了掩盖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挤出一抹笑容,随即挺起两个大拇指。“去吧,闺女!”
我驱动摩托加速,轮胎开始在沥青路上打滑,我差点被甩飞出去,好在及时把住了。好像我之前所学的、所练习的那些东西自然而然就从脑海里蹦了出来。突然之间,我需要做的仅仅是稳稳地骑在车上,走直线就行。
我躲开房屋上滚落的大块砖石,穿过一条小街,来到了平原上,把这片大地的景色尽收眼底。就在此刻,我看到了它:帕布瑞尔,在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它的尖刺从黑暗中升起,窗户在那烟熏的暮色中闪闪发光。
我把摩托车轰到三、四十英里的最高时速。风灌了满耳,女高音般的啸叫声与学校的轰隆声交织在一起。我绕了一圈,绕过残骸的边缘。在我左边远处,我瞥见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城镇边缘的树上摇曳,绳索和鱼叉悬吊在他们下面晃来晃去,像精致的蜘蛛丝一样。当学校转向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离得太近?
我打了个寒战,骑得更远了些。我需要横跨学院的方向,才能从后方发起进攻。摩托车的引擎在加到时速四十三英里时发出尖锐的噪音。一块石头刺伤了我的脸颊。在我的左侧,学院好似一片黑暗的断崖。它不再是一个统一的群体,而是一个由凹陷和凸起组成的综合体,包括数千个内部走廊、实验室、通信室和私人空间。塔尖高处人影幢幢,聚集在一起,挥手致意。
今晚我就会加入他们了。我想着,一把拉下护目镜。
我低伏在车把上,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爸爸的攻击计划。我必须保持高速驾驶,以此稳住摩托、准备跳跃。一个动作,一次跳跃,一次机会。如果我跳偏,八成要全身擦伤,或许还会摔断骨头。
尘团在我眼前翻滚着,看不见它的内部,我只能靠着雷达,先转向,再对准,最后冲进最密集的残骸中。
头顶有什么动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着一个背着喷气背包的孩子冲向学校,身后留下两道蒸汽尾迹。他马上就要到了,结果背包的左引擎喷出一团黑烟,他直直地一头栽了下去。看着他向下跌去,四肢拼命乱舞,在帕布瑞尔的另一侧消失不见,我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随即我冲进了尘土云里。沙子打在我的防风外套上,我打开雷达,来了个急转弯。那块拳头大小的屏幕闪烁起来,显示着前方渐渐逼近的一个钴蓝色斑点。摩托在残破的泥泞中颠簸着。我必须专心。
沙尘密集起来。我继续向前,冲向我希望履带所在的位置,紧了紧围巾。碎屑刺得我脸颊生疼,更是给我的护目镜来了场沙暴洗礼,接着,我感觉到了:黑暗中笨重的一大块,正迅速朝我驶来。除了能把骨头震麻的咆哮声、土地的哀号和石头落下的打击音,我什么也听不见。一块石头正中肩头,我的手直接麻掉了。我大叫一声,结果呛了一嘴土。
我冲向肆虐的风暴。一块鹅卵石打碎了我的护目镜。就快到了。砂砾刺进了我的眼睛,右边的视野瞬间模糊。不久我就得起跳,可我甚至不知道该往哪跳。一片混乱中,我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无法听声寻路。瓦砾向我飞来,弹开了。过一会儿我准是满身淤青。一大块瓦砾击中了我的嘴唇,一阵剧烈的疼痛沿着鼻子后方直冲脑门。我尝到血的味道,用舌头舔到一颗裂开的牙齿那锐利的边缘。
我意识到自己离得不够近。爸爸没有考虑到土壤中会混进多少岩石,近到一定距离再起跳极其危险。我什么也看不见,护目镜也坏了。我喘不过气了!
他的计划行不通的。我回到沙尘变薄的地方,一把扯下护目镜,忍住一声充满挫败的抽噎。这是我上岸的故事,然而这就是它的结局了吗?以我被吓破胆而最终临阵脱逃结束?我想象自己骑回镇上,满身灰尘,忍受那些认出失败者的目光。他们会笑话我吗?还是说会来试图安抚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干得不赖”?我又想到了爸爸的脸,挤出的微笑,安抚的拥抱,加上他会说的无数句试图宽慰我的话,说还会有其他机会,说有时候只是需要运气加持而已……但内心深处,我知道——他也知道——不过是因为我自己放弃了而已。当我也面对他当年在距离威克瑞奇一百码时要做出的选择,我选择了转身逃跑,冲向安全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周围的灰尘变薄了片刻,我从履带之间的缝隙看过去,帕布里埃的下腹部如今清晰可见。我回想着,在脑子里搜寻着一些细枝末节,猛地想起了它下腹部的舷窗。
我再次加速向前冲去,冲进了学校下方那片空旷而阴森的空地。头顶上,学院成了一道巨大的、倒置的地平线。它的体积令我毛骨悚然,就好像我是头朝下从天空中掉下来,朝着下面黑暗的土地掉去。
我步履蹒跚,抑制住呕吐的欲望。往右望,向上看,我辨认出了那组成格子状的小通道。如果我能上得去……
有什么动静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段绳子飘动着,悬挂在栏杆的钩子上。我朝它开去,但就在这时,学院转向了,右边的履带直冲着我。我被迫转向,没能抓住绳子。回头一看,那根绳子不见了。它真的出现过吗?
透过前面宽阔的缝隙,我可以看到邻里的建筑越来越近。我在窄小的通道间搜寻着有所帮助的东西。有了!触手可及的破损人行道。
我必须赶快起身,马上进去,不然残骸就会在底盘之间来回弹射。十英尺。五英尺。我想把脚踩在身下,靴子却在座椅上踩滑了,皮革上满是灰尘。我握紧车把,就像爸爸教的那样,再次把自己撑起来。摩托车摇摇晃晃。我加速以保持稳定,然后跳了起来!
我撞到格栅上,感觉扭曲的金属咬进了我的大腿。我大叫一声,立即换姿势减轻腿上的重量,感觉有又热又粘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裤子。我向更高处爬去,又听见了城里的警笛声。我得抓紧了。
一只手扣在我的手腕上,我抬头一看,发现一位苍白的女士吊在登山绳上晃来晃去。“欢迎来到帕布瑞尔!”她喊着,在我腰上绑了一条安全绳。她把我们吊上一处稳定的平台,解开我的安全扣,把我推向四个正在等待的孩子。一块混凝土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仅仅隔着二十英尺。
“进去!快!我们要撞上了!”
有人把我和他们一起拖了进去,女人砰地关上了我们身后的铁门,把咆哮的噪音隔绝在门外,成了嗡嗡的蚊吟。大家都大笑起来。我坐着,有人给我腿上的伤口按压止血,我颤抖起来。一个黑色卷发的女孩拥抱了我。
“祝贺你!你成功了!”她咧嘴笑着说。“我们去登记入学,好吗?”
一切都结束了。最后一块石头从帕布瑞尔的履带边弹开,小丘镇感受着转向北方的巨兽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激起的尘埃团再次遮住了它。整个城市屏息凝视,直到一个胆大的声音欢喜地叫喊起来,随即整个街道都爆发出叫好声和欢呼声,每个人烂熟于心的帕布瑞尔战歌也响彻街道。
根据地面传来报告,更多的细节开始涌入。三十个申请者中,八个获得了入学资格,十个错过了机会,另外十二个失去了生命。学校给两条街道造成的冲击比预想的更深,使得居民们只能仓皇逃生,有些没能及时出来。帕布瑞尔再一次给小丘镇打上了烙印。
真是何等惊险,何等可怕的破坏力!整个小丘镇都轻飘飘的,吵闹而喧嚣。香槟塞四处弹开,处处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但在这其中,一些黑暗而安静的屋子里,失败的申请者和罹难者的家人双手抱头,有的哭泣着,有的用被子塞住自己的嘴巴,愤怒地嚎叫。
能量甲虫安静地嗡嗡作响,很高兴自己能让串灯闪闪发光,让音响响个不停,煎锅滋滋作响。整个城镇都充斥着骄傲,他们将肩负未来繁荣的一批种子送进了那庞大的学院,而且还有不少成功着陆了。至于那些失败或者死了的人,小丘镇更愿相信:如果他们更努力或者更聪明,如果他们做了更好的决定,他们肯定就会成功。毕竟,这样想更容易。
我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至于床,其实就是一个上床下桌还带一个储物柜的正方体。头顶的灯泡明亮,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不留一点黑暗。我关掉灯,更喜欢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傍晚的红晕。
我腿上缠满了绷带,还套了一条医务室给的运动校裤。身上总共缝了十三针,摔碎的牙也填了补料。止痛药倒是有所帮助,但我累得快死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淤青。
我一直等着胜利的狂喜来临,等着爸爸得胜的呐喊从我的胸膛中迸发出来,等着全身充盈着喜悦和荣耀,等着自己改变了、变得更有价值的感觉。但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见了无数个学业导师。他们全都想从我嘴里套出我将来想学什么、以后想做什么,但是我没办法告诉他们,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成功上了一所学院会发生什么。
最后,他们让我报了巨兽学专业。这是我记得的唯一一个爸爸和我谈过的专业,而且出于目前我这个迷茫的状态,去研究让我陷入这种迷茫的东西,看起来也很合理。这巨大的机器,来了、毁了、走了,没有一丝怜悯,更没有一个解释。它和所有的巨兽一样,只是存在着,没有解释地存在着。谁建造了它们,谁又控制着它们?但更重要的是,怎么没有人对这一切表示疑问?
也许我就是不知感恩吧。我试图唤起我在厨房餐桌上曾经感到的那种激情,但那只让我联想到餐桌已经不在了。我们的计划也已经不在了。我们的公寓、平台,我的房间,我的威克瑞奇模型,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我想起那个喷气背包失控了的人,胃里瞬间一阵翻江倒海。他们把我带进医疗室的时候,里面已经躺了四名孩子,全身流着血,身上刮伤不计其数,全都是这场登上帕布瑞尔的磨难造成的。给我们清理伤口、缝合皮肤的医疗护工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有十二个孩子在今年的上学途中都死掉了。一名护工说,这是帕布瑞尔史上最高的伤亡人数,而且这无疑会增加它的诱人度。
我的腕夹震了震,一看是爸爸发来的祝贺消息,让我给他打电话,事无巨细地告诉他整个过程。我盯着腕夹破损的屏幕,又抬头看着裂了缝的窗户。风裹挟着淤泥刮进窗沿,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灰,也包括我。
爸爸想听我上岸的故事,那个我从小就梦想自己能拥有的故事。但现在我只想睡觉。我闭上眼睛,尝试着从心中挤出哪怕那么一点点骄傲。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呢?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改变了呢?
我只是累了,我这么告诉自己,明天我一醒来就会发出喜悦的尖叫,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值得,我告诉自己。但在帕布瑞尔轰鸣的引擎创造的摇篮之中,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信,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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