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然接触的含义
与自然接触是我们在第4章要讨论的主题。友谊和自我掌控是一对相互依存的美德,加上与自然接触,三种美德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被剥夺了自我,感到不幸福。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主要原因在于我们远离了自然。大自然的事物不是我们制造或者生产的,而是我们遇到的,我们从中可以得到提示和启迪。远离了大自然,我们就与这些重要的提示和启迪绝缘了。其实,大自然是意义和自我认识的来源。自然奇观常常让人心生敬畏,每到这种时刻,我们便会不由自主地发挥自己的解释能力,我们搜肠刮肚,试图用准确的话语阐述周围环境的美丽和崇高。但是,在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把大自然看作我们达成目标的外部背景或环境。
这种态度在我们肆无忌惮地漠视大自然的美丽和神秘时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贸然砍伐雨林,只为开垦农田;我们一心想着建立工厂、发展工业,对于被毁掉的风景和湖泊视而不见,直到大气遭到严重污染,白天再也看不到蓝天,晚上再也看不见星星。如今大行其道的环境保护主义也表现出同样的态度,即把自然当作一种需要保护的稀缺资源,而对污染问题的理解主要是从全球气候变化和极端天气威胁到人类福祉或地球健康的角度出发的。
更微妙的是,我们大多数人也是以这种态度来研究和认识自然的——我们往往不加批判地就接受某些现代理论,将其全部视为现代科学的进步,比如从适者生存的角度去理解动物行为的达尔文理论,或者基于万有引力法则的运动观。根据这样的理论,事物只是我们可预测、可控制的客体。这种对事物的理解是不全面的,跟所有形式的目标导向型活动一样,将事物客体化是一种目光短浅的理解方式,看不见事物本身的意义,甚至彻底远离了事物的本质。如果客体化变成潜意识的反应,我们就会变得无知,同时也会丧失自我。我们用抽象化的方式理解物理世界,诸如“运动中的物体”等抽象概念让我们可以计算出将火箭发射到外太空所需要的速度;我们相信盲目的生存本能,所以我们可以预测某一个物种可能在未来几年出现的主要表型。但是,物理世界那么丰富、那么神秘,有那么多可能的解释方式,如果我们只局限于这种抽象化的理解,那我们就会与世界脱节,无法真正感知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
在日常生活中,世界是阻力的来源,也是灵感的源泉。只有将理解自然作为认识我们自己的一种方式来加以解释,我们才能充分理解世界。适用的话语模式应该是某种诗意的或文学的语言,类似古代自然观的话语模式,将自然拟人化,激励人们努力实现自我掌控。这种解释自然的方式也可以通过苏格拉底式对话来理解。当然,与自然对话跟与人类对话不同,如果我们向自然提问,日月星辰并不会直接给我们答案(不过,苏格拉底指出,书面文字也不会直接给我们答案)。但是,就像任何一个对话者一样,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带给我们意义和启示,我们可以就其存在本身与自我、与朋友进行深入对话。苏格拉底用太阳来阐述善的概念就是我们要讨论的一个例子。当我们试图解释自然的意义时,自然也会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
现代思维方式往往认为,这种对自然的解释只不过是人类在任性地将自己的价值观投射于宇宙,而宇宙本身并无所谓道德。但我们也要注意到,人类中心主义遭到谴责,说明我们对于“人类”(anthropos)这个概念的理解非常有问题,即人类具有主观意识,独立于作为客体的观察对象。一边是人类的价值和愿望,另一边是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这种主客体的区分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沉浸在事物之中是人类存在和感知的基本方式。我们往往会认为某些观察和解释方式是客观的,不会被指控为人类中心主义,比如我们用“物体”“质量”“数量”和“原因”等概念来解释自然。但是,经过仔细分析,我们发现,这些解释方式恰好证明了某些自我概念是有问题的,只是在不言而喻的描述性语言的掩盖下,这些有问题的自我概念并不那么容易被人察觉。
我们要重新认识与自然接触这种美德,而且要把它给阐释清楚。为此,我们将通过对比与自然接触和另外两种与之相反的立场来进行论述。第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与自然对立的立场”,属于一种技术论。这种立场认为,我们所面对的自然是无限可塑的,我们对自然的任何目的都可以实现。无论大自然一开始的阻力有多大,最终我们都能征服它,使它为我所用。技术论提出了一个激进的观点:对我们的生产力构成外部限制的自然是不存在的。一切看似在支配着我们的外部力量,都只是所予之物(given)——随着我们掌握的技术的不断进步,一切给予我们之物都会被我们彻底征服。现在,人们越来越关注如何延长寿命,这便是与自然对立的立场的一个典型例子。这个例子体现了一种信念:即便是死亡——自然对我们的人生施加的终极限制——也可以被征服。我们将看到,这种信念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普罗米修斯式的愿望,其本身建立在死亡可观察、可研究、可预测、可推迟的基础之上。但是,这种愿望忽略了一点:死亡与我们生活的意义有关,我们的人生旅途在任何时刻都可能突然被死亡打断。
第二种与解释自然相背离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也跟技术论背道而驰。这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立场”,带有某些前现代观念的特征,如今却与自然“就在那里”的观点产生共振,即自然确实对我们施加了某些不可逾越的限制,这些限制本身就是生活的组成部分,我们必须学会接受。斯多葛学派之所以在当代复兴,其核心原因也在于此。根据斯多葛学派的教导,面对无法控制的事物,我们要保持冷静,要明白大自然的力量是无限的,一切事物都会烟消云散,然后再度聚合,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我们主张的态度既不是逆来顺受,也不是相互对立。我们将采取苏格拉底式的理解方式来解释自然:自然是我们对话的伙伴,即便是灾难、伤害、疾病、死亡等与我们对立的自然现象,我们也可以从中得到提示和启迪,让我们学习如何重新解释生活,如何重新认识我们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