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幸福:哲学家的美好生活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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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段无限的旅途

我们经常提醒自己,人生“不在于终点,而在于旅途”。我们告诉自己要“拥抱人生的旅途”,而不是执着于我们要到达的终点。在毕业典礼上,时不时会有演讲者引用希腊诗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的著名诗作《伊萨卡岛》(Ithaca)中的诗句。这首诗让人想到古希腊神话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事:奥德修斯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战争结束后,他率领同伴从特洛伊回国,在海上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返回了故乡伊萨卡岛。卡瓦菲斯写道:“……但千万不要匆促赶路,最好多延长几年……是伊萨卡赐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没有它你可不会启航前来。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既然你已经变得很有智慧,并且见多识广,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1在《荷马史诗》中,卡瓦菲斯发现了一个堪称人生必经之路的教训: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你取得何等成就(即便是为国为民立下的汗马功劳)或你要到达何处(即便是心心念念的家乡),而是你在旅途中发现世界、认识自我。对于目的和手段的关系,人们普遍认为,手段是为了目的而存在的。卡瓦菲斯却认为,目的地是为了旅途而存在的,而不是反过来。或者可以说,目的地的意义、家乡的意义,是由通往目的地、通往家乡的旅途决定的。归根到底,人生蕴藏着无限的机会,让我们得以塑造个性、发现自我,人生中的每一个目标、每一个终点,都只不过是我们不断认知自我之旅的一段经历。

但是,我们很少认真思考这种观点,或者真正领会其背后的深意。在毕业典礼上,演讲者引用卡瓦菲斯的诗句,赞美人生是一段无限的旅途,但是紧接着他们又强调说,接受教育的真正意义就是让自己有能力解决社会的顽疾或者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又是一种以目标为导向的视角,虽然披着利他主义和造福社会的外衣,但仍然属于以目标为导向的观点。

即便是那些无比恳切地呼吁大家享受过程的建议,往往也带着一句附言:“你会在不知不觉中达成目标。”而且,我们经常劝别人欣赏人生之旅的沿途美景,但这只是我们安慰失败者的一种方式。“重要的不是你有没有赢,而是你在比赛过程中有没有拼尽全力。”我们认为这句话就是对失败者说的,我们对胜利者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以目标为导向的人生观已经占据主导地位,无处不在的尖端自我监测设备的广告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诸如苹果手表、Fitbit记录器等智能监测设备,能够追踪、量化、记录佩戴者的一切日常活动,甚至可以“带你到达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穿越加利福尼亚州约塞米蒂国家公园(Yosemite National Park)的三条徒步路线,将带你尽情地欣赏动人心魄的壮丽风景”。我们既想要不期而遇的意外惊喜,又想要路线明确带来的安全感,Fitbit Adventures应用程序的广告语准确地抓住了这两者之间的微妙矛盾。“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沿着预先设定的路线在前进,沿途的地标景色和宝藏珍品都等着你去发现。你只有一个目标:完成探索,抵达终点。”当然,真正的探索与预设的路线完全就是相互矛盾的,一条确保我们不会迷路的虚拟路线更是如此。因此,就算我们有时候也会产生“人生是一段无限的旅途”这样的想法,我们却仍然困囿于以目标为导向的思维框架。

我们对“追求目标”和“追求活动本身”这两种理想含糊其词,原因在于我们缺乏一个正确的思维框架,让我们理解美好生活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方面,人生并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另一方面,通往目的地的旅途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只要我们更深入地认识到自身导向型活动及其在自我掌控、友谊和与自然接触这三种美德下的具体表现,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正确的思维框架。

我估计这三种美德会让读者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它们似乎与美好生活有所关联。我们都知道,面对社会上从众的压力,如果能够坚持自我,我们就会感到振奋不已;无论处于顺境还是逆境,如果有朋友同甘共苦、互相扶持,我们心里就都会充满力量;如果我们有机会接触大自然,不管是去山上徒步,到海里潜水,还是静静地欣赏美丽的日落,我们都会感到无比快乐。自助类图书也提醒我们,要多和关心我们的人在一起,要感受生活中的点滴美好。但是,三种美德涉及的问题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多。

首先,在必须有所成就的压力面前,长期坚守三种美德并非易事。其次,我们要通过三种美德得到解放,让自己不再为目标而疲于奔命,但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目标导向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了三种美德的真正意义。例如,我们总是将自我掌控等同于“向前一步”(leaning in)的精神——所谓“向前一步”,是指在职场上坚持自己的主张,争取自身的利益,目的是创造影响力,以便晋升到更高的职位上。但是,我们忘记了还有其他维护自己、坚持自我的方式,这些方式与成败得失无关,与别人的看法无关,甚至有时候会不利于自己的事业,危及我们珍视的目标,一切只为了保全我们的尊严。

我们也很容易误解友谊,以为目标一致的各种联盟关系就是友谊,以为下班之后一起纵情享乐的那种人际交往就是友谊。于是我们便忘记了那种由共同经历铸造的友谊:在患难与共中,我们一起进步,帮助彼此增进对世界、对自我的认识。在社交媒体上,“朋友”一词来得很轻易,我们把自己的关注者称为“朋友”,我们有多少关注者,就有多少“朋友”。这种现象恰好说明,友谊的真正内涵已经被掏空。当然,我们知道,社交媒体上的大多数“朋友”并不是真正的朋友。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这种方式使用“朋友”一词,由此可见,我们对朋友关系的认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工具性和目标性。

在与自然接触上,一方面,我们欣赏自然奇观,享受户外活动带来的快乐;另一方面,在面对大自然的时候,我们也想方设法使自己免于伤害,并且让自然界的事物均为我所用。这两个方面如何协调一致,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巨大的难题。仔细看来,我们对大自然的立场也是模棱两可的。如果是很容易融入我们日常生活或者让我们感到新奇有趣的自然景物,我们往往乐在其中;如果为了工业发展,要毁掉某一片景观、森林、湖泊、海洋,我们也觉得无所谓。

甚至我们爱护大自然也是一种以“保育”之名而采取的行动,意欲实现某种目的。我们将自然视为一种稀缺资源,为了确保地球生态的健康,为了保障子孙后代的安全,我们必须保护自然。但是,我们很少为了自然本身去欣赏和保护它。大自然总能激发我们的惊叹和敬畏,在面对大自然的时候,我们对自己、对追求的目标都会产生新的看法。如果有人问我们,为什么生物多样性很重要,我们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解释:如果一个物种灭绝了,那其他物种也会跟着遭殃,最终将会危及人类自己。但是,这个解释仍然是目标导向的。我们缺乏一套非目标导向的词汇来解释自然界的多样性本身是有意义的,我们应该积极保护自然。

如果自然表现出可怕的一面,比如飓风、地震、洪水、疾病等,我们就不再欣赏自然,反而会将自然视为威胁,要将其从我们生活中消除。我们拿起武器与自然对抗,千方百计地试图预测自然、控制自然,就好像我们总有一天可以彻底战胜自然,甚至打败死亡。我们很少停下来想一想:即便是最令人沮丧、看上去最不友好的自然现象,对我们人类也具有启迪作用,能够教我们了解生存的意义,使我们更懂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