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隐于市
“帮我逃婚，又不让我家里察觉，你知道这件事多难吗？”仇灵雨嘴角挂着贵女专属的三分凉薄、四分讥笑式微笑。
“这么说，小娘子家中权势滔天？”栖霞不确定地问。
“哼！”仇灵雨冷笑一声，“真是山里出来的小尼姑，孤陋寡闻。寻常人知道我姓仇，早已双膝跪地了。”
“那种人也帮不上小娘子的忙不是吗？”栖霞并没有显露慌张，稳稳地直视仇灵雨。
“说说你打算怎么帮忙？”
“我想先问问仇娘子原本怎么打算的？”
“我没打算，我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祖父的人找到。可以说，大唐之内，没有人和事能逃脱他的眼睛。”仇灵雨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厌恶，喃喃道，“总有一天，我会远离大唐，去海外畅游天下。”
“仇娘子有志气！”栖霞拊掌赞叹，“只是去海外可不是一日之功，咱们得从长计议。”
日头渐渐西斜，暮色将长安西市的青石板染成琥珀色，顺着马车窗棂投下一片斜影，正好笼罩住仇灵雨。
栖霞看着暗影中的贵女，侧头想了想道：“我给仇娘子献一计：大隐隐于市。”
“怎么说？”仇灵雨眼中掀起一阵潮汐，复又明灭不定。素白襦裙上的银线卷草纹在暮光中若隐若现，发间点翠步摇轻轻颤动，身后座椅上一本《海国图志》被风掀起半页，露出墨色勾勒的鲸波万仞图。
栖霞没有回答她，舔舔嘴唇道：“说了一天话，实在是渴了。”
仇灵雨见她拿乔，并不以为忤，唤道：“小凡，给这位……”她停下来，看了栖霞一眼。
栖霞心领神会，立刻接话：“栖霞。”顿了一顿，才又补充道：“卢栖霞。”
仇灵雨没有注意到她微妙的表情：“给这位卢娘子煎一盏茶。”
侍女小凡躬身称是，小心翼翼地进入马车，跪坐下来。
仇灵雨看着小凡手中的竹编茶笼，不无骄傲：“这可是新焙的顾渚紫笋，普天下也没有多少，我还是从祖父那里坑蒙拐骗来的，今日便宜你了。”
栖霞微微欠身表示感激。
一阵浓郁的茶香在车厢中散发开来。马车再是华丽，也只是个不大的封闭空间，任何一点气味在这里都会被放大数倍。栖霞微微闭眼，沉醉在这稀世珍品的香气之中。
蓦地，她睁开了眼睛。
“停。”她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惊得小凡手抖了一下，几滴热水从茶盏中荡了出来，洒在紫檀桌几上。
栖霞歉意地朝小凡笑笑，指着她手中的青盐罐：“顾渚紫笋本带甘甜，初沸时加盐反倒压了茶性。”
栖霞挽袖露出腕间沉香木念珠，指尖点着炭炉道：“煎茶如抚琴，最忌心浮气躁。炭要银丝霜炭，火要文火慢煨——”
铜鍑重新注满山泉水，不一会儿水面泛起蟹眼细泡，栖霞执竹夹轻敲鍑沿：“一沸如松涛初起，二沸若万马奔泉——”
待鍑中水涌如莲台，她舀出一瓢备用，又将茶末倾入漩涡中心。碧玉般的茶汤腾起雪沫，随竹夹轻旋，绽开千重翠浪。
仇灵雨不觉倾身，见栖霞将备用的二沸水徐徐注入，原本浓酽的茶汤竟似云破月来，渐次澄澈如春潭。“这就是陆羽说的育华？”她指尖触到越窑盏温润的釉面，“从前家中茶博士总说茶汤贵在浓醇......”
“浓醇未必是真味。”栖霞将茶盏推至她面前，“就像你要逃婚，若躲去深山古刹，反倒像盏浑茶一样惹人注目。倒不如——”她忽然指向窗外，西市灯火次第亮起，胡商驼铃与酒肆笙歌织成喧闹的网，“大隐当隐于市。你栖身于这西市当中，仇家反而不会信金枝玉叶肯屈居市井。”
茶烟在仇灵雨睫羽上凝成细珠。她凝视盏中浮沉的茶末，陷入沉思。
铜鍑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长啸。仇灵雨闭目深吸茶香，再睁眼时眸光灼灼：“如果我在西市购置一套房屋，临街三层，顶层设暗阁藏书，有暗门通往后巷，万一祖父的人来找......”
“何必这么麻烦？”栖霞笑着截断她的话，“你看西市这些胡商，碧眼的自称大食贵族，鬈发的说是月氏王孙——真真假假谁辨得清？你知道何为灯下黑？明日你换上粗布襦裙，素面朝天，尽管在街市上抛头露面，保管连你家族仆都认不出。”
仇灵雨没说话，深深看着栖霞。
栖霞被看得心里发毛：“你干嘛？不会又想杀我吧？”
仇灵雨神秘一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煎茶的手法，对茶的见识，比宫中积年的尚宫还略胜一筹。一个跟着和尚修行的、极擅煎茶的尼姑……有趣，有趣！”
“山野之人，不足挂齿。”栖霞心怦怦直跳。
仇灵雨并不穷追猛打，她抬脸看向窗外的灯火：“我想好了，我要在西市开一间茶肆，作为栖身之所。而你，就是我请的大掌柜。”
栖霞咧开嘴，惊喜不已：“仇娘子为人果决，实有侠女之风！敢问娘子，大掌柜月银几何？”
仇灵雨冷笑一声：“你还敢找我要月银？你知道我的秘密，就不怕我随时对你起杀心？”
栖霞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会？仇娘子口是心非，故意吓唬我呢！”
“你又知道了？”
“正是，仇娘子嘴里说着狠话，但嘴角翘起，眼睑收缩，眼睛尾部形成几道鱼尾纹，说明你心里在暗笑。”栖霞越说顺溜，语速越来越快，于是她发现，仇灵雨眼中的笑意没有了。
“我给你个忠告，而且我只说一次：如果想活得久一点，最好不要随意揣摩贵人的心理，就算猜出来了，也不要说出来。”仇灵雨一字一顿，异常慎重。
栖霞深深欠身，行了个礼，她感觉得到仇灵雨的善意。
转头却见仇灵雨铺开《海国图志》，在空白处勾画楼阁飞檐：“我的茶肆要设九间茶寮，正厅挂珊瑚帘，厢房铺波斯毯......”她指尖停顿下来，“就为茶肆取名为隐香阁——茶香隐市井，心语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