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考定终身（1）

九八年的夏天，日复一日的倾盆大雨取代了往年的淫雨霏霏。长江宛若一条暴虐的巨龙，翻腾起千尺巨浪。一时间，上游洪水滔天，两岸哀嚎遍野。

长洲市位于长江下游，虽然今年也是雨水泛滥，但百姓的生活基本未受影响。自从进入七月份后，雨便停了，每天都是阳光明媚，晒得水泥地都滋滋冒起了热气。

高考这几日，空气很是闷热。下午最后一场开考后，外面终于有了点风吹进来，考生们不约而同地拉了拉黏在背上的衣服。

风渐渐大了起来，空中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很快，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拍打着地面，溅起一道道水花，像是往滚烫的油锅里浇下了一瓢水，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赵元华望向窗外，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雨水如瀑布般从天空倾泻下来，好似天庭也发了大水，众神在无奈之下决定，开闸向人间泄洪。

考场里很安静，除了个别同学最初抬头看了一眼，这会也都在奋笔疾书。作为一个在高中执教了几十年的老教师，他很清楚，这雨声非但不会打搅到这些考生，反而会让他们沉下心来认真答题，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虽说今年雨水成灾，可这一刻，他还是由衷地赞叹，好一场雨啊，终于赶上了，在这高考的最后一天。

长洲中学历史悠久，创立于三十年代的重庆，解放后搬迁至长洲市，更名为国立长洲中学。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发展，如今学校早已是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了。

赵元华执教了几十年，班主任也做了几十年，亲手调教并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尽管已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可每当这个时候，他还是会有些多愁善感。

在离开校园后，大多数学生都会杳无音信。他经常会牵挂一些自己喜欢的学生，偶尔他们也会回来看望自己，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很多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再次遇到时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但这些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却仍旧记得他，他们会恭敬地喊一声赵老师。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笑着点点头，心里很是欣慰。

学校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到了社会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能做的，就是在这里教他们文化知识，还有一些做人的道理。有时候，他将这个过程理解为陪伴，陪他们一起走过，陪他们逐渐成长。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等他们出了这个校门，天空海阔，便任由他们翱翔了。

铃声终于响了，他站在门口，微笑着跟交完卷走出教室的学生打招呼。在与另一位监考老师将试卷处理好之后，他关了灯，锁上门，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今年他班里参加高考的学生是他带的最后一届，等这个暑假过去，他就算是正式退休了。女儿上个月确定是怀孕了，这样的话明年正好在家带孩子。想到这，他心里不由一阵欣慰。

女儿考了大学又读硕士，读完硕士又读博士，街坊邻居都说羡慕，可老两口却颇为此发愁。原因是女儿光顾着读书一直都没有找对象，后来找了对象又不急着要孩子。用他的话说就是，一棵树总是一个劲地往上长，不开花不结果，也不是个事。

如今老两口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只是他自己晚婚晚育，女儿又这么一耽搁，与同龄人相比进度就明显慢了许多。今年要跟他一起退休的老王，他的孙女都已经上初中了。

赵元华看到走廊里有几位同事正在轻声说着什么，等他走过去时，几人却停住了话头，纷纷和他打了个招呼后便各自散了开去。他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去。到了他这个年纪，好奇心也没那么强了。

走到办公室楼下时，他看见有个人着急忙慌地向自己这跑来。虽然刚下过雨，天气仍旧闷热，这人本来就胖，这么一跑更是满头大汗。当那人跑到自己跟前时，一口气提不上来，嘴巴里尽是出气，话也说不出来。

赵元华笑着问道：“沈老师，你怎么在走廊里跑起步来啦？”

沈东林今年二十八岁，是他带了三年的副班主任。他教语文，沈东林教数学，两人配合得一向不错。今天沈东林没有监考，负责的是巡逻监察。这会儿他终于回过气来，一边喘一边说：“刚刚，刚刚，有人作弊被抓了，咱们班的。”

赵元华呆呆地望着沈东林，一时愣在那里。他教了这么多年书，他的学生，从来没有过作弊这种事。事实上，在长洲中学这样的重点高中，这种事本身就绝少发生。

是谁呢？那一刻，班里五十八名学生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有几个身影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是徐达。”沈东林没等他问便说出了答案。

“徐达？”赵元华皱起了眉头，怎么会是他？这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沈东林虽然是数学老师，普通话却说得很清楚。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赵老师，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正找你呢。”

赵元华转过身，看到是教务处主任顾志刚领着两个年轻教师走了过来。赵元华望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顾志刚在赵元华面前停下，玩味地看着他：“徐达是你班里的吧？”

赵元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冷地反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哪？”

“他作弊被抓了，在我们教务处呢。”

顾志刚看着赵元华，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闪着光芒。然而赵元华只是哦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并没有要和他多说一句话的意思。

“顾主任，我先过去哈。”沈东林讪讪地打了声招呼，便也急急忙忙地跟着走了。

望着赵元华离去的背影，顾志刚冷哼一声：“清高个啥，看你这次还有什么脸。”

女教师轻声问：“这事会影响到赵老师特级教师的评定吧？”

男教师说：“当然会，你想想，我们长洲中学什么时候出现过作弊事件？这种事给整个学校丢脸抹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种学生就该零分处理，再禁他个三年不能复读。”

顾志刚点了点头：“我之前就说过，老赵这人平时太护犊子了，早晚是要出事的。只不过呢，他带出来的学生成绩好，而且也一把年纪了，所以就算有什么事学校也不怎么跟他计较。之前他班里有个学生给文科班的女生写情书，那女生的班主任得知后告到我这里，我去找他谈，你们猜他跟我说什么？”

女教师很是好奇地问：“赵老师怎么说的呀？”

顾志刚愤愤说道：“他说咱们十八九岁的时候，有的人都当爹了，学生们有点情感上的交流也挺正常的，正确引导就好，不必大惊小怪。”

女教师呵呵笑出了声：“赵老师还挺风趣的。”

男教师表现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说道：“什么风趣，他这是放纵。这个年龄段是最好的学习时光，高中的学业这么紧，全力以赴尚且不足，哪能分心去谈情说爱？况且，倘若不把这种现象消灭在萌芽状态，真要出点什么事，他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顾志刚点了点头，对男教师的这番言论颇为赞同。

那女教师四下看了看，轻声问：“我听说那个写情书的男生后来跳河自杀了，虽然被救了起来却成了植物人，到现在都还没醒呢，有没有这回事啊？”

顾志刚听她这么说后立即板起了脸：“那是个意外，什么自杀，别乱说。这些小道消息不能信，更不能传。”

女教师哦了一声，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