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往生
叶妙璇死了。
被魔族挖走了灵根。
魂魄思绪混乱,记忆有幸尚未完全模糊。她浑浑噩噩地在人间游荡,寻觅死前印象深刻之地。
日月更替,天地变换。
这夜,她落入一山间竹屋。
屋内无灯,窗外月光皎洁,地面空明如积水。
有一人倚着窗边几案,他的长发如瀑般蜿蜒在地,身着宽大的雪白衣袍。
衣间脚踝若隐若现,白皙精致,整体骨形明显,线条明利。
叶妙璇微瞪眼,欲仔细欣赏,却发觉眼前这人正颤抖不已。
美人以袖遮面,低头窗边,背影孤寂。
眼眶通红,泪水跟碎珠似的一粒一粒往下落。衣衫半敞,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像原本无瑕的白瓷玉充斥着裂纹。
她暗叹可惜,耳中捕捉到一声轻泣。
男子哭得难以自禁,眼闭眉愁,咬紧袖边,抖着唇不敢太出声:“阿璇……”
熟悉的声线惊醒处于混沌中的魂魄。
那人唇间百转千回,想要吐露极尽委屈的心痛,又因不知从何说起,便哭得更加无措。
阴阳两隔,他不知日夜思念之人的魂魄,此刻就静静浮于自己身侧,将他的悲痛看在眼里。
叶妙璇记起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名字。
宋绥。
*
细雨淅淅沥沥,玉青群山笼罩在雨幕薄雾里,一道清瘦的身影穿梭在山间。
叶妙璇面露疲态,丹田中的灵力已近枯竭。她勉强支撑到主峰顶,冒着雨,推开熟悉的院门:“师尊,弟子有一要紧事相报……”
“逆徒,你竟还敢回来!”一股强大的灵气从院内冲出,重重击在她的胸口,将人径直推飞出五六米远。
叶妙璇摔砸在地,呕出几口血,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道覆着寒霜的剑锋划过雨帘,直逼她近前。
这是……掌门师尊欧阳德的玄虚剑!
叶妙璇惊慌抬眼。
她被困魔界多月,历经千辛万苦才逃难回来,根本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师尊为何要发怒伤她?
心里不免委屈,余光瞥见一道的娇小人影跟在欧阳德身后,她眼眸一亮:“秋秋!”
仔细看,师妹一身桃红色衣裙,衬得她如春日桃花,头上梳着花苞发髻,作为避雨法器的束发带飘在脑后,可爱明丽。
她怔愣住,脸上的笑难以维持……记得下山前,师兄们捧着礼匣说要等她秋狩结束便赠予她……没想到一回来,那些东西都已易主。
余秋秋,她的小师妹,从师尊身后探出小半张脸,语气犹疑:“师姐……”
“哼!”欧阳德冷哼,温柔地将小徒弟往后推了推,“不必对她讲礼,我没有这个徒弟。”
叶妙璇满头雾水。
见她一副人在事外的模样,欧阳德不耐地丢出颗留影石。
半透半青的玉石滚到叶妙璇跟前,在灵气的作用下投出一段段影像:
“玉青宗秋狩,叶妙璇同众弟子一道下山。
“途中他们遇到位世家弟子。叶妙璇与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某夜,该名弟子避开众人显出魔尊原形,与几名手下趁夜袭击了数位修真弟子,挖取灵根抛尸荒野。白天他重新化作修士,利用叶妙璇掩饰身份。接连数日如此。
“不久,余秋秋揭穿魔尊身份。众人愤然举兵围剿,叶妙璇忽反目,助魔尊残杀一众修真弟子,后随其逃离。”
看完留影石里的影像,叶妙璇通体寒凉,神思麻痹,只觉如山重的冤屈碾压在身。
她很清楚,自己从未做过此种背叛仙门的大逆不道之事。
眼见欧阳德神色愤郁,叶妙璇不顾喉咙涩疼,求道:“师尊,留影石有假,您被蒙蔽了,弟子恳请师尊明察……”
怎奈平日亲和有加的师尊只是冷眼旁观,毫无搭理之意。
叶妙璇心冷了大半,若把假的留影石影像放出,她将被钉死于刑柱上,受尽修仙界万般白眼唾骂。
她不是他的徒弟吗,为何连句问话都没有?
瞥见欧阳德身后闪过片艳色裙角,她同落水之人般拼命去抓一根脆弱的稻草:“秋秋,那日你也在,你快告诉师尊……”
“别说了!”余秋秋捂住脸,发出一声泣音,“别再说了——林师兄他们已经不在了,师姐……不要再提了……”
“什么?!师兄他们……”叶妙璇脑中一片空白。
余秋秋低头干呕,作反胃状:“师姐装什么难过!当初举剑相向时,可曾料到今日会被揭发?”
“师妹何出此言?”叶妙璇呼吸急促,“那日魔尊用捆仙索禁锢住我,并将我困在迷阵中,我根本不知外界发生了何事,又被魔尊掳走……在魔界的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忧心你们……”
“叶妙璇,你撒谎时不心虚吗?!”余秋秋捏紧拳头,指节发白,“那日我躲在死人堆里,听着刀剑刺穿皮肉,师兄们凄惨求饶的声音……心里祈祷师姐快来救我……可没想到一抬头是你狰狞的面目……”
欧阳德拍抚哭到难以自抑的小徒弟,对叶妙璇投去责备的目光,
他眼底的失望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脏。师徒十数载,难道她还不懂那个眼神?
叶妙璇感觉自己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变凉。雨势渐大,冲开她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欧阳德眼前浮现她幼时笑容狡黠的机灵模样……这是唯一他亲手带大的徒弟,只可惜走了歪路。
剑上灵气翻涌,逼退雨水。
他抬手劈出,剑气在地面划出豁口,横亘在二人间。
师徒情义如同地上被掀翻出泥土的绿植根茎,就此一刀两断。
“玉青宗弟子叶妙璇,勾结魔族残害修士,罔顾同门情谊,从今往后不再是本尊徒弟,罚废其修为逐出宗门,即刻执行。”
“……”
雨水冲刷得叶妙璇睁不开眼。
悲伤混杂着委屈,还有一股无处申冤的无名怒火,令她的头脑逐渐冷静。
若那日魔尊杀了所有修真弟子,余秋秋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再者,既然活了下来,作为知晓实情的见证者,余秋秋为何栽赃她?以及那枚不知从何而来,存有栽赃影像的留影石……疑点重重。
余秋秋为何这么做?
针对她?
她明明毫无可取之处。
自六岁参加试仙大会,以极品木灵根和先天引气入体,叶妙璇被掌门破格收为亲传弟子,专攻丹修。
入门不到一年,她突破筑基期,修炼速度打破纪录,为玉青宗史上第一。
那时人人都称她为“当今最具飞升潜力第一人”。此等天才,后来又很快如流星般销声匿迹,众人传“是因她太过骄纵,怠于修炼而耽误前程”。
真相只有她自己清楚,哪怕比所有人都要勤奋努力,哪怕每日起早贪黑,到披星戴月,一刻不停地读书练功,但原本一日千里的修为仍节节后退,且找不到任何原因……
叶妙璇浑身是血,被刑堂的弟子送到山门前。
刑堂弟子前脚刚走,她周身便落下一片阴影。雨珠打在头顶伞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半寒的水汽裹挟着一道暖意扑面而来。
凝神细看,来人眉眼如画,眸光深沉。他长身玉立,一身白色弟子袍被穿得不似凡品。
叶妙璇眉目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宋绥师兄?”
头顶的油纸伞向她倾斜大半,隔绝了外界纷扰。
嘴唇碰到对方温热的手指,齿间被塞入一丸,回灵丹的浓重药材味顿时充斥口腔。
叶妙璇身子轻轻一颤。
她有些惶恐。
宋绥是闲人峰二长老的亲传弟子,修真界一代剑修奇才,平日一心扑在修炼上不闻闲事。因叶妙璇与他同为剑修,之前厚着脸皮去请教过,才受些许指点。
二人从未有过如此狎昵的互动。
宋绥垂睫不语,用净尘诀替她处理身上的血污,仿佛没看见她小心的回避。
风吹乱彼此的发,相互纠缠。
鬓边碎发被挽起别至耳后。
脑中思绪纷乱,她下意识道谢,以疏远对方。
垂在脸侧的手一顿,宋绥眼底流露出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歉意,悲伤,不安……他放轻声音:“抱歉,我来迟了。”
叶妙璇用力咬下唇内侧,眼神飘忽,强笑道:“哪里,只有师兄你来了。”
宋绥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着,佯装平静:“我送你一程。”
下山的石阶层层叠叠。
前门一般只给山下香客进香,平日不会有弟子看守。天地间仿佛仅留他们二人,耳边安静得只剩雨声与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宋绥解下腰间的储物袋:“里面是伤药和日常用品,你且收下,下山后要好好养伤,我……”我得空定会去看你。
注意到她神思恍惚,他又把后小半句强行咽了回去。
“你好好养伤。”他重述一遍。
“谢谢师兄,”叶妙璇意识回笼,收下储物袋,趁机拜托,“能麻烦师兄再帮我找根木棍来吗?这样我好方便拄着下山。”
玉青宗有禁令,弟子一般不得无故离开宗门,他送到前门已是极限。剩下的路,只能她自己揍了。
宋绥点头说好,起身掐诀,画地为笼将人护住,又把手中的伞塞进她冰凉的手里,这才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叶妙璇长呼口气,收伞作拐,起身钻入树丛。
她记得前门附近有条快速下山的小径,幼时她常与其他弟子过此路溜下山。
没走多远,几道泛着浓郁黑气的身影缓缓显形。
——魔修。
“是她吗?”
“是她,极品木灵根,魔尊大人想要送余姑娘炼丹。”
“挖了。”
叶妙璇懵了:?
我嘞个挖了……好大的口气。
等等,余姑娘?
余秋秋?!
她瞬间想明白前后关键。
“我说呢,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就余秋秋能活下来,原来背叛仙门的另有其人……师兄!快来这里!”叶妙璇刹住脚步,冲远处高喊,
她知道躲不掉魔修,期望假装在喊帮手能把对面唬住,好争取逃脱时间。
可惜她低估了魔修的狠辣手段,也低估了现下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惨状。
魔修绝不会放弃她这只唾手可得的羔羊,他们根本不理会身后是否有人,抽出锋利的尖刀。
纤细的身躯颓然倒地,腹部的疼痛令人忍不住蜷缩起身子。这样做不过徒劳,意识在一点点流逝。
心中涌起浓烈的绝望与不甘。
能落到今日地步,和她的好师妹脱不了干系!
眼前明暗交错,模糊了来人的面容。
魂魄好似脱离沉重累赘的身体,如鸿毛般往灰蒙的苍穹浮去,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热流,脸上倏忽一湿。
*
一滴滴泪落在脚边。